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子的局.卷十」

第096章| 破齐人张仪离间 避险境孙膑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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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晨起,孙膑亲往视察战场,田忌为防不测,亲自推起轮车,由几十名贴身护卫前簇后拥。厮杀一夜的场景惨不忍睹。

魏军将士大多战死,无一降卒,且死者多是前面中枪,不少死后仍旧保持搏击姿势。

检点齐军,尽管兵力在数量、地势等各方面占优,伤亡人员仍近两万,几乎不少于魏人。

前面传来喧嚣。

放眼望去,是几百将士围成一个大圈,场面嘈杂。

看到田忌,一个校尉飞跑过来,礼毕,道:“报告主将,此地有三百余魏卒,尽皆挂伤,负隅顽抗,宁死不降。”

“宁死不降者,格杀勿论。”田忌沉脸应道。

“得令。”校尉反身跑去,身后却传来声音:“且慢!”

校尉顿住。

孙膑示意,田忌推着轮车赶过去,果见数百伤残魏卒一圈挨一圈,坐成一个圆圈,最外圈,是伤势最轻的,最里圈,是伤势最重的,个个手持兵器,浑身血污,满脸严肃,欲做最后一搏。

见到主将,齐兵让开一条道。

田忌推着孙膑直走过来,距十数步站定。

“诸位将士,”孙膑朗声说道,“在下孙膑,向你们致敬了!”说毕,双手合礼,深深一揖。

听到“孙膑”二字,众魏卒无不扭头看来,其中有人认识孙膑,惊叫:“天哪,是孙监军,真的就是孙监军哪!”

“诸位将士,”孙膑直起腰来,一手扶住轮车的扶手,一手举过头顶,竖起拇指,高高举起,“你们是真正的勇士,是当之无愧的军士,孙膑敬重你们。两军交战,不杀降者,更不杀伤者,你们不是降者,但你们是伤者,孙膑敬请诸位不要抗击救治,不要拒绝水米,孙膑保证,齐军不将你们作战俘对待。”

闻听此话,众军卒无不泪出,放下武器,向孙膑致敬。

“给勇士们喝水、吃饭、疗伤。”田忌吩咐校尉。

校尉应过,飞速安排去了。

“传令,”孙膑转对田忌,小声道,“留下一万将士清理战场,救死扶伤,余众赶赴宿胥口,应战魏卒!”

田忌依言,留下田婴善后,亲引大军赶赴宿胥口,与正在渡河的魏军狭路相逢。由于没有渡船,魏卒临时拼凑木筏,渡过河水者不过数千,在齐人的强势冲击下或死或降,还没登岸者重又返回对岸。

邯郸赵军闻听齐军大败庞涓于桂陵,复杀过来,反将魏人逼入邯郸城内。眼见败势已定,两面遭攻,张仪、公子嗣改攻为守,张仪修成奏疏一封,劝惠王与齐、赵两国议和。

庞涓回到大梁,在惠王面前长哭于地。

“咳咳咳,”连急带闷已卧榻数日的惠王连出几声咳嗽,从枕边摸出张仪的奏疏,匀稳气,“相国奏请和谈,贤婿意下如何?”

“功败垂成,”庞涓哽咽,“儿臣??不甘心哪!”

“甘也好,不甘也好,为父老了,不中用了!”惠王吃力地又咳几声,转对毗人,声音嘶哑,有气无力,“召朱威觐见!”

邯郸赵宫,公子嗣正与十几个妃子在玩投骰子游戏,谁输谁脱衣服,公子嗣光了膀子,有几个妃子已是一丝不挂了。

一个宫人趋进:“禀报将军,你的参将求见!”

公子嗣正在兴头上,脸色一沉:“去去去,叫他滚远点儿,本将这在忙呢!”

那宫人凑到跟前,小声嘀咕几句。

“安阳君?小妾?”公子嗣一下子来劲了,自言自语几句,抬头看向他,“去,将那女子带进来!”又朝众妃努嘴,“你们几个,一边儿歇去!”

众妃子各拿衣裳,匆匆退去。

公子嗣刚刚整好衣冠,宫人便引一白衣女子走进。

是天香。

天生丽质,顾盼皆生情。

公子嗣的眼睛一下子亮堂起来,身子坐直,前倾。

“将军,”天香没有一丝羞涩,既不叩首,也不揖礼,落落大方地径直走到他前面,嫣然一笑,目光勾引,“你这在看什么呢?”

