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宝被他的话吓得向后退了一步，他盯着那柄刀，想起今早出门的时候，黄历上所写的血光之灾，当时他只当是戏言而已。

“诶，那人生性多疑，却又有个爱管闲事的毛病，把他留下对我们大有用处。”

步见山拦住步见水，想到在他的计划中，要钓到孟不平这条大鱼，还需要一个鱼饵。

这个看上去忠厚老实的茶摊老板，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

“小哥，你不用害怕，我们有求门的人做事，有门里的规矩。”

步见山将行人的包袱背在身上，把手中的长刀藏在桌下，收敛自身的杀气，看起来竟颇有几分儒雅的气息。

“无辜之人不杀，有用之人不杀，你的两个茶客，我兄弟二人也只是借身衣服而已。”

步见山看似平和地笑着，却将一小包药粉似的东西，扔到大宝的面前，“还要劳烦小哥，烧一壶你这里最好的茶，招待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

鱼怀隐置身在记忆之中，他用心地留意着周围的一切，知道良册之所以选择错了，就是因为他没有发现这第四层的玄机。

既然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那么在这些记忆里，一定隐藏着魂魄心中最深的渴望。

人生如戏，良册和他，既然能够替安顺和大宝回答第二层的问题，就说明他二人的心之所向，理应与安顺、大宝他们相同。

所以，汝之所愿，便是吾之所念。

真正的答案，并不在别人，而是自己。

我就是大宝，大宝亦是我，那么当人生重来一次，我最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参透了这其中的联系，鱼怀隐定睛看向那正不断变化着的光团。

一个穿着一袭黑衣的跛子从远处走来。

他移动的速度不快，却贵在一刻也不肯停息地毅力，才走了这般远。

不合时宜地的风刮起，吹起了地上的沙粒，打在跛子的脸上，被伤口处流出的鲜血粘连住，很痛，但他无法去清理。

因为，他被人折断的右手，还在握着他的剑，而完好无损的左手抱着一个坛子。

剑客的生命在于他的剑，可是现在他却用一只残废了的手握剑。

这足以说明，在他心中，左手里的坛子，比他的命更重要。

他身上的伤在流血，终有流干死去的一刻。

但在此之前，他要去一个地方，极目远眺，城门上刻着七星镇的字样。

浮生半日闲，这里是很好的埋骨之地，坛子里的人曾这样说过。

所以他一直前行，走向属于他的结局,这一切本是注定的。

可凡事都有例外，如果，那茶摊上的憨厚青年没有叫住他的话……

“客官天还长，炉子上的热水刚烧开，要来壶茶吗？”

大宝站在茶摊前，他看着那个可怜的跛子，实在想不明白，步见山两兄弟要杀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要花费如此大的周章。

甚至不惜留下他这个活口，在那壶烧得滚沸的茶水中下毒。

孟不平听到了大宝的喊话，他看了一眼天边的夕阳，虽是一天将近，但对一个彻夜赶路的人来说，的确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城门还未关，喝一盏茶的时间，绰绰有余。

茶摊上，一书生，一壮汉在高谈论阔。

没有杀机，也没有嗅到一丝鲜血的味道。

只是当孟不平与大宝对视的一刻，他仍是感觉不安，这青年眼中的光亮，他好像在什么地方看过。

摆脱脑海中，这似曾相识的奇妙感觉。

当人以怀疑的角度，去观察这个世界，那些隐藏在阴暗角落中，见不得光的东西，自然会出现。

舔了舔干裂的嘴角，孟不平坐到了桌前，他看到茶水落入茶杯，伴着旁边茶客的交谈声。

“店家，你这茶摊生意如何，在下瞧着怎么有些冷清？”

“生意不生意的，混口饭吃而已。”大宝不自然地赔笑。

心不在焉地擦了擦桌子，又道：“城门快关了，除了赶路的，谁会来喝茶呢，不过客官您也看到了，这摊上还有人，总不能提前收了去。”

