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的人，脸色俱是一变，杜修明的脸色也从得意洋洋，变得有些难看，问那人道:“你叫什么名字？”

要留名字？这下完了，这位杜大人动怒了。那提意见的也真是，怎么不看看是什么时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杜大人征税，能征回来一半，已是超了前人一大截。为啥非得让他全征回来？京城里那么多惹不起的权贵，让他一个五品兵马司都督，屁大点的官去办，这不是强人所难嘛。

有人赶紧劝道:“这是端午日，大家在这里喝酒论诗，岂不有伤雅兴？再说喝了酒，谈政务颇有不妥。”

杜修明却端起酒杯，轻抿了一口，回到:“谈政务未尝不可。在座都是举人，也就是将来的进士，更是将来大明的官员，百姓的父母。在座诸位，刚才写的诗里无不希望自己名留青史，现在连个名字都不敢说，哪里来什么名留青史？”

只见那读书人，拱手道:“在下黄澄，草字廷肃，湖北竹溪人，正德八年的举人。”

杜修明这才点点头道:“不错，你刚才说的事，本官知道了。可以告诉你们，兵马司征税，只要是京师商民都要交。但粮种、农具、禽畜、书坊等免税，而那些雇不满三人的小商小贩，也得以免税。这里面肯定有人四处炫耀，小民百姓爱好而已。”

众人这才点点头，的确如此，可黄澄又道:“杜大人说的这些，晚生知道。可晚生刚才说的，却都是做大买卖的，并非小民百姓。”

杜修明紧接着又道:“那好，本官再问大家，朝廷为何要收税？百姓，又为何要纳税？”

这些读书人，当然是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也是杜修明用白话文跟百姓解释的版本。但杜修明心里想的，却是杜修明说的另外那些话。

杜修明对这些读书人道:“你们说的是对的，但根源却是，百姓如果不纳税，国家就无力抵御入侵、无法应对灾情，更无法维持如此庞大的管理。故而说到底，百姓纳税，是为了得到官府的服务。朝廷征税，也是为了平治天下，都是天经地义的。”

“但朝廷征税，绝不是为了从百姓手里夺取钱财，而是供养生民。兵马司征商税也是为了给商旅提供便利，而非侵夺商旅。京师之中，有的店铺经营不善濒临倒闭，难道朝廷要逼着他们纳税？当然不行，而是要等他们经营好了，再将税补回来。”

“杜大人所言以及杜大人的爱民之心，晚生都明白。可晚生说的，却是那些经营良好，利润颇丰，却仍旧不纳税的。若是不能一视同仁，恐怕用不了多久，或者杜大人一走，这京城中的商税，又要重回一片混乱了。”黄澄扼腕叹息道。

“少湖兄，这位廷肃兄的见事，可要比你深入多了。”杜修明顺带着点了一下徐阶，接着又道:“本官正好要在这几日查一查那些不纳税的商贩，廷肃，你就将你看到的几家店铺的名字给本官，本官查清楚告诉你。”

“晚生恭候。”黄澄点了点头，在坐这些读书人，对杜修明的印象又上升了一个台阶，从一个“奇怪而且有名的军户”，变成了一个“善于纳谏但出身不正宗的官员 ”，甚至感到听杜修明说话，有一丝丝如沐春风的感觉。

但不管怎么如沐春风，杜修明自报身份之后，这些人也坐不安稳了，说话也都谨小慎微。杜修明知道自己不能在这里坐着了，便和徐阶道别，领着余云亦继续找李寡妇去了。等杜修明走后，徐阶这些人才打开了话匣子。

众人议论的，也不过是惊讶罢了。可园中所议之事，但凡说出去一件，也能给自己捞不少面子。可若是都说出去了，那就给杜修明带来了许多非议。

徐阶平复了内心的心情之后，对众人道:“做人作诗三重境界，诸位都可以说出去，不论怎么说，不论说成什么样，也无所谓。兵马司的事情，干系到朝政，我等最好还是不要牵扯到，自己知道就行。”

在场之人，都是多年的举人，对朝廷里的斗争，略知一二，都知道其中的利害。大部分人，都是把严了嘴。但这么多人，免不了还是传了出去。杜修明倒不怕，他既然敢说，那就敢认。