公子嗣阅女无数,不曾见到有女子这般与他说话,一时怔了。

“小女子好看吗?”天香又是一笑,摆出个撩人的姿势。

“好看好看,”公子嗣的骨头酥了,“你??叫何名字?”

“葛藤。”

“葛媵?”公子嗣略顿一下,“哦,明白了,是安阳君的媵妾!”

“不是媵妾的媵,是藤条的藤。长在山沟沟里,专会缠人的那种藤条!”

“这么说,你家是山里的?”

“算是吧,就在那边!”天香指向西方的高山。

“给本将说说,你这根藤是怎么个缠人的?”公子嗣欲火起来,目光盯向她的要紧部位。

“嘻嘻,只怕将军受不了!”天香欺前一步,目光火辣。

“哟嘿,你这藤条倒是爽快哩!好好好,本将喜欢!”公子嗣抓住她,一把拉进怀里。

天香嘤咛一声,双臂趁势钩在他的脖子上。

战败求和,最是难为人。魏惠王选择朱威,既是知人善任,也是别无选择。因为伐赵是张仪、庞涓挑起来的,让二人出使,哪一个也拉不下面子;太子申是未来储君,他去有失国体;惠施倒是合适,人却走了;白虎分量不够,若去反倒误事;能代魏室出面的只有老臣朱威,只是朱威为人实在,辞令、谋略皆欠火候。

然而,作为战败国,再好的谋略、说辞也是无用,诚恳或可得分。

朱威责无旁贷,于次日驱车驶离大梁。

朱威没有如寻常出使般往投临淄,而是直驰早已屯扎于宿胥口的齐国中军大帐。也是朱威赶巧了,人还没到,远远望见齐国太子辟疆押着粮草,不远千里前来劳军。

朱威就地扎帐,待辟疆歇过一宵,于次晨入帐求见。本就反战的朱威,此时求和更见恭敬,双手奉上国书,长跪于地。

辟疆赐席,细阅国书后,递给孙膑。

孙膑略瞄几眼,转给田忌。

“朱上卿,”田忌冷笑一声,将国书掷于地上,“如果是你家事,求和不难;是魏室家事,就当由魏室之人出面!”

这话既恃强,又没给朱威面子。

“田将军有所不知,”朱威一脸尴尬,苦笑一声,拱手,“我王年老体衰,不堪奔波,殿下近患风寒,不宜出远门,魏室再无合意人选了。朱威虽非魏室嫡亲,却是魏门长婿,今奉王旨求和,还望将军赏威一个薄面。”

“在下之意是,”田忌也觉失言了,回过一拱,“何人挑事,何人来当才是!上卿是魏门长婿,他庞涓就不是了吗?你家大王只要开战就听庞涓,这要议和了,缘何不见此人?”

朱威长叹一声,低下头去。

田忌又要说话,辟疆摆手止住,对朱威道:“魏王心存百姓,有心议和,无疆甚喜。只是此事涉及颇大,容辟疆三思,禀过父王,方可回复上卿。”

“谢殿下宽厚,只是??战事一日不懈,百姓一日无安,朱威恳请殿下念及万千生灵渴望,早日定夺为盼!”

“上卿且回营地,明日复来,如何?”辟疆略一思索,客气道。

朱威起身,谢过诸人,退出营帐。

“魏罃服软求和,诸位爱卿这请议议,允还是不允?”辟疆扫一眼在席的田忌、孙膑与田婴三人。

“不允!”田忌不假思索,“庞涓吃下败仗,魏军士气低落,眼下正是我复仇良机。再说,魏人已被我军困在河水对岸,前有赵人,后是我师,欲返不能,欲进不得,已是强弩之末,无还手之力了,只有受死!”

“田将军,你意下如何?”辟疆看向坐在末位的副将田婴。

田婴正在审看被田忌掼在地上的魏室国书,此时见问,放下国书应道:“臣已探明,情势确如主将所言,魏武卒精锐被歼,主将庞涓也不在位,河水对岸士气低迷,不堪一战。只是??”看向孙膑,“桂陵之战所以获胜,是因为军师妙算,战与不战,殿下当问军师。”

辟疆笑笑,目光移向孙膑。

“臣以为,”孙膑回以一笑,拱手道,“凡战皆是为和,和不成乃战,战,不得已而为之。魏已求和,我若固执以战,是谓强战。强战非义,士不赴死。”

“这不可能。”田忌先是一怔,接后应道,“只要本将一声令下,大齐三军看有哪一个敢不冲锋陷阵?”

