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是个老媪，鬓边发白，年岁显然不轻。季昀和蒋琬都不认得，因此很有些好奇。可是季洵一见到此人出现，竟霍然站起了身，惹得他们二人不由自主地朝季洵处望了过去。

“霍嬷嬷，怎么会是你？”

季洵的语气很少这么震惊，显然这个人的出现完全是在季洵的意料之外的。

那老媪看向季洵的目光也是百感交集，虽然年纪已经大了，眼睛不可避免的有些浑浊，只是那黑亮的瞳仁却仍旧清明，看向季洵的眼神格外慈祥。

“多年不见，王爷安好。”

但是季洵这么多年朝堂沉浮，早已让自己的心绪不再受情绪的左右，他很快便从和故人相见的激动与困惑中走了出来，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已然又冷静了下来：“自皇兄故去之后，便再也寻觅不到嬷嬷的踪迹，为何近日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

霍嬷嬷闻言便跪在了地上，眼里也盈上了热泪，声音有些激动：“这么多年了，终于让我等到了这一天。”紧接着她从自己的袖袋之中取出来一个锦囊，高举过头。

此刻殿内便就他们四人，看季洵和季昀的样子也不像是能反应过来自己上前取过锦囊的人，蒋琬便走到她身前，将锦囊取了递给季洵。

霍嬷嬷见季洵拿到了锦囊，方才颤抖着声音道：“先帝向来算无遗策，当年嘱咐我此事的时候我只觉得是天方夜谭，却没想到竟真的有用到的这一天，我当年并不明白，先帝口中的时机是什么时候，眼下才明白，竟然指的是今天。”

季洵听她提到他皇兄，心下便已然有了猜测，手也不由自主的有些轻颤，强自压下所有的情绪，故作冷静地将锦囊打开，明黄色纸张上的字迹是那般熟悉，如见故人。

先帝故去的时候，季昀尚是个稚子，实在是对自己的父皇也没什么印象，此刻便也按捺不住地凑上前去，被纸张上条理清晰却分外清醒残忍的文字惊到，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

季洵觉得他大概是已经麻木了，所以才会觉得内心竟如此平稳，他甚至可以听到自己冷静的话语：“多谢嬷嬷了，只是要劳烦嬷嬷在我这里多待一阵子，待我将这一切扫除，方可还嬷嬷自由。”

那老媪自然没有什么异议，低声应了便轻车熟路地退了下去，但是季昀却久久没能从震惊中缓过来，季洵也是沉默着，蒋琬便按捺不住，上前两步，想要看看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季洵也没拦着她，反而将手里的纸张往外摊了一摊，上头的字便赫然印入了她的眼帘。

上头还盖着先皇的皇印，细细讲述了徐敏怎么伙同徐家将他暗害至死的事，笔迹虽然有些虚弱无力，却仍旧能够从笔锋间窥见写字之人端正的字。

所以先前陈太贵妃说的都是真的，所以先皇自己其实也知道自己是被人暗害的？那他当年为什么不说，为什么要等到这么多年之后，再托一个不知道能否成功将消息送进宫里来的老妇人将这么重要的东西传递进来？

蒋琬只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其中一定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不过季洵却像是已经将一切的东西全部想明白了，眉眼之间有些黯然，又兀自有些自嘲地笑了。

蒋琬有些担忧地看了他一眼，觉得他这个情绪显然不太对劲，但是还没来得及去询问他，便见他不紧不慢地将自己的衣袍整理了一番，而后恢复了正常，至少看起来再没什么不寻常的地方了。

他看着还在出神的季昀，声音平静：“还愣着做什么，天赐的好证据，不得好好利用一番吗？”

他跟季昀说话一贯不会如此夹枪带炮，暗含嘲讽，因此骤然听他这么说，季昀有些没有反应过来，委委屈屈地看了他一眼，低声说道：“所以，先前蒋姐姐……”

季洵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终究还是轻轻叹了口气，便还是柔和了声音，把原委同季昀细细道来。

季昀听了他的讲述，看不清神色，只是袖子底下的拳头却紧紧地攥住了，他深深吸了口气，压抑住自己心头的愤怒：“我知道了。我不可能让伤害皇叔的人逍遥在外。我明白该怎么做了。”

季洵抬眸看着他，才恍然发现，原本只到他腰间的小侄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也长成了顶天立地的帝王了。

