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上，黄把总的面色阴沉无比。

本来，按照计划王把总已经是个死人了，郜州营中所有障碍都应一扫而空，那个碍眼的许富也该死在乱军中。

可是现在呢？哪里来的枪声！谁他娘能告诉自己，郜州府谁还有那么多步枪！

难道是洋人们？他们怎么会突然插手？

黄把总的心情着实糟糕，一时间烦躁不安，如鲠在喉。

相比之下，土匪们可就亢奋许多。他们眼中没有什么王把总和许富，只有满山谷的官兵尸体。

大胜！

前所未有的大胜！

空气中飘荡的血腥味，如同兴奋剂撩拨着他们的神经中枢，让他们脸色涨得通红。

土匪头领长着张黑冬瓜脸，表情看起来颇有些惋惜。刚刚事发突然，竟折了丁老三和另一个兄弟。

不过这都是小事。头领向着黄把总拱了拱手，瓮声道：“黄大哥，此番大胜，还请在府台大人面前多美言几句。”

黄把总也不敢怠慢，当即还礼道：“自然！下次再见，就得称呼贤弟一声张把总了！弟兄们也都能领到军饷钱！”

土匪头领大喜，咧嘴一笑，恭维道：“下次再见，也该称呼哥哥为黄千总！”

黄把总心中一热。

不错，那王把总即便没死，也是大败，千总合该由自己来当。到那时，不管是什么王把总，还是许富，不是都任由自己揉捏？

想明白这一关窍，黄把总念头通达，再无忧色，也哈哈大笑起来。

“对了！”

土匪头领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压低声音问道：

“黄大哥可认识一个叫许六郎的？”

“六郎！贤弟莫非知道他在哪儿？”

黄把总又惊又喜，军中正是用人之际，许六郎作战勇猛，可偏偏人间蒸发一样毫无音讯。

土匪头领献宝道：

“兄弟们前几日捉到个家奴，自称主人是俞口许六郎。小弟听着耳熟，就没杀他，想着问问哥哥。既是有用，下次相见时，正好将此人带来献给哥哥！”

“多谢贤弟！”黄把总拱手谢过，“天色不早，我也该收拢残部回去复命了。”

说罢，翻身上马，连同亲信冲下山坡收拢残兵。

今日一战，其实并未短兵相接，箭矢枪械又有限，造成的死伤甚至不如绿营军们相互踩踏的多。整个山谷中遗落着近百具尸体，其余皆是伤兵。

“土匪被击退了！”

“土匪被黄把总击退了！”

几十骑骑兵从山坡上冲下，一边齐声大喊，声音在山谷中回荡。

死人堆中窸窸窣窣地动了动，几个装死的兵勇推开尸体爬了起来，小心地向着马蹄声响起的方向打量。

四周山谷里，不时有人探出头，观察着动静。

“土匪被击退了！”

他们见是自家骑兵，不由得大喜过望，迅速向着队伍靠拢。

地上痛苦叫唤的伤兵们也相互搀扶着起来，拼命挥起了手。

黄把总骑马在谷中兜了两圈，竟然也收拢起近百名残兵。

“土匪被击退了！”

这帮人一边忙不迭向谷外撤，一边嘴中高声呐喊。不管怎样，土匪被击退了，他们也算是有功之人，总比那些临阵脱逃的强！

“大捷！”

“大捷！”

可是，谷外的声音竟比他们还要大上几分。

大捷？

残兵们面面相觑，这怎么就大捷了？这帮人消息这么灵通的吗？

黄把总面色一沉，心头忽然升起不详之感。尤其是，站在最前面的赫然就是许富和王把总……

“黄把总！”

许傅策马上前，拱了拱手朗声道：“隔着老远就听见兄弟们喊土匪被击退了，真是可喜可贺！如今匪首已经伏诛，此战可谓是大捷！不知把总枭首几何，可要一同去请功？”

“大捷！”

“大捷！”

许傅和王把总身后的逃兵们又兴奋地齐声喊了起来，气势直冲霄汉，一时间群星为之色变。

“大捷！”

“竟然是大捷！”

黄把总身后的残兵们不可思议地相互看了一眼，有几个渐渐跟着喊了起来。

“匪首已经伏诛？这是何意！”

黄把总不可置信地看向许傅，一脸见鬼。

许傅指了指王把总马下，两颗铃铛一样的狰狞人头，似笑非笑道：

“匪首已经被我和王把总合力斩杀，否则，黄把总你又如何能够击退群匪？话说回来，把总身上干干净净毫无血迹，不会是一个土匪都没杀吧？”

“自然不是！”黄把总只觉晕晕乎乎，天旋地转，嘴中兀自辩解道，“我也杀了好几个，只不过未曾枭首！”

许傅哈哈大笑起来：“好！那我们就在府台大人那里，为把总也记上一功！兄弟们，都随我们去请功啊！”

“大捷！大捷！”

两百多逃兵和残兵仿佛打了鸡血，挥舞着兵器狂热地喊着，跟在许傅和王把总身后。

黄把总和几十个亲兵孤零零站在原地，在夜风中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

“贤弟，咱们现在怎么着？”

王把总凑到跟前，小声问道。现在，他对许傅可以说是言听计从。

许傅抬头望向灯火通明的富津县城，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现在？自然是去向府台大人请功了。不过，在此之前么，咱们也风光风光，在郜州府这一府四县之地，好好夸一夸功，让父老乡亲们都看看，匪首的脑袋长得是什么样！”

……

这日清晨一大早，冯大人就早早起来，洗漱完毕，回书房润色准备向越州巡抚章燮大人送出的折子。

冯大人是永昌四年中的龙门举人，可谓皓首穷经，满肚学问，自比那等买官做的庸人要强上许多。他也不需文吏捉刀，一篇文章自是写的花团锦簇。

这道折子，却是在说剿匪的事。真叫个字字滴血，句句惊心，读罢后直让人如凭悬崖绝壁，吓出一身冷汗来。

原来，冯大人的折子里，不知从哪涌出的匪寇大军，数次骚扰县城不说，甚至还兵临郜州府城下，一府四县皆有累卵之危。郜州营几次奋勇血战，死伤惨重，这才暂退敌军。

末了，冯大人字字泣血，誓要与郜州府共存亡，可谓是忠义直感天地。就是城中钱粮已然不多，怕是难以支撑到下次围城。

冯大人又提笔誊写一遍，措辞改了又改，终于满意地放下笔。这篇文章，酝酿几日，数次删改，实属上乘。

绿营军大败的消息应该快传回来了。到时候，郜州的富商土绅定然慌乱不已，不愁他们不筹钱求自己练兵剿匪……

“报——”

冯大人正运筹帷幄间，一个衙役忽然一路高喊着小跑了进来。

来了。

冯大人面不改色，做好了大惊失色的准备：“何事慌慌张张，慢慢讲来！”

“禀大人！大捷！剿匪大捷啊！”

衙役跑得气喘吁吁，但还是忍不住喜上眉梢，眉飞色舞道。

“嗯？！”

冯大人怔了怔，似乎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什么？你没听错，是大捷？”

“大捷！大捷！千真万确！”

衙役点头不迭：

“郜州府都传开了，大家争相去看匪首脑袋哩！大人！您没事吧？”

冯大人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他勉强扶住椅子，道：“老夫没事，乍闻喜讯险些迷了心窍。你出去吧，去传黄把总来见我！”

“喳！”

衙役磨蹭一下，见无报喜赏钱，也就退出去了。

哐当！

桌上精美的陶瓷砚台被冯大人摔了个粉碎。

很快，那道改了又改的折子也被揉成一团，扔进了纸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