“将军所言,是谓威服。威服,军士死者抱怨,怨生戾气,生者怀惧,惧则不前。”孙膑淡淡应道。

“孙兄,你??”田忌急了,“难道这就放过庞涓不成?”

“两军交战,不可为一己之怨。再说,见好不收,是谓贪求。贪求则败。”孙膑仍旧不急不缓。

“你是说,我若再战,会败?”田忌不服了。

“魏虽失利,仅去除两万死士,河水对岸仍有死士将近七万,若被逼急,必拼死一搏,士气反而振奋。一对一拼杀,鹿死谁手难以预料。绝地无生,伤敌一千,必自损八百,桂陵之战可见矣。”

想到桂陵之战魏国武卒的出色表现,田忌不由得打个寒噤。

“再说,”孙膑不急不缓,进一步分析,“魏据河水之西,自宿胥口至邺城,皆是魏土,有民逾六十万,存粮足支一年,反观我军,补给乏力,若是久战,气必泄,力必竭。至于赵国,只要魏人不失滏口,赵人就无还手之力。魏人北据邯郸,南守河水,与我对峙,将军何以应之?”

田忌再无言语。

翌日晨起,朱威复至,田辟疆应允议和,将球踢回:“我王应赵人之请出兵,上卿若是真心求和,当问赵人。若是赵人应允,我即退兵。”

朱威要的就是这句话,当即拜谢,起程前往邯郸,见过张仪,谋定议和底线,持使节出城,入赵营觐见赵王。

赵国中军大帐霎时沸腾。赵臣无不激愤,纷纷反对议和,认为眼下是反击魏国的最佳时机,即使一向沉稳的安阳君也对议和抱持异议。

显然,赵人受到的伤害实在太深。昔年晋国权卿智氏联合韩、魏二氏攻赵一年有余,水淹晋阳数十日,赵人“悬釜而炊,易子而食”,都城依在。而今日,庞涓引领的魏人竟然轻而易举地卡断滏口塞,匪夷所思地逼陷邯郸,让赵人情何以堪!

群情激昂,年少气盛的赵雍自也亢奋,正欲下旨,跟前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

是苏秦。

是自始至终端坐在君王跟前一言未发的苏秦。

赵雍望过来。

众臣望过来。

苏秦的脸上写满忧郁。

“苏爱卿,”赵雍这才注意到近在咫尺的赵国救星,略觉抱歉地拱手,“魏人拔我邯郸,赵魏不共戴天,今魏求和,众皆欲战,爱卿是何高见?”

“谢王垂询,”苏秦拱手应道,“敢问我王拿什么去战?能战多久?”又朝众臣拱手,“诸位大人,战,拼的是实力,不是血气。魏人西守滏口塞,东扼河水,南是魏土,北是中山,我则为困兽,且失血过多。滏口塞不得,我无血可补,河水天险,齐援急切不得。单靠我眼前之力与魏决战,敢问诸位胜算几许?诸位家舍多在邯郸,父老亲友也在邯郸,血染邯郸,亲人受难,魏人也必不恤,邯郸或会因此而鸡飞蛋打,残垣断壁一片。”

苏秦之言既合情理,又据事实,方才还是意气风发的众人此时如同泄气的尿脬,一下子瘪了。

“诸位大人,”苏秦扫视众人,一反方才忧郁表情,目光挑衅,似是在寻求辩论,“我粮食府库皆在邯郸,老弱病残妇孺皆在邯郸,城防险峻也在邯郸,皆被魏人所占,我若困之,结果如何?再说,我以何困之?邯郸已与邺邑连成一片,漳水不再成险,我人丁虽众,能战之士不过五万。今攻守易势,我以五万对七万,以无险对有险,以血气对强敌,智者不为也。”

赵雍完全被说服了,长吸一口气:“何去何从,请爱卿指点!”

“回禀我王,”苏秦转过脸来,看向赵雍,“于我而言,眼前上上之策,是与魏议和,停战休民,恢复家国元气。我虽不支,魏也不堪,今魏人首提议和,于我则是有利,我王当顺水推舟,与其议和,恢复我旧时辖地。”

“赵雍谨听苏子,烦请苏子与朱威议和!”赵雍不再多言,当下决断。

“谢我王重托!”苏秦拱手,“不过,由臣出面不妥,因臣虽为赵相,也兼他国之相。”

“这??”赵雍显然忽略了这个,“敢问相国,何人出面为妥?”