出了门，余云亦和杜修明都颇为高兴。这次本是来撮合杜安边和李寡妇的，没想到路上遇见了徐阶，在文人圈子里吹了牛，这还真是意外之喜。

走了许久，杜修明等人才来到一家酒坊，就写了“五谷酒”三个字，意思是就是用五谷酿造的，似乎就是明朝的“五粮液”。酒坊之外，酒香浓郁，杜修明却听到路人议论纷纷。

“瞧，这又来贵客了，不知道要多少坛过去……李寡妇的酒，都不够卖的了，他生意怎么这么好呢？我看她的酒也一般。”

“酒确实一般，可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攀扯上了杜家酒楼的老掌柜。你们可知道，那杜家酒楼是当今兵马司都督的产业，李寡妇算是得了贵人。”

“是啊，别的酒坊都要交税，自然成本高了。李寡妇这酒虽然不咋地，却便宜不少，买的人自然多了。说起来，那兵马司都督，也是个狗官。”

“这些人……”杨弘风听了这些话，自然要动怒，杜修明拉住了他，轻轻摇了摇头。杜修明自然知道，这些人都是在胡说八道。

并不是杜修明来了，这些酒坊才纳税的，杜修明没来，他们也要交税，而且税率时高时低，全看管这一片地方的吏员心情如何。

只不过他们交的那些税，并未到朝廷这里来罢了。甚至可以说，在杜修明来之前，他们明里交的税和暗中给的保护费，和现在比起来只多不少。

再者说来，就算是李寡妇这里没交，两边的成本也相差不大。其实，还是因为李寡妇这五谷酒酿得好，加之杜家酒楼打开了名气和市场，才变得畅销。

可别人如何胡说八道都不重要，关键是李寡妇，到底有没有按律纳税。身正不怕影子斜，可要是身不正嘛，就有些麻烦了。

毕竟是来撮合婚事的，杜修明挂着笑脸，走到了酒坊之中。刚一进来，却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杜修明嘴角抽了抽，挤出一句话:“呦，爹，你怎么在这？”

杜安边老脸也发红了，有些手足无措地道:“这这这……这不是端午了么？酒楼里生意好，过来进点黄酒。”

这当然是借口，可杨弘风不懂，想也没想就问道:“黄酒？这五谷酒，不应该是白酒嘛？”

杜安边瞪了他一眼，杨弘风满脸无辜地闭嘴了。接着，杜安边又狐疑地看向杜修明，问道:“修明，你来这里做什么？”

杜修明挠了挠头，回到:“没什么，就是在外头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这酒坊没有纳税，故而过来看看。不管怎么说，和咱们酒楼牵扯在一起了吗。”

杜安边冷哼一声，看着门外，叉着腰拿出骂街的气势，道:“那些人懂什么？造谣生事，死了下地狱，割舌头。他们不知道，这家酒坊，根本不用交税。”

没交？还是咱爹说的不用交？杜修明有些难堪，这该如何是好。当事情与自己的利益冲突之时，才是最难调节的。

却没想到，杜安边接着撇撇嘴，回道:“修明，你也不用这幅脸色，你爹是不会坏你的事的。唉，事到如今，坦白和你说了吧。爹和李氏早已成了婚，这酒坊就是咱杜家酒楼的。杜家酒楼可是交了税的，凭啥酒坊还要交？”

“什么？成婚了？”余云亦和杜修明满是震惊的对视了一眼，这啥时候的事情，根本没半点消息啊。

“早成了，没告诉你罢了。媒约也有，就是没有操办而已。爹年纪大了，不愿意声张。更何况你现在当了官，爹和你又不是亲生的，让你再认一个后妈，怪难为情的，想着就这么处着吧，不告诉你了。”杜安边脸色愧疚地回到。

“爹，这你就错了。既是成婚了，不操办婚礼，已是委屈了人家。就连我这个儿子都不告诉，那不是更让人家委屈了。什么不是亲生的，爹怎么还有这种想法？”杜修明整了整衣衫，带着余云亦上前，朝着李氏端了一杯茶过去:“娘，修明和云儿礼数到迟了，还请娘宽恕。”

“这，这……”李氏慌慌张张，不知说什么，连手都不知道放哪里了，倒是杜安边看到这一幕，颇有些老泪纵横，朝着李氏点了点头，让她喝了茶。到这里，杜安边总算是脱单了，对杜修明而言，也并没有什么难为情的。

杜安边对他有救命再造之恩，这辈子报恩不尽，找个人照顾他，也是应该的。李氏高兴，招待众人就在酒坊里吃了团圆饭。酒坊漏税的事情，自然在这里便化解了。可杜修明却不知道，自己推行的事情和自己的利益，正有更大的冲突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