季昀气势汹汹地出去之后，蒋琬方才得了空，仔细去揣摩到底季洵突然沉闷下来的心情是怎么回事，看着不太像是知道了自己兄长离去真相愤怒的样子啊。

她别无办法，只得先将刚刚匆匆取出来，临出门也没忘了带上掩人耳目的蛋挞拿了过来，语气比寻常还要温柔一些：“王爷尝尝？虽然有些烤焦了，但是总还是能吃出原本蛋挞的香味的。你看看这个，我特意在蛋挞上放上了水果，是水果蛋挞呢，吃起来跟寻常蛋挞相比，又多了几分清甜的水果香呢。”

季洵知道她是在变着法子地宽解他，便也不愿意扶了她的好意，更何况她做的蛋挞确实很好吃，让人吃过一次之后便十分念念不忘，错过了这次还不知道她下次做蛋挞是什么时候了呢。

于是他便取出了一个她说的水果蛋挞出来，一口咬下去，水果的清香混合在蛋挞甜软的蛋香里，再加上外面薄脆的酥皮，更是让人觉得十分恰意。

虽然底座确实有些烤焦了，但是并不能掩过蛋挞的美味，甚至给原本有些过于香甜的蛋挞多添了几分奇特的魅力。

都说甜食会让人心情愉悦，果不其然，吃了一个蛋挞之后季洵的心情好转了不少，甚至能勉强勾出一个真心的笑模样来了：“还不错，确实能吃出水果的香甜来。”

蒋琬看他心情好了不少，也跟着放松了心情，便也笑道：“那是自然，谁叫陛下误会我，才不给他吃我做的新蛋挞，让他到时候后悔得痛哭流涕去吧。”

季洵先是被她这斤斤计较的小气模样逗乐了，而后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桩糟心的事，叹了口气：“怕是最近他是想不起来这一档子事了。”

蒋琬便趁机问他：“所以王爷预备怎么做？”

季洵没有丝毫隐瞒的意思：“本来我是想着缓缓图之，慢慢瓦解掉徐家在京中的势力，尽可能地降低影响，但是现在显然是已经被徐家察觉了，势必是要斩草除根，秋风扫落叶了。但是……”

他没有想到，瞌睡了就有人给他送枕头，他正愁没有理由发难，便给他送来了这么大的一个惊喜。他看向那张纸的目光有些复杂。

殿内此刻只有他们二人，季洵终于有些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所以皇兄他就这般不信任我吗？是觉得若是在一开始便将筹码全部跟我说，我便不会再尽心竭力地教导陛下了吗？还是说他觉得若是我从一开始便知道了真相，便不会为了他报仇吗？”

蒋琬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毕竟她对于那位先帝实在是知之甚少，但是看季洵的样子又像是对他格外在乎，思忖片刻，而后缓缓道：“王爷何必要把事情都往最坏的方面去想？先帝也许并不愿意你们囿于仇恨，只是希望你们能够带领这个国家继续往前走，但是又担心你们没有办法对付枝繁叶茂，根基深厚的徐家，为你们留下了这么一个杀手锏呢？”

季洵听了她的话，只是轻轻笑了，语气有些无奈，却也带了点释然：“你太不了解我的皇兄了。在他的心里，可没有多少私人情感，他只是将家国看得比一切都重要。但是你说的也对，我又何必为了这些而烦忧，只要做到无愧于心便好。”

虽然他看开了，但是蒋琬反而受不了他这样有些自暴自弃的语气，她异常认真地看着季洵，声音郑重而严肃，却蕴含着无比巨大的力量，便是季洵，也被她这样温柔而坚定的目光灼烧了一下：“王爷，我不这么认为。”

季洵不由自主地抬头看她，只听到她声音仍旧稳如磐石：“我不相信有人真的没有私人感情，而且若是先帝当真无情，为何这么多年了，王爷依旧念及与先帝的手足之情？就像是我做的蛋挞一样，便算是它烤焦了，结果不是太美好，但是却不能否认我在做的时候花费的心思。感情也是如此。”

季洵从未听过这样的言论，因此听她这么说，反而有些愣怔。

蒋琬趁热打铁，给他迷得五迷八道的：“再说了无论如何，至少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她的许诺总是这样，轻飘飘的，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却带着震撼人心的力量。

季洵看着她温柔而坚定的目光，突然觉得，也许初遇的时候，他只是随手给了她一条生路，给了她一个避难所，但是其实，却是她救了他，给了他一处皈依。

他轻轻眨了眨眼，将眼里的情绪化去，微微笑了：“那便同我一起，将这京城搅个天翻地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