“臣荐肥义大人。”

一个月后,邯郸城南,面对滚滚东去的漳水,魏使朱威与赵使肥义、齐使田婴、秦使公子疾、中山使张登共同签署漳水之盟。依据此盟,魏人无条件归还邯郸及所占赵地,齐、秦、中山无条件撤军,赵、中山则以槐水为界,永不相犯。

一场耗时经年、波及列国诸方的天下大战,在齐人围魏、庞涓兵败桂陵之后两个月的漳水河边画上句号。

就眼前利益而言,列国皆输,唯一的赢家是中山,因其终于从赵人手中夺到了梦寐以求的战略要地鄗邑,由法理上获取槐水天险。之后数年,中山即沿槐水北岸修筑一条战备城墙,由东边河水直至太行山下,与赵相抗。

但就长远来看,真正的赢家则是秦国。张仪连横成功,纵亲失和,赵、魏、齐三国皆受重创,秦国无非是出动大军到晋阳城下示威一圈,几乎是无损毫毛。

征战经年而无尺寸之功的魏国大军没精打采地渡过河水,回归大梁。战车上载的大多不是战利品,而是在赵国各地战殁的将士棺木。

魏境各地,再一度哀乐声声,家家户户,各村各邑,处处可见送葬队伍。

张仪坐在辎车中,随从三军由邯郸回返大梁,一路几乎不与人说话,内中五味杂陈,既有落寞,也有成就。

行至宿胥口附近,在当年走过不知多少趟的那个岔道口处,张仪吩咐停车,吩咐部将引军前行,自与几名从人拐往山中,在山脚下安顿住众人,仅带一名心腹往投鬼谷。

走到鬼谷入口,许是不想见到玉蝉儿,张仪在那块写有“鬼谷”二字的石头前面坐下,随手写出几字,吩咐心腹入谷,交给大师兄。

不消片刻,一个衣襟飘飘、长发披肩、眉清目秀的高个子道人跟在心腹后面匆匆走来,望到张仪,远远顿住,拱手:“师弟,别来无恙乎?”

“大师兄!”张仪紧盯住他,显然认不出了,良久,深深一揖,颇为激动,“长这么高了!”

“呵呵呵,是哩,”童子笑道,“其他不见长进,只有个头长了。几次出谷,听闻师弟风光照人呢。”

“一事无成,惭愧得紧!”张仪谦辞。

“你愧什么?”童子似是没有听出谦辞,紧盯住他,刨根问道。

“愧??”张仪眼球儿一转,“愧对先生重托,愧对师兄厚望!”

“师弟愧得太多了,”童子现出一笑,“先生或有重托,师兄我却未曾有过厚望。”转过话锋,直入主题,“好了,闲言少叙,师弟此来,可为看望蝉儿姐姐?”

“非??非也!”见童子依旧伶牙俐齿,这又提到玉蝉儿,颇让张仪尴尬,结巴一句,旋即放松,略略一顿,恢复神态,看向童子,“先生可在?”

“先生正在闭关。”童子将话堵死,“师弟既然回来,何不随师兄进谷,看看旧居?”

张仪苦笑一下,微微闭目。

“呵呵呵,”童子晓得他不愿见到玉蝉儿,笑道,“还是回去看看吧,蝉儿姐时常念及师弟呢。”

张仪抿紧嘴唇,有顷,再出一声苦笑:“烦请大师兄转告师姐,就说仪谢师姐挂念。今朝班师,仪路过宿胥口,望到此山,颇为感慨,不由得走进谷中了。得见大师兄,仪于愿已足,就不进谷了。”

“师弟此来,”童子指他心口,“既然有事,何不一吐为快呢?”

张仪怔道:“大师兄,你??何以晓得师弟有事?”

“呵呵呵,若是不晓得,岂不是在相国大人面前妄称师兄了?”

“大师兄神通,在下服了!”张仪正不晓得如何开口,这也就坡下驴,“师弟此来,确为一事。当年师弟下山,临行之际送给师兄一卷竹简,敢问师兄,可否记得?”

“这事有哩。”童子想也不想,随口应道,“只是,那竹简于师兄我一无用处,好像是那年冬天就拿出去当薪柴烧了。”

听到“好像”二字,张仪心中有数了,略略一顿,拱手:“烦请大师兄再想想看,万一那辰光误拿了呢。”

“你且稍等,”童子应道,“待师兄我回去看看,若是没烧,这就归还师弟。”

童子返谷,径入草堂,对玉蝉儿道:“是张仪来了。”

“哦?”玉蝉儿略吃一惊,“他来何事?”

