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岩所言非虚。

作为教师，必须了解每一个孩子的个性和他的家庭成长环境。

这样才能因材施教，有针对性地给予学生帮助。

然而，在他翻阅无相的入学档案中，竟然发现家属这一栏中，只填写了母亲的姓名，王嫣；职业，赌坊杂役。但父亲一栏空缺，其他亲属也没有填写。

胡岩感到一丝纳闷儿。

能够进到崇文馆的学生基本都是官宦子弟，一个没有家庭背景的孩子是怎么进来的。

胡岩进而翻阅到推荐函这一页。

没错。每一个进到崇文馆的学生都必须有推荐函。

推荐函非学生家长所能提供，而必须由其家长同在官场的德高望重的上司或者同僚推荐。

一般至少是官居三品以上的官员才有推荐的资格。

往往推荐人的级别越高，说明这家人的背景越深厚。

当胡岩翻到无相的推荐函时，赫然发现落款处竟是官居一品的司空大人，王岛！

王岛，王嫣，都姓王。

胡岩忽然想起了年前的一桩陈年旧事。

王家是本朝的世家大族。地位显赫。声名隆盛。

当年一则家族丑闻，还在全城百姓和文武百官中闹的沸沸扬扬。

司空王岛有一待字闺中的爱女，未婚先孕。没人知道是怎么发生的。

王家对此事讳莫如深。

甚至，还惊动了皇帝。www.medabc.com.cn 江南文学网

历代王家的女子都是要嫁到皇室的，或者至少是嫁给宗亲王，或者与皇族同姓的藩王。

王家爱女的这桩丑闻爆出后，皇帝震怒。

但后来不知中间发生了什么曲折，竟然不了了之。

而后仅是以此女被逐出王家，革除族籍而收尾。

王家的权势地位并未受到丝毫影响。

胡岩据此推测，这个名叫无相的学生，极有可能就是当年被王家逐出家门的那名少女的孩子，也就是说，无相是王家的外孙。

之后，胡岩在课堂的教学中，对无相多加了留意。

倒不是说因为王家地位多么显赫，想要攀附。

这所学校的孩子皇亲国戚也多的是。

而是因为无相的身世扑朔迷离，让身为老师的胡岩十分好奇。

加之，本朝姓“无”的人，少之又少。

身居官职或者出身行伍的，更是听都没听说过。

胡岩还发现，无相在课堂上的表现，从来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精神游离的状态。

似乎心事重重，在想着其他的事情。

或者说，有着自己的精神世界。

通过他对课间活动的观察，这孩子与同龄的孩子有些……

貌合神离。

或者，夸张一点说，是……

格格不入。

胡岩认为自己有责任及时帮助这个孩子。

……

胡岩在讲台上讲着《论语》。

无相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沉思。

他还在想着那个神秘的黑影。还有，学校后山的秘密基地。

“无相！”胡岩看到正在出神的无相，叫喊道。

旁边的同学及时捅了一下无相，让他把思绪拉了回来。

“无相，请你解释一下……孔子的这句话，”

“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

“请你解释一下。”胡岩抬起手，示意无相站起来回答。

无相慢腾腾站了起来，思考了一下刚才老师究竟问了个什么问题。

回想起来后，

随即，清清嗓子，慢慢回答道，

“孔子说，君子不稳重，就没有威严；即使学习了知识，掌握的也不牢固。应该把忠诚和信义放在首要的位置。没有不如自己的朋友。犯了错误，不要害怕改正。”

无相回答完，看向了讲台上的胡岩。

胡岩满意地点点头，示意无相坐下后，把头转向了全班同学。

“哪位同学有不同意见？”

此时，楚怀明举手了。

“好！楚怀明同学来回答，哪里有不同意见？”

楚怀明站起来，朝无相看了一眼后，

“‘无友不如己者’，这句话，我和无相同学的理解不太一样！”

“哦？请讲！”胡岩眼神微微一变，有些期待道。

“我的理解是，不要和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

“而非无相同学所理解的，没有不如自己的朋友！”

无相听完笑笑，沉默不语。

他当然知道，这句话的标准解释，或者一些学者们的意见倾向于刚才楚怀明的解释。不过，他宁愿认为自己的解释更接近孔子的本意。

胡岩看到，无相刚才发出了沉默的微笑和他所流露出的十足自信。

不由得心中有些好奇，问道，

“无相同学，你可要申辩？”

无相笑笑，继而摇摇头，保持沉默。

也许是这种不屑，惹恼了楚怀明。

楚怀明满脸通红，转向无相，带着挑衅的语气大声质问道，

“你笑是什么意思！是认为我说的对？还是坚持你的说法？”

“不服就来辩！”

“哼！你光坐那儿一个劲儿地笑，也不说话，是把老师和我们大家，都不放在眼里吗？”

楚怀明的质问声，让胡岩有些吃惊。

他倒是不觉得无相对老师和同学有什么不尊敬的地方。

可能就是不想争论，用沉默和微笑来表示并不认同楚怀明的说法罢了。

不过，胡岩对楚怀明故意裹挟民意带节奏的这种小心机，心底生出一些厌恶来。

无相见到楚怀明咄咄逼人，矛头所指，让大家齐刷刷看向了自己。

只好硬着头皮站了起来，继而莞尔一笑，道，

“孔子说过，三人行，必有我师。这句话说明，孔子他老人家，是很谦虚的。他认为每个人都有长处。只要有长处，就可以为我学习，做我的老师。既然都可以成为我的老师，又何来有朋友不如自己呢？”

