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些时候，江岁寒独自坐在庭院的凉亭当中。

温暖的夜风拂过，吹动他微湿，犹如水草般蜷曲缠绕在一起的长发，露出肩头洇湿的一片深色水痕。

半轮明月映在他身旁的池中，偶有游鱼摆尾争相嬉戏，搅碎了月色，散落一池的银辉。

现下是初夏，夜风吹拂得正舒适，他饮了一口茶，被长睫半遮的目光落在案上放着的金白书册上。

封面上大大的日谱二字，明明白白昭显着书册的身份。

——正是不久前被沉烨机缘巧合下拾走的日谱。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知道了江岁寒已经看过了里面的内容，明明之前还提心吊胆，生怕日谱被自家师尊看了的沉烨，如今却好似已经完全没有这方面到底担心了。

从他随手将日谱扔在浴池屏风后的案上就能看出，好巧不巧，又正好被沐浴完的江岁寒看了正着。

向来清风明月的江仙尊愣了愣，自然知晓此举不妥，可这是他眼下所能想到和那段记忆有关的唯一东西了。

他想给沉烨一个交代，也给自己一个交代，最好的时机莫过于在他二人互换回身份的那一日了。

心下和自己做了番斗争，江岁寒最终抿了抿唇，还是不声不响地将日谱放进了袖中，

沉烨这些天对他的亲昵有些过了头，江岁寒心下其实已经有些许的不自在了。

他向来一人清修惯了，就连往日在仙府中，也不过只有寥寥两三药童作伴，从未有被人这么时时刻刻黏着，做什么都有一双眼睛在旁边看着的时候。

倒也不是说厌烦，只是每每对上沉烨那满含炙热情感的双眸时，他心下总会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愧疚和难安。

好似鹊巢鸠居的彷徨，让他有些迷茫和慌乱，江岁寒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情感，但他向来藏心事藏得很好，以至无人发现江仙尊心下的半点迷惘。

他凭着沉烨对他的态度，去琢磨他们往日的相处。

譬如，就算他对沉烨没有那种道侣之间的心动，但往昔时日，他也一定是极其爱护这位徒弟的，或者说……

尽管江岁寒有些不大愿意承认，但似乎他可能被照料的会更多一点。

那些被晾晒过熏过香的床褥锦被，尽管无需进食，却仍旧不落一顿的三餐，细心剥好壳挑好刺的鱼虾，虽然只是小住几日，却被摆满了医书药谱的架子……

甚至还有一些，连江岁寒自己都不清楚，但确实存在的习惯。

这一切的一切，都被沉烨事无巨细的统统做好，就好像这里并不是他们只小住几日的府邸，而是已经住了好多年的“家”。

不过只短短几日的光景，江岁寒险些就要习惯了这一切，但他心下却一直有个声音在隐隐告诉他。

他受之有愧。

没有过去记忆的江岁寒是没有办法，将曾经和沉烨相处过的他当成眼下自己的。

他将如今的自己和有记忆的自己剖成了两个人。

没有办法心安理得的去接受沉烨对他的好，也不想因为自己如今的心软而给沉烨半分他一直渴求的希望。

所以他极其迫切的想要记起那段他曾经失去的记忆，只有这样，他才能有一个答案。

在经历了一番心理斗争以后，江岁寒端着茶碗的紧了紧，他饮尽碗中的残茶，在极其清脆的一声搁置轻响中，他还是翻开了沉烨的日谱。

“魔历甲乙年火耀日晴日有风”

“我曾经很羡慕一些人，在凡间的时候，我羡慕那些有爹有娘有亲人的孩子，他们可以任性，可以撒泼，总有一些人会为此心软，愿意满足他们那些可以被称之是无理的要求。”

“在魔宫的时候，我又很羡慕那些在魔宫中长大的魔子，哪怕是那个男人不喜的魔子，所经历的一切都比我强了许多。因为在凡界长大的我是污秽的，是下贱的。”

“我曾经痛恨过我的身世，也恨过我未蒙面的父母，但从前，我好歹是个人，如今，我却是个连人都算不上的东西了。我想他会厌我、惧我、甚至是远离我，可在他漂亮的眼底，我只看到了温柔的风。”

“这一刻开始，之前所有的羡慕都变得极其可笑起来，因为我知道，我从前万般渴求的东西，终于来到了我的身边，但我没想到的是，那件事的发生，会让他察觉到我肮脏、卑劣、无法言说的心思……”

藏在阴影中的小龙看不清神情，但从这一副不敢置信，如同惊慌失措的小兽仓惶向他寻求答案的模样来看，江岁寒心下沉了沉。

他所预想最坏的结果出现了，沉烨接受不了自己是龙的这一件事。

此时不比先年，龙，是早已湮灭在岁月中的生物，如今人们对于龙这种生物的大部分印象，都来源于先人流传下的志怪古籍，那些五花八门，不知真假的各种记载。

但无论写了一些什么，从没有任何例外的是，龙的形象永远是凶猛、凶恶、草菅人命、祸乱世间。

所以龙的存在，便是令人畏惧，胆战心惊的。

曾经的龙族到底是怎么样的存在，江岁寒无法凭借不知真假的古籍志怪来说，但他心下清楚，那些被屠戮殆尽，背负骂名，所谓的恶龙当中，必然是有例外存在的。

只是人们对于自己所惧怕的事情，通常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加以罪名，从而消灭。

这也是江岁寒在知道了沉烨的身份以后，一直顾虑着，并未着急带他去寻秋露涧众人的原因。

人多嘴杂，心思难测。

江岁寒掀眼，没有再回答沉烨的问题，反而朝着阴影里的小龙淡淡道：“过来，你还要为师再说上几遍？”。

沉烨身形猛地一僵，他既不想惹江岁寒不快，亦不想让自己这副丑陋模样再去污了江岁寒的眼。

可他却忘了，这一路上，没有记忆的他是如何仗着自己的小龙模样，对江岁寒撒泼打滚，求摸要抱的。

天光从被凿了缝的洞顶上落下，在江岁寒的眸底铺了一层冷冽的细碎金雪，他眉心微微蹙起，俨一副要生怒模样。

“师尊，”小龙奶声奶气的声音从墙边传来，“你别管我了。”

倘若秋露涧被传和龙有染，必遭修真界的血雨风波，沉烨很喜欢那里，比这世上所有地方都要喜欢，他也知道，江岁寒在意那里。

所以尽管万分不舍，他却也只能强逼自己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