“记得当年先生要我们去雄鸡岭的崖壁下捡回又烧掉的那册兵书吗?庞涓私下抄录一份,藏于树洞,被张仪悄悄取走了。张仪临下山时,将那竹简送给我,被我顺手扔进床底。这辰光他又来讨,给他不?”

玉蝉儿略略一想,扯童子进洞。

鬼谷子眼皮子未睁,脸冲玉蝉儿,话却是说给童子:“既然是他的东西,他又为此而来,你就还给他吧。”

童子应过,回到草堂,从床底寻出竹简,径往谷口送还张仪。

“先生,”听到童子走远,玉蝉儿轻声问道,“他这拿去,必是交给庞涓,岂不是对孙膑不利了?”

“顺其自然吧。”鬼谷子淡淡说道,“一部书而已,没有那么厉害。”闭目又想一阵,睁眼,拿出一个药方,持笔在下面又加一味,递给玉蝉儿,“蝉儿,你按此方入山采药,做成药丸,交给苏秦,由苏秦送给孙膑,或对孙膑有所助益。”

玉蝉儿凝视药方,有顷,怔道:“先生,此方??”

“此方所成药丸,”鬼谷子缓缓说道,讲述一桩陈年往事,“就是当年随巢子托人送给你母后吃过的那粒。”

“随巢子之药,是先生给的?”玉蝉儿惊问。

“是的。”鬼谷子点头,“早年结识他时,老朽观此人存救世善念,送他不少药方济世,其中包含此方。”

“那??”玉蝉儿看向后面新写的几字,“先生加这一味,却是为何?”

“可成死药。”

“死药?”玉蝉儿心底一震,喃声重复。

“孙膑服下此药,躯体即死,但魂魄守舍,一个月后,躯体会自然复活。”

玉蝉儿倒吸一口气:“先生,事情??真有那么严重吗?”

“唉,”鬼谷子微微闭目,良久,长叹一声,“孙膑不死,庞涓就不会放过他,反生错乱。俟孙膑渡过此劫,二人的棋局或就有个终结了!”

听到那声长长的“唉”字和接后的“终结”二字,想到庞涓或将面临的因果之报,玉蝉儿心底一颤,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伐赵失利,举国哀伤,臣民萎靡不振,只有惠王一反往常失利后的颓废,仅卧榻几日,就如打了鸡血般精神抖擞,出人意外地现身于大魏朝堂,且只处理一桩朝务:加封武安君庞涓户籍三千,赏金三百两。

兵败而受封赏,匪夷所思,堪称列国奇谈。

朝臣尽皆愕然,面面相觑。

庞涓长跪于地,泣谢:“臣冒死罪,请我王收回成命!臣用兵不当,败走桂陵,折损武卒两万,终使邯郸得而复失,功败垂成,恳请我王极刑责罚,臣万死无怨!”

“武安君,你记住,寡人封赏的并不是你,是三军将士!”魏惠王扫视众臣,字字铿锵,振振有词,“诸位爱卿,此番伐赵,寡人也曾伤感,然而昨夜,寡人忽然想明白一事。寡人想明白何事了呢?寡人想明白的是,自即位以来,寡人东讨西伐,南战北征,可谓历战无数,然而,真正能让寡人畅快的仅有一次,就是此番伐赵。诸位爱卿,此番伐赵,庞将军用兵如神,筹划缜密,打了赵人一个措手不及,更拔赵都邯郸,打出了我大魏威仪。挫悍赵锐卒,拔大国之都,纵使能将吴起,也未建此功啊!”

见惠王讲出这个,朝堂上鸦雀无声,只有庞涓长哭于地:“王上??”

“诸位爱卿,”惠王余兴未尽,慷慨陈词,“挫赵卒,拔邯郸,一出寡人多年闷气,酣畅淋漓啊!这且不说,更让寡人欣慰的是,庞将军带出了数以万计视死如归、死不旋踵的大魏勇士。寡人早晚观看桂陵战报,总是泪出。我两万武卒身陷绝境,面对数倍于我之齐国技击,无一人退缩,战至最后一人,斩敌两万。我三百军士,历经一夜鏖战,俱负重伤,宁死不降。更有将军青牛,以一人之力护佑主将突出重围,所向披靡,势若破竹,齐卒望之丧胆。寡人何德何能,竟得良将若是!寡人何威何慈,竟得血士若是!”

