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华阁的面积并不大，与未央宫、永宁宫这种自然不能相提并论，但就是和燕昭媛所在的彩云宫也完全不在一个水平……甚至、甚至这春华阁的大小，若是放在别的主宫殿里，可能只是用来储物或是居住扫除宫人的偏殿。

不大的内院里已经有不少人了。

这些人几乎都是穿着庄重的宗亲，比起朝堂上各司其职的官员，宗亲和庄华公主还算有血缘关系，出入后宫也更名正言顺一些。

四周非常安静，即便偶有交谈声，也都是轻细的气音。

徐云瑞有些受不了这样的环境，这种庄严又肃穆的感觉，会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沈家的祠堂。

但他是个对逝者怀抱敬意的人——

即便他并不是那么欣赏庄华公主。

所以徐云瑞并没有什么特立独行的举动，而是偷偷捏了捏叶明玉的手。

有时候，其实连徐云瑞自己都弄不清楚，自己对叶明玉的恋慕、尊重甚至是依赖，到底是因为他喜欢叶明玉，还是因为叶明玉是他的坤泽，他们对彼此有着不可避免的吸引力——

每到此时，他就会去想想徐永明和王梨梨那一对鸡飞狗跳的“怨偶”，而后坚定自己和叶明玉是真爱的信心。

叶明玉知道徐云瑞不喜欢这样的场合，便也捏了捏他的手，以作回应。

排在徐云瑞和叶明玉之前的，是一个非常年长的女性中庸，也有可能是坤泽，只是因为年纪大了，失去了身上的信香……她的身材有些臃肿，穿着厚重的礼服，头上只插了一根素净的木簪。

和别的人不同，那位女性显然是悲痛的，应当是与庄华公主相识的人。

她佝偻着身体，烧了手上的东西，又向着棺材行了个礼。

等到她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离开后，叶明玉才上前了一步，他学着那位老妇人，拆开手里的纸包，将里面包着的“元宝”和纸钱一点点扔进铜盆中，最后才将纸包也一起扔进去。他并不相信鬼神，但仍然双手合十，默默地祷祝了一二。

叶明玉站起了身，将位置留给了徐云瑞。

徐云瑞其实并不太懂这些规矩，所以也有样学样，拆开了自己手上的纸包——

他几不可见地顿了顿。

这停顿太过短暂，以至于都没有引起叶明玉的注意。

徐云瑞挑了挑眉毛，将手上的东西都扔进了火盆中。

“明玉。”

徐永贤夫妇也接到了消息匆匆赶来，徐永贤被几位郡王绊住了手脚，姜律便独自一人来到了后院，她很快就在人群中发现了叶明玉，凑到了叶明玉身边小声开口：“怎么样……你、你还好吧？”

叶明玉点了点头：“人世无常，我还好……你呢？”

他们两人都在安国公府和庄华公主说过话，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任谁都会有些难受。

姜律叹了口气，小声道：“早知如此，我便不对她那样凶了。”

说这话也没有什么用，人死不能复生，过去的事情也过去了。

徐云瑞烧完了纸，本想与叶明玉说点什么，但见叶明玉同姜律说起了话，想了想，到底还是没有打断他们，只是趁着周围的人不注意，从春华阁的小门走了出去。

春华阁的小门出去后是一个非常非常小的院子，小到只需走十几步就能看到一个破旧的木门，这个小院子里什么都没有，地上积了一层厚厚的落叶，脚下的石板本来凹凸不平，如今也被这层有些腐烂的落叶填上了。

可见负责这小院的宫人，大约是偷懒了许久。

那破旧的木门没有落钥，轻轻一推就能打开，外头是专走泔水和夜香的小路——

这种小路在宫中也很多，毕竟每个宫阁里都会有主子、宫侍、丫鬟，就算是宫侍和丫鬟，与那些运送脏污的粗使仆役相比，也已经算是贵人了……这小路狭窄拥挤，但却四通八达，可以通往皇宫的各个地方。

徐云瑞沿着小路，径自去往了丽姬园。

他并没有特意避讳，但这一路上，竟然也没有碰到一个宫人。以至于徐云瑞不禁啧啧称奇，小时候想避让着别人偷玩一会儿都不成，如今，这倒的确是有些巧了——

当然，他不太相信这是个完全的巧合。

丽姬园里已经有人在了。

还是那个一身松垮长袍的徐永安。

他的发髻有些歪了，一根乌木簪子歪歪斜斜地插在上面，看上去要掉不掉似得。

他正蹲在一棵树下，用手指扒拉着一只瘸了腿的小鸟。

那小鸟“叽叽”乱叫，不断地扑楞着翅膀。

“找我有事？”徐云瑞没有再靠近，只是站在路的中央，抱臂看着徐永安：“如此谨慎？还要把字写在纸包上……倒是也不嫌晦气。”

