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交了车和份子钱的孙虎并没有回家，他脚步轻快的来到了陈家酒馆，撩开老旧的门帘走了进去。

作为一个励志要娶上漂亮媳妇儿，好好过日子的老实人，孙虎十分克制自己，平常从不喝酒，但冬天最冷的两个月却是例外。

上海的冬天冰冷潮湿，常年在外拉车，很容易得上关节病和伤寒。在这种时候，喝酒就成了车夫的不二选择。

在点了一盘花生米，半壶烧酒和一小份辣椒后，孙虎找了一个较为暖和的闲桌坐下，靠在椅背上，摸着口袋里即将离自己远去的纸钞，不由得感到一阵苦涩。

冬天是黄包车夫最难熬的季节，要想不生病，就只能多花钱，就算他正值壮年，每天能拉的活比大多数同行要多，每天也存不下几个钱。

可他今年已经23岁了，他喜欢的姑娘也已经19岁了，在这个时代，他们已经成为了大龄未婚男女，不能再继续等下去了。

孙虎也曾拖过媒人去提亲，可对方家里所要的礼金，却是他此时根本拿不出来的。

他也想过省掉晚上这一顿，可无数在街头冻饿而死的老车夫却用亲身经历告诉他，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冬天晚上的这半壶烧酒和几根辣椒都必不可少。

酒馆的伙计和孙虎很是熟络，将酒菜放下后，他打趣道：“老虎，你怎么一脸的苦大仇深，难道是娘子被别人抢走了？”

孙虎立刻反唇相讥：“呵呵，你还是多关心关心你自己吧！都二十大几了，连个上门说亲的媒人都没有，还有心思关心我的娘子！”

伙计一边擦着一旁的桌子，一边不以为然的说道：“你个拉车的糙汉都有娘子，我会没有媒人说亲？我告诉你，我们家的门槛都要被说亲的媒婆给踏破了，只是你天天拉车，不知道罢了。”

“哈哈哈！”酒馆中立刻响起了一阵哄笑声。

在这艰辛的岁月里，奔波一天过后聚集在酒馆里，聊聊天，吹吹牛是无数底层的劳动者为数不多的快乐之一。

在这个世界上，无数人都在为了生存而奔波，但人活一世，除了生存外，总还要有一点别的东西！

如果可以的话，孙虎很想在酒馆里聊到天明，但现实却容不得他任性。

今天晚上不睡好，就意味着他明天没有足够的精力拉车，势必会少挣一些钱，那也就意味着，他离迎娶心爱之人又远了一步。

将酒壶倒了半天，确定再也不会有一滴酒流出，又看了看空空如也的盘子，孙虎最终恋恋不舍的起身，准备离开。

“兄弟，别急着走，我请你再多喝几杯。”

听到身后的声音，孙虎不由得愣了愣，他向声音的来处望去，只见一个身穿长衫的青年正在冲他微笑。

“兄弟，你是拉车的吧，我想找你打听点儿消息。”

孙虎闻言，这才恍然大悟，他走到青年所在的桌旁坐下，开口说道：“兄弟，谢了，不过有什么问题你可得快问，我一会还得回家睡觉，要是睡得晚了，明天可就拉不了车了。”

长衫青年从口袋中拿出了一张五元的军票，推到孙虎身前，笑容不减地问道：“兄弟，怎么样，够不够你明天的车钱？”

看着眼前的军票，孙虎的脸上露出欣喜之色，他一把拿过军票揣入怀准，随后说道：“您尽管问，就算您问一晚上，我也在这儿陪着您。”

“不急，掌柜，来一壶高粱烧，再来两荤一素三个菜！”

听到长衫青年的话，掌柜感到有些意外，他端着一壶已经热好的酒走到长衫青年身旁，低声说道：“您是从北边来的？听您的口音不像啊！这些高梁烧是我们从日本商人那里买的，北边来的人，都特别喜欢喝这种酒。”

长衫青年有些感慨地说道：“是啊，我12岁就离开上海，在东北生活了足足十几年，除了这高粱烧，却是喝不下去别的酒了。”

“恭喜您荣归故里。”掌柜微微欠了欠身，就又回到了柜台旁。

长衫青年亲自给孙虎斟了一杯酒，随后说道：“兄弟，我十几年没回上海了，许多地方都已经不认识了，我知道干你们这一行的，对城里的改变最熟悉不过，和我讲一讲吧！”

孙虎已经喝了半壶酒，正是谈性最浓之时，再加上已经收了长衫青年的钱，自然知无不言。

他将杯中酒一口喝干，随后说道：“要说这十几年最大的变化呀，那肯定是黄老板……”

孙虎说的话毫无重点，只是在东拉西扯，但长衫青年却听得十分认真，甚至在听到之前有名的一些卖艺人去世时，还会露出一丝哀伤。

就这样，在边吃边聊了十几分钟后，已经喝多了的孙虎开始将话题转移到了日本人身上。

“这小日本真了不得呀！北伐军够……够厉害吧，一样没打过小日本，几……几十万人呐，三个多月就垮啦！这么大个上海城，全让小日本给占了！”

长衫青年应和道：“是啊，这小日本是厉害，以前那些大官待的地方，现在都归了小鬼子啦，我看以前缉私局的楼里住了不少日本兵，那是什么地方啊！”

孙虎夹了一片肉放在嘴里，神秘兮兮地说道：“我告诉您，您可别告诉其他人，那是小鬼子建的魔窟！

所有的抗日分子，只要被抓到那去，就没一个能活着出来的，那里边儿的人死的太多了，全是怨鬼呀！”

长衫青年好奇地问道：“是抓人的地方啊，现在抓人得用汽车呀，我记得缉私局的院子不大吧，能装的下那么多汽车吗？”

孙虎再次喝了一杯酒，醉眼朦胧的笑着说道：“您那个时候太小，记错了，缉私局的南北两面确实修的很窄，但东西两边都有大片的空地，停几十辆汽车都不是问题。”

长衫青年闻言露出了然之色，继续听孙虎讲了起来，直到酒馆打烊，他在缓步走出了酒馆，留下已经醉酒的孙虎，在酒馆的角落里呼呼大睡。

夜晚的酒馆，是对醉酒之人的福利，这里晚上的炉火扑灭，比大多数的人家都要暖和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