见惠王这般褒奖将士,朝臣尽皆叹服,纷纷点头,投庞涓以赞赏目光。

庞涓五体投地,泣声愈见悲切。

“唉,”惠王长叹一声,“诸位贤臣,桂陵之败,过不在武安君,过不在三军,过只在孤一人。是寡人愚钝,看不出齐人疑兵奸计,连下昏诏,旨令庞将军班师,方使庞将军救主心切,千里急进,陷入绝地。每每念及,寡人悔恨莫及,寡人对不起这些阵亡将士啊!呜呼哀哉!呜呼??”

惠王以手掩面,哽咽不已。

惠王一番掏心的表述加上几声呜呼,彻底打开了庞涓的泪腺,当堂号啕大哭起来。朝堂所有臣子也大受触动,无不悲泣。

大魏朝堂在一片悲声中再次亢奋。

哭声渐息,惠王将朝政再次托给太子魏申,在毗人的搀扶下掩面离去。

旨令下了,主管库府的司徒白虎却拿不出惠王打赏的三百两金子。

莫说是三百两,白虎此时连一百两也拿不出了。

按照大魏武卒聘用诏令,凡阵亡武卒,在全家免十年赋役的基础上,司徒府还应一次性发放抚恤费三两足金。在赵地与桂陵先后阵亡的将士将近三万,单是这笔钱就将近十万,如果加上伤残将士的抚恤费,将各邑国库全部卖掉也不够了。

然而,旨令既下,就不能不执行。

白虎左右是难,只好如实奏报太子。

“库银还是小事,库粮不足才是大事。自去年迄今,雨水不调,夏秋之际河东遭遇雹灾,秋粮大幅减产,储粮尽皆用于邯郸战事,眼下正值春荒,青黄不接,各地库房几乎拨不出一石粟米用以赈灾,听闻有灾民典妻鬻子??”白虎顿住话头。

“唉,”太子申长叹一声,“惠相走了,张相国、朱上卿皆未回来,申连个商榷之人也没有,又逢这般大事,当该如何是好,唉??”复叹一声,“这样吧,三百两金子之事,由申暂向武安君讲明,司徒府当务之急有两桩,一是设法赈灾,二是恤死扶伤。”

“国库已竭,以何抚恤?”

“抚恤费尚未发放的,待申奏过父王,或以田亩作价补偿,或暂欠着,待夏收之后,税赋征入,加利偿还。”

“如此也好,臣这就筹备。”

送走太子申,庞涓心里沉甸甸的。他并不在意惠王打赏的三百两金子,他在意的是太子向他讲述的家国窘境。近一年来,他的心思尽皆用在军务上,对其他诸事很少过问,至于民生疾苦,原就不是他虑及的,纵使庞葱偶尔向他禀报,他也无心倾听。今朝太子上门解说,他才觉出急难。

正为难中,庞葱急急走进:“阿哥,快,青牛府中出事了!”

“啊!”庞涓大惊,急问,“快讲,什么事?”

“老老少少,数百家眷拥进青牛府中讨要抚恤金,青牛一两金子也拿不出,跪在院子里哭哩!”

天哪,这个刀枪丛中无所畏惧的铁汉子,竟为这一点儿抚恤金而跪在院中哭泣。庞涓不寒而栗,二话不讲,拔腿就朝青牛府中跑去。

桂陵战中,假使没有青牛,庞涓简直不敢想象结局。为保庞涓,青牛多处负伤,有两处伤及骨头。伤筋动骨一百天,在庞涓严厉看管下,青牛非常听话地一直窝在府中静养,不想今日竟??

自鬼门关前被庞涓救下一命后,青牛感恩戴德,唯庞涓马首是瞻,但凡征战,无不舍生忘死,屡立战功,成为庞涓旗下排名第一的虎将,统领大魏最强劲的虎贲之师。魏惠王论功行赏,赐予青牛一座府宅,与庞涓府宅只隔三户人家,同属一个街坊。

不消一刻,庞涓匆匆赶到,远远望去,门前果然聚着一大堆人,尽皆缟素。

庞涓大步赶上前,庞葱叫道:“父老乡亲,让一让,庞将军来了!”