孟不平闻到缭绕在空气中的淡淡茶香，这茶是好茶，可谁也不能保证里面，是不是加了可以要人命的东西。

茶摊的老板虽健壮，却气脉虚浮，不像是练家子。

倒是隔壁的二人，就算气息可以隐藏，可一个人的举止行为，想在一朝一夕之间改变，绝非易事。

孟不平看向步见水，瞧他将一只脚踩在凳子上，鞋底带泥，呈暗红色。

开阳国土地肥沃，泥土多为黑色，说明这二人来此之前曾到过其他地方。

而他们身上穿的横丝麻，是学子之乡眉州才贩卖的布匹，质地结实挺括，价格低廉，不曾作为贸易他国的货物，故而这衣服原本的主人，应是玉衡国眉州人。 m..coma

可他们刚刚还说，是从破军国边境来，要到这半日闲参加诗会。

这其中诸多破绽，让孟不平察觉出这二人的异样。

乔装易容，空花幻月，杀人取命，瞒天过海。

论起这门功夫，长眠于坛中的薛七，才是绝世无双的人物。

他孟不平看过更高明的手段，自然会对如此拙劣的伪装嗤之以鼻。

端起那碗茶，刚要递到嘴边，忽听大宝在一旁提醒，“客官且慢！”

孟不平的动作一停，连带着隔壁桌上的两兄弟也是下意识地，瞥向大宝这边，言语间更是有了些许的停顿。

“这茶里进了脏东西，我给您换一杯。”大宝将那碗茶，从孟不平的手中接过，将杯口一斜。

孟不平一望，确有一颗小石子沉在杯底，他轻声笑了一下。

大宝点点头，将那碗茶水向地上一泼，转身拿了炉子上的壶和一个新杯子。

步见山神色一动，心道这大宝真是多此一举，不过这样也好，周到些反倒显得真了。

只是不论他此举的目的是什么，等他们杀了孟不平，也绝不会留下这人的活口。

那包无色无味的化功散，是他亲眼看着大宝放在茶壶里的，重新倒杯茶而已，总不会出什么岔子。

“小哥，有心了。”孟不平接过大宝递来的新茶，一饮而尽。

从怀中掏出两个铜板放在桌上，“茶是好茶，不过在下有要事在身，不便多饮。”

左手抱起坛子，孟不平一瘸一拐地向城门的方向走去。

“一、二、三……”

步见山用筷子有节奏地敲着茶碗，当他数到七的时候，那抹踉跄的身影便倒下了。

孟不平趴在地上，他感受到身后有人靠近，想抬起去看看来者是谁。

下一刻，一只脚踩在了他的脸上，使他的头陷在路旁的烂泥中，只听那人说：“孟不平，你这幅鬼样子，还拿的动剑吗？”

步见山夺走了孟不平手中的剑，细细地翻看。

那是一柄雪色的短剑，瞧着平平无奇，可他整个人却像是被摄了魂魄般，将剑放在掌心中轻轻抚摸，爱怜至极，痴迷至极。

因为他知道，这把剑名为“第一剑”，剑如其名，是这江湖传说中，多么了不起的存在。

威名赫赫的温九州曾借其锋利，斩下过毒神的头颅，令天下兵器黯然失色，成就了其剑神名号。

武都大会上，孟不平剑不出鞘，仅凭着无坚不摧的寒铁剑鞘，就令无数江湖豪杰，望尘莫及。

而后这柄剑，更是斩断了薛七公子的刀，让乳臭未干的小子，坐稳了这天下第一的位子。

这是一把英雄才配拥有的剑，而此刻被他踩在脚下的人，明显已经失去了这个资格。

“你为了这把剑而来。”

孟不平的声音沙哑，显然被人踩在地上的滋味并不好受，背后的伤口裂开，迸出的血顺着脖颈流淌到面颊，让他看起来狼狈不堪。

“有人出大价钱要我兄弟二人杀你，从万重岭到七星镇，我们跟了你一路，才知道这世上要杀你的人太多，仔细算来天下第一剑的命，远比我拿到的赏金要值钱许多，我兄弟二人从不做亏本的买卖，拿了这剑全当是报酬。”

