叶明玉是骗她的。

叶明玉当然知道自己是个坤泽，至少在他四岁以前，他很清楚地记得，自己是被当做坤泽养大的。

可四岁的某一天，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娘亲却突然问他：“明玉，你不是一直想跟哥哥去族学念书吗？过两天，娘亲让人送你去，好不好？”

叶明玉很奇怪，奶声奶气地问她：“娘亲，您之前说，只有乾元和中庸才能去族学念书的……”

淑仁县主便摸了摸他的脑袋：“是娘亲弄错了，明玉不是个坤泽。”

再后来他娘怀上了三弟，便干脆告诉府里的下人，是以前自己想要个坤泽孩子想得疯魔了，因而才把叶明玉当做坤泽养育，但叶明玉一直都是个乾元，如今又有了一个孩子，真希望是个坤泽才好。

叶清和为人低调，府中的事情也从不往外乱说，除了府里的下人，倒是没几个知道叶明玉四岁以前，一直是被当做坤泽养育的。

叶明玉并不清楚是为什么，他也弄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乾元还是坤泽，可心里总是隐隐期望，自己如果真的是个乾元就好了。纵然在大庆，有些坤泽可以出门、可以当家，甚至可以经商，可更多的仍然是被困在那一方小小的内院里，一辈子看到的天，就是那一方小小的天。

他一直没有进入雨露期，于是他自己也开始相信了。

自己真的是个乾元，只是淑仁县主弄错了。

直到他接到了圣旨了。

叶明玉是很惶恐的。

他搞不明白为什么，都城里那么多青年才俊，为什么偏要到外面来挑，云州距离都城那么远，自己的父母也并不算是豪门勋贵，怎么就要自己来迎娶大庆明珠呢？那万一、万一自己不是个乾元，是个坤泽，那该怎么办？那之后，安乐郡主又该怎么办？

他会被杀头的，他们家会被满门抄斩。

那个顶顶无辜的安乐郡主，也会成为全天下的笑话。

是他的母亲，淑仁县主，告诉他：“世间万物，自有定数……你去吧，不会有事的。”

于是他来了都城，手上还拿着一封婚书。

叶明玉是怀着愧疚的心情和徐云瑞成亲的，最开始的时候，他并没有猜测徐云瑞的身份，他总是害怕，害怕自己会牵连这个无辜的小胖墩。可怜的小胖墩又做错了什么呢？他从小被娇养着长大，一心一意地等在都城，等自己这样一个默默无闻、一无是处的“乾元”过来，等着自己娶他回家，等着自己爱护他、包容他，成为他的支柱。

直到他意识到，徐云瑞的身份或许并不如看上去的那样简单。

他的心里开始模模糊糊有了个大胆的猜想。

但这猜想太过离谱，说是石破天惊也不为过，他终于懂得，淑仁县主所说的“等到一切发生了，你自会明白”、“世间万物，自有定数”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他还是会忍不住去揣测，淑仁县主是知道了一切吗？还是和自己一样，仅仅只是猜测呢？

叶明玉进了未央宫后，再也没有出来。

“娘娘，”德妃的大宫女，一个名为芸仙的女孩儿小心翼翼地敲了敲内室的门：“秦王殿下身边的侍女……梅雪求见。”

夜已经深了。

德妃的眼睛不好，白天就看不清楚东西，晚上夜盲得更加厉害，几乎不能视物，尤其是光影冲突得强烈，她甚至会短暂性失明，因而蒹葭宫往往是天还未黑就宫门紧闭，后宫里的人也知道德妃休息得早，很少会有人深夜到访。

“梅雪？”德妃已经睡下了，听到了这个名字才微微动了动身：“瑞瑞身边的人，这个时候来找本宫作甚？”

芸仙摇了摇头道：“不清楚，奴婢问她，她也不说，只说要见娘娘……娘娘您若是不想动弹，奴婢便就去把她打发了。”

德妃迟疑了一瞬，还是从榻上坐了起来：“罢了，这么晚来找本宫，定然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你去把她请进来吧……红珺呢？替本宫更衣。”

名为红珺的小宫女还来不及为她梳妆打扮，梅雪便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惊得芸仙大喊道：“放肆！就算你是秦王殿下身边的人！也不可对娘娘这般无礼！”

梅雪哪里还管得了其他，叶明玉被带进未央宫后不久，便有两个皇后宫中的粗妇将她带到了一处偏殿看管起来，若非那偏殿年久失修，她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卸下了一扇小窗，如今还被关在那屋子里呢！

“娘娘！求您救救王妃啊！”梅雪“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接连磕了好几个头：“王妃午后被皇后娘娘召见，至今未从未央宫里出来，奴婢被未央宫的宫人关在偏殿里，总算是逃出来了！王爷前往了永和村，三天后才能回来！娘娘您心善，求求您救救王妃吧！”