听闻是庞涓,众人齐围过来,扑他前面跪下。

庞涓安抚几句,在众人让开的夹缝中走进院子,赫然看到满院缟素,依旧绷带缠头的青牛五体投地跪在当院,一个抱孩子的年轻女子跪在他身边,孩子哇哇大哭。

女子就是翠屏,前老将军龙贾幺女。翠屏幼习武功,爱慕英雄,其夫本为龙贾旗下左军裨将,从龙贾战死于黄池,没有子嗣。丈夫走后,翠屏孀居数年,由庞涓、瑞莲保媒嫁给青牛,过门次年即生一子,今已两岁,虎背熊腰,俨然一头小牛犊了。

“青牛兄弟!”庞涓急赶过来,在青牛身边蹲下。

听到庞涓的声音,青牛悲声长号:“庞将军??”泣不成声。

庞涓转对庞葱:“快,扶青牛兄弟回房,他动不得!”

庞葱招呼两个仆从,不由分说,将青牛架回房中,放置榻上,交给翠屏照料。

两百多缟素男女,有老有小,齐刷刷地当院跪着,将个偌大的院落塞了个满满实实。

没有哭声,也没有人多说一句话。所有诉求,尽在不言之中。

“阿弟,”庞涓看向庞葱,“家中可有存金?”

庞葱凑他跟前,小声禀道:“有,但不多了。”

“多少?”

“一百二十镒。”

“大声讲!”庞涓厉声说道,“有金多少?”

“一百二十镒!”庞葱这也提高声音,让院中所有人听个明白。

“银子呢?”

“五百八十镒。”

“封地共有多少田产?”

“这??三百一十井!”

“所有田产尽皆变卖,家中金银一镒不留,全部用作抚恤阵亡将士!”

“阿哥,”庞葱惊呆了,压低声音,“府中也得花费,其中三十镒是??是大王送给嫂夫人的陪嫁,动不得呀!”

“没有动不得的,因为你的嫂夫人是个魏国人,她嫁的人是我庞涓!”庞涓一字一顿,转向众人,声情并茂,“诸位父老,诸位姐妹,我们的勇士已经流血,我庞涓,还有我夫人,纵使上天入地,也绝对不会让他们的亲人再度流泪!”说毕,不待众人回话,拳头一紧,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院内院外,所有人都听到了,所有人也都流泪了。

没有谁再说一句话,一个个不无感动地跟在庞涓身后,四散离去。

一番危机被庞涓披肝沥胆的几句豪言壮语轻松化解。

然而,庞涓的心情并未因化解危机而显出轻松,而是愈见沉重。

回到府中,庞涓将自己关进静室,也即他藏书颇多却很少翻阅的书房,在一堆又一堆的尘封竹简中闭目冥想。

他的心在滴血,不是为他的库银,不是为他的田产,也不是为那些阵亡将士的亲人们讨要抚恤的无奈与泪水。

所有这一切,尽皆不在他的视界之内,也不应该成为他的关注。

他的心在为他一手训练出来的近两万多武卒一朝覆没而滴血。为了这些武卒,他不知花费多少时间,更不知耗费多少心血,而要再建武卒,又将何其艰难!

正自伤感,外面传来脚步声。

房门不敲而开,一人脚步甚轻,径走进来。

在这府中,敢于这般走进静室的只有一人,就是夫人瑞莲。

“夫人,”庞涓看也不看,下逐客令,“你且回去,我要静一静。”

来人没有出去,在他对面缓缓坐下。

“夫人,去吧,不要听信葱弟,不到万不得已,夫君是不会动用夫人的压箱之物的。”庞涓又出一句,显然是在解释。

“啧啧啧。”来人轻轻击掌。

庞涓陡地睁眼,惊愕:“张兄!”

正是张仪。

“几时回来的?”庞涓急切问道。

“就这辰光。未及回府,就直奔庞兄来了。肚皮饿得紧呢!”

“来人!”庞涓朝外大叫。

“不必了。”张仪笑道,“在下见过葱弟,他这已在安排呢。”盯视庞涓,“观庞兄气色,心事浩茫,好像有什么在闹心呢。”

庞涓给出个苦笑。

“唉,”张仪长叹一声,“好好一局棋,只差一星点儿就下成了。”

“是哩。”

“庞兄在为何事闹心?”

“除了武卒,还能有什么?”庞涓又出一声苦笑,摇头,“两万多兄弟呀,任何一个都是一等一的汉子,一夜之间,全没了。”

“呵呵呵,”张仪笑出几声,“在下以为,真正闹庞兄之心的并不是这些死卒。”

“哦?”庞涓看过来。

“武卒,可以重建;钱粮,可以聚敛。再说,尽管我在桂陵有所折损,在邯郸却有斩获。此番撤军,嗣将军运回来的并非只有棺木呀!”