步见山冷笑，将那柄剑出鞘，指向孟不平，第一剑从不沾无名者的血。

今日他执剑一刺，从此江湖上便有他步见山这号人物了。

孟不平？大宝听过这名字，也不止一次在脑海中幻想过这人的样子，该是何等的盖世绝伦，少年意气。

却从未预料到，会是眼前这幅模样。

“住手！”大宝怒吼一声，惹得三人侧目。

孟不平动弹不得，只用余光打量着那憨厚青年。

本想着他与步见山两兄弟，原是一伙的，可刚刚斟茶的时候，他分明看到了大宝头上的冷汗，以及微颤的手，又觉得这个不懂半点功夫的茶摊老板，应该是被人威胁了。

但此刻，这人在他危难之际，出声阻拦。

虽不知是敌是友，却让孟不平疑惑，难不成是他之前看错了，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也许真的有绝世高人，能够收敛自身气息，与常人无异。

步见山亦是一皱眉，可他心中想的，与孟不平完全相反。

他看了大宝一眼，忽然觉得，他还真是小看了这个卖茶的。

不过光凭着，他刚刚敢仗义直言，想从他的手下留孟不平一条命，这人就值得一个体面的死法。

“见水，送这好心的老板一程。”

“得嘞。”步见水应声，抽出放在桌底的刀，走向大宝。

“二位英雄，使不得，孟大侠他可是好人呐，你们江湖中人不是最重英雄，最讲义气的吗，我求求你们，放过他吧。”

大宝看步见水来势汹汹，他没了方才的胆气，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露出哀求般的神情。

大概是这一生的骨气与侠情，都叫刚才那一嗓子给喊没了。

多年来，在这俗世中习得的低眉与卑庸，尽数展现。

他怕死，但也见不得心中的英雄受辱，总觉得不该是这样。

一个“求”字，让几乎半张脸都陷在烂泥里的孟不平，眼中掀起了一丝不一样的色彩。

那双眸子中，本是一潭死水。

然，就在孟不平听到大宝求饶的一刻。

他蓦地想起三年前，在他刚刚夺得武都大会魁首，四处行侠仗义的时候，他帮助很多像大宝一样的人。

曾豪言壮志的想过，扫尽这人间不平之事，绝不让弱小在霸凌者面前下跪低头。

可现在，他居然落魄的，要一个不相识的人，为他折腰。

也是在一刻，他想起了大宝方才眼中的光，他曾在何处见过。

原来，那是在他每一次为心中的侠义拔剑时，少年的恣意与潇洒，在剑身上一闪而过的，属于他自己的目光。

不曾对这个尘世失望过，妄想着以一己之力可以改变一切，这样的眼神实在难得，却终是在他的眼前，再一次熄灭了。

很刺眼，孟不平一直死死地盯着大宝，从未觉得一个人的身影，能让他如此愤怒。

“孟不平，他说对的，我不该急着杀你，听说温九州曾将他毕生所学融会贯通，写了一本名为《九州剑诀》的秘籍，而在他与毒神一战后，亲手将剑诀毁去，你做为他的弟子，必定得他真传，若你肯剑诀默给我，我便考虑留你一条性命，只砍下你的双手，算是拿回去交差，你看如何？”

步见山说着，将剑锋移到孟不平搂着坛子的左手上。

“这是什么东西？”

他注意到了那坛子，看起来是比第一剑还要普通的东西，却被孟不平用心呵护着。

这人身上有很多伤，衣衫褴褛不修边幅，可那坛子却光洁如新，就算被人踩到脚下，孟不平也没让坛子沾一点灰。

到底是什么？让他看的这样重。

步见山想，也许那本《九州剑诀》并没有被毁掉，而是被孟不平藏起来了，就在这坛中。

他俯下身，想一探究竟。

只是手刚刚伸出，一块锋利的断刀残片，就插在他的胸膛上，正中心脏，神仙无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