德妃被她吓了一跳：“你说什么？你且慢点说，本宫没听仔细！秦王妃怎么了？”

梅雪的眼泪止不住地往外落，腮边俱是泪痕：“王妃被皇后娘娘召见，如今已有三四个时辰了！娘娘，王妃从没有做过什么错事！求求您救救王妃吧！王爷、王爷离都之前曾和奴婢说，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一定要来找娘娘！”

这话分明是叶明玉和她说的，可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梅雪自己也知道，得要把徐云瑞搬出来才行，不然德妃愿不愿意趟这浑水还两说。

德妃果真是有些动摇。

她在后宫的安逸日子过得久了，虽然和陆氏并不怎么对付，但陆氏也知道，二皇子徐永贤是无缘大宝的，德妃本身做个四妃也到了头了，故而两人之间算不上是针锋相对，往日里就算有些矛盾，也往往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如今叫她半夜去往未央宫，不论如何，都是在打陆氏的脸。

梅雪看德妃有些迟疑，又磕了好几个响头：“娘娘！王爷早晨离开，王妃中午就被带来了宫中，王爷再怜惜王妃不过，若是王妃真有什么差池，王爷必然是不肯善罢甘休的！娘娘向来疼宠王爷，求娘娘看在王爷的份上，去未央宫看一眼吧！”

德妃绞了绞手里的帕子，叹了口气：“罢了，只去看一眼……若是无事，本宫可是要拿你这个小丫头问罪的！”

她也知道安国公府和秦王府之间关系极差，叶明玉被带去未央宫三四个时辰没有出来，想必是皇后在做规矩……可这的确也太久了……

德妃想了想，又看向了芸仙：“陛下今夜去了谁哪儿？”

芸仙小声道：“应当是去了彩云宫。”

“彩云宫？”德妃一怔：“燕昭媛？”

芸仙点了点头：“是，今天本是翻牌子的，恰好又翻到了燕昭媛。”

德妃从一边拿了只镯子，递到了芸仙手上：“知道了，你去燕昭媛那儿，把陛下请来，旁的不必多说，只说我似乎染了急症，不肯睡觉，只哭着要见陛下……红珺，过来替本宫更衣。”

梅雪见德妃这副模样，知道德妃是愿意管这件事了，忍不住跪坐在地上又呜呜哭了起来。

红珺见她哭得可怜，拿了一方手帕递给了她。

德妃叹了口气，在心中暗恼，这都是些什么事儿……皇后纵然是要做规矩，也没有把人留到后宫落钥的……瑞瑞本来就是个无法无天的性子，他才刚走，你就给他的王妃脸色看，等他回来，还不闹得整个都城漫天风雨？

陆佳泽当年草草成亲，德妃是看在眼里的，当时皇后曾经来找过她，想请她在陛下面前美言两句，她心疼陆佳泽还是个半大小孩儿，真的帮陆佳泽提了提，但只开了个头儿，皇帝便沉下了脸，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她与皇帝相识二十余年，自然知道皇帝是什么意思。

红珺也怕闹皇后闹出人命来，飞快地替德妃收拾妥当，头上只插了两根玉簪，脸上连脂粉都来不及上。

德妃一出宫门，迎面便撞上了皇帝黑色的步辇。

“怎么回事？”

皇帝见德妃穿戴整齐，竟还开了宫门，皱着眉头看着她。

芸仙去了彩云宫，当然是得了燕昭媛宫中上上下下的白眼，燕昭媛本不允许她通传，还是福宝听到了动静，替芸仙传了话。德妃并不是一个爱生事端的性子，皇帝虽不知她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总归还是担心自家这位眼睛有恙的妃子，这才大半夜的从美人乡里爬了出来。

“陛下！”德妃匆匆忙忙地行礼：“陛下，臣妾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宫中规制，落钥之后妃嫔不得随意走动，臣妾不能违反宫规，故而让芸仙去彩云宫请您……这小丫头是秦王身边的人，咱们先往未央宫去吧，路上臣妾再向您解释。”

皇帝虽是有些不快，见德妃神情急切不似作伪，这么多年来他也知道德妃是个不爱争抢的性子，从不与皇后起什么冲突，皱了皱眉头，压下了心里不耐。

转头去看，皇帝便瞧见了梅雪红肿着一双眼睛，脸颊沾了黑灰，身上的衣服也都脏兮兮的，发髻凌乱得厉害，整个人都狼狈得很，旁的宫女他也记不大清楚，但梅雪以前是在长阳公主近前伺候的，后来又跟在徐云瑞身边，和徐云瑞一起长大，总算也是有些印象……

他揉了揉眉心道：“瑞瑞身边的丫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罢了，先走吧……去未央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