徐永安转过头，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容：“哪有什么晦气啊？皇兄还会担心这个？”

徐云瑞没有接话，只是抬了抬下颌道：“有事快说……我很忙。”

徐永安脸上的笑容一滞，但又很快弯了弯眼睛：“哎呀……上一个这样对我说话的皇兄……现在怎么样来着？哦……皇兄应当是知道的呀……他被送进大理寺的时候，您不就在旁边吗？”

徐云瑞翻了个白眼：“你把我叫来，就是为了让我听听你做下的‘丰功伟绩’？”

徐永安站起了身，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那只小鸟立刻便扑闪着翅膀飞走了：“这、这哪里算是什么‘丰功伟绩’？庄华姑奶奶倒还算是一桩……你知道我是怎么做到的吗？”

他走了两步，凑近了徐云瑞的身前，乖巧笑道：“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呀？我只是说……如果她帮我，我就能让陆正则死无全尸……她竟然真的相信了，自己答应了我……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蠢笨的人，被我骗了一次，竟然还会信我第二次……说什么……若我食言，就要化为厉鬼向我索命……哈哈哈哈哈哈……真有意思，陆正则坏事做尽，竟也能活到八十高寿，怎么，他害死的人，就没有变成厉鬼呢？”

徐云瑞看了看他，眼中竟然带了些怜悯：“是挺有意思的，徐永安，你努努力……我等着你。”

徐永安想要杀了陆正则，那也一定是在他“成就大业”之后。

徐永明已经下狱，下一个不是徐永旭，就是徐云瑞。

徐永安的道路比任何一个皇子的都要难走——

或者说，若是他想要登上皇位，光是弄死三个“嫡子”还远远不够，他得要让自己的乾元兄弟一个不剩。

徐永安静静地看着徐云瑞，一双黑沉沉的眼眸里透露着丝丝危险的意味，他的嘴角仍然在笑，只是怎么看都有些诡异：“皇兄，那您大可放宽心……大概也，不用等很久了。”

徐云瑞觉得好笑，他不是一个会按捺自己的人，于是也真的笑了起来：“徐永安，我有时候觉得……你还真挺可怜的。”

徐永安睁大了眼睛，他没有说话，但眼神却满是威胁。

“你真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徐云瑞看着徐永安：“你自己说说，你想要什么呢？”

徐永安笑道：“我想要的，我想要的……皇兄当真不清楚吗？”

徐云瑞做出了一副好奇的表情：“我又不是你，我怎么会知道？”

徐永安大概也是心情好，他轻笑了一声：“我么，无非是想要那些人，付出代价……这是他们欠我的。”

徐云瑞点了点头：“嗯……是，谁都欠你……我也欠你？”

徐永安看着他，眼中满是愤恨：“是，你也欠我。”

徐云瑞好整以暇：“我从未欺侮过你，倒是也很好奇，我如何欠你的？”

徐永安哈哈大笑起来：“你从未欺我，可你救我了吗？”

徐云瑞拍了拍手：“徐永安，你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你是我什么人，我就非得救你？你是我的夫人、我的儿子，是大庆的栋梁……哦……还是你把我徐云瑞当成了圣人？这个世界上，如果你自己救不了自己，那别人……自然是更不可能。”

徐永安的脸上竟露出了些骄傲的表情：“是啊，皇兄说的是，所以……如今，我在救我自己。”

徐云瑞好笑极了：“徐永安，你记住……父皇给过你机会的，你本来可以脱离泥潭的，是你自己不要……是你自己非要在这污泥中挣扎。”

徐永安又轻笑了一声，他的眼尾有些泛红：“什么机会？和孔昀成婚、封王的机会？凭什么？凭什么？那我以前受到的那些欺凌、那些侮辱，我都要默默忍受，然后像是丧家之犬一样的、被赶出皇宫……从此以后，那些视我为草芥的人，依旧可以高高在上，而我、依旧得要受他们摆布……是这样吗？是这样吗？那我不要……我的确不要，这算是什么机会？”

徐云瑞静静地看着他，半晌才道：“徐永安，你今日来与我说这些，还为时过早……若有一天，我沦为阶下囚，而你登临帝位，到那时，你再和我慢慢说，我会听的……现在，我还没有一点兴趣……你懂吗？”

徐永安嗤笑了一声：“是啊，是……是这样的……皇兄你啊，你从小什么都有，从小备受宠爱……你永远也不会懂我的……是……”

徐云瑞摇了摇头：“终其一生，你若是能够碰到一个懂你的人，那便幸甚至哉了……徐永安，我不懂你……但是我可怜你……你的确，比我想的还要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