“张兄是说??”庞涓面现喜色。

“邯郸国库,在下早已盘查清点,能搬动的这都放进棺木里了。”

“多少?”庞涓压住喜悦。

“金不下万镒,其他财富,也有一些,或可应对一时之困。”

“好!”庞涓以拳击案,略略一顿,颜色又沉,“唉,这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哪!”

“先有了这杯水再说。”张仪两眼盯过来,“真正闹庞兄之心的,并不是这个,庞兄可想听否?”

“涓愿闻其详。”

“是孙兄。”张仪敛住笑,“一局赢定的棋,让凭空杀出的这个孙兄毁了。”

“是啊!”庞涓不无沉重地喃出一声,牙关咬得咯嘣直响。

“就我观之,”张仪斜他一眼,“孙兄没有什么了不起。譬如此番救赵,孙兄所用计谋,叫批亢捣虚,不为新奇。其实庞兄早就料到了,现在想想,当初庞兄转攻邯郸,正是有力之击。如果庞兄那个辰光回援大梁,便是上了孙兄之套。孙兄之所以赢在桂陵,不是孙兄谋略高超,而是孙兄赢在暗处,庞兄未料到孙兄在齐,以为对阵的不过是田忌而已。若是庞兄晓得孙兄在齐,结果一定不是这般,相信庞兄会另有??”故意顿住。

“是啊,”庞涓长叹一口气,“若是晓得孙兄在齐营,在下就不会走此险棋,在下就会调兵遣将,在自家的地皮上与他慢慢磨,耗死他!”

“正是。”张仪竖起拇指,“再说,在鬼谷之时,就在下所知,庞兄总是胜孙兄一筹,从未落败于他。”

“唉,”庞涓长出一叹,“彼一时也,此一时也。”

“此言何解?”

“不瞒张兄,真实而论,在山中之时,在下强于孙兄。出山之后,孙兄之谋,远胜在下矣。”

“哦?”张仪睁大眼睛,“可有说否?”

“因为孙兄得授其先祖孙武子的《孙子兵法》,而在下??唉!”庞涓再叹一声,沉重地摇头。

“孙武子的兵法能有什么了不起的?”张仪嘴角一撇,“谷中之时,在下听大师兄讲,庞兄早已得下《吴子兵法》。兵法在下不知,难道《吴子兵法》不敌《孙子兵法》吗?不瞒庞兄,听先生说,《吴子兵法》与《孙子兵法》不分伯仲。在下一直好奇,如果吴起对阵孙武,又会如何?”

“在下也曾好奇此问,”庞涓苦笑一声,应道,“只是,在下今日不作此想了。”

“哦?”

“因为孙膑得到《孙子兵法》全本,而在下??”庞涓迟疑一下,低下头去,“却未窥《吴子兵法》全貌啊!”

“咦?”张仪明知故问,“这就奇了,在下明明听大师兄讲,先生将厚厚一册共四十八卷吴子兵书全都交给庞兄了呀!”

“唉!”庞涓被逼无奈,只好长叹一声,将谷中先生授书之事略述一遍,“唉,也是在下图个省事,以为抄录一册,方便日后翻阅,细细领会,不料被那野猪叼走。也是在下多心,忧心先生再将此书传授孙兄,竟将原册扔下断崖,谎称被风吹落,本以为先生不会再追究,谁料先生以为在下已将此书熟记于心,竟使师兄、师姐将散简全部捡回,一把火烧了。唉??”再三惋惜。

“哎呀,”张仪故作惊讶,“庞兄,你怎不早说呢?这部《兵法》,在下倒是见过!”

“啊?”庞涓震惊,“此等隐秘之事,你如何得见?”

“呵呵呵,”张仪笑出几声,“庞兄有所不知,那日大师兄与师姐各提一捆竹简回谷,途中恰好遇到在下与苏秦,在下问是何书,大师兄说,一本破书,不知让谁扔到山崖下了,师父一大早就让去捡,累得够呛呢。在下好奇,上前讨看,师姐不让,催走,大师兄见在下死缠烂打,就让在下瞄了几眼。”

见张仪讲得滴水不漏,庞涓信服了,听他说到瞄过几眼,心里一动,顺口问道:“听闻张兄过目不忘,可否记得?”

“记得,记得,”张仪甩下脑袋,“在下别无他能,也就这点儿本事了。”

“那??”庞涓眼珠子一转,“张兄能否诵出一章,让在下开开眼界?”

“不知庞兄想听何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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