“如果按照楚怀明同学的解释，不和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那与’三人行，必有我师’就矛盾了。不是吗？”

“再者，你不觉得你这种解释反映了一部分人不好的心理，容易引起不好的社会风气吗？媚上欺下，对地位尊贵，财富丰裕者，阿谀奉承，极尽巴结；对地位和财富不如自己的人，小则轻视厌恶，大到鱼肉欺压。难道，你不觉得这样的后果与孔子所倡导的社会理想是相违背的吗？”

无相刚说完，冉闵就带头鼓掌，继而全班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楚怀明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气呼呼地坐回了座位上。

胡岩笑着，双手做了个向下压的姿势，示意大家安静下来。

“两位同学回答的都很好。都有自己的思考。圣人言，有时代的出发点。孔子所处的时代礼崩乐坏，有理想的人急于恢复社会秩序。一切以社会恢复清平有序为出发点。”

“我个人倒是倾向于无相同学的解释。”

“试想，如果这个人公然声称，或者暗地里坚持，只媚上，他只和比自己强或者和自己同等财富地位的人交朋友，那这个人离众叛亲离也就不远了。”

“这与孔子主张的和而不同，还有刚才无相所讲的’三人行，必有我师’，都会产生矛盾。”

“另外，我倒是建议楚怀明同学，可以继续坚持你原来的主张，只不过要稍微调整一下。交朋友不要看重财富，不要看重地位，要看重品德，人品，所以我们给你那句解释，加上一个定语，那就是……”

“不要和品德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

“这个勉强可以说得过去！”

胡岩刚说完，全班再次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无相和楚怀明对视一眼后，对台上胡岩老师不由得心生出一阵由衷的钦佩。

不过，胡岩好奇的是，无相似乎根本从来都没有在认真听课，或者说自他代课以来，没发现他认真听过一次课。

这些对于论语的理解，他是从哪儿学来的。

他不相信，一个单身母亲，带着一个孩子，有精力和财力，对他进行过学前教育。

而且要对论语作出准确的理解，非得高水平的老师才能教出高水平的孩子。

但是，据他侧面了解，无相从小一半时间是在赌坊里长大，另外一半时间是在一个家徒四壁，没有一本读物的小院里长大的。

这些愈发引起了胡岩的好奇。

课后，胡岩把无相单独叫到了教研室。

他决定考考无相。

胡岩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孝经》，随便翻开某一页念道，

“子曰，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要君者无上，非圣人者无法，非孝者无亲。此大乱之道也。”

“无相同学，依你的理解，这句话什么意思？”

无相眼神疑惑道，“老师，这本书咱们学过吗？”

胡岩笑笑，道，

“没关系，反正你上课也不听。你就试着回答一下。”

无相不知道老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孝经》他当然是学过的。

“孔子说，属于五刑的犯罪条款有三千多条。而以不孝之罪为最大。胁迫君王的人，眼中没有尊长；抵毁圣人的人，心中没有礼法；诽谤孝道的人，心中没有父母。抱持这三种狂逆的悖论，是造成天下大乱的根源。”

无相回答完毕后，眼神看向胡岩，等待着他的态度。

“嗯。解释的很到位。说说你对这句话的看法。”

无相感觉老师今天很奇怪，好像专门针对自己似的。

不过，他相信胡岩并无恶意，也许仅仅是出于对自己的……

好奇？

“我认为，孔子说在五刑三千中，不孝之罪为最大。这有些言过其实了。不孝之罪怎么大的过杀人放火，打家劫舍？”

“不过是想强调“孝道”的重要性罢了！”

“在孔子那个年代，没有先进的治理理念和法律体系，孔子也不可能超越那个年代。他只能通过强调人与人最原始的“本能秩序”来进行由此及彼的推而广之。”

“父子，兄弟之间的人伦之情，是本能的情感。不需要额外的强调。”

“强调这些，无非是想把这些家庭伦理推广到更大的范围，比如国家和社会。”

“难为他老人家了！尊长也罢、礼法也罢、孝道也罢，都是孔子企图恢复周代旧秩序的一道必不可少的’药引子’。”

胡岩眼睛愈发明亮了起来，忽而一拍桌子道，

“真乃天才也！”

这一拍把无相吓得一个激灵，后退了几步远。

“老师，您言重了！说出这些话，怎么能算得上是’天才’？”

无相心想道，这古人学的这点儿东西真是太……

朴素了！

能抒发点见解就是天才了？那学好数理化，搞尖端科技，让火箭上天，毁天灭地的核武器，人类殖民火星，星际漫游，发明这些的都不敢妄称是“天才”。

无相当然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不过是因为古人的知识体系太朴素罢了。或者说，这个时代的文明还不够发达。

……

怀着复杂的心情，无相走出了教研室。

自己被胡岩老师给盯上了！

无相暗忖着，

这对他而言，可不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

“喂！怎么了，怎么了？”冉闵和闫三胖围了上来，关切地问道。

“那胡匪没有为难你吧？”

因为胡岩长得有些……凶恶彪悍，落拓不羁，乍一看，以为是出身草莽的土匪。冉闵就给人起了个外号叫“胡匪”。

“没有。他对我……很好。没事了。”

无相一脸平静，淡然道。

冉闵和闫三胖把无相拉到一个僻静无人的角落。

“三胖带来了好消息！”冉闵兴奋道。

“什么好消息？”无相一脸问号。

“他找到了打开那道铁门的办法！”

“哦？没想到……”无相把目光转向闫三胖。

闫三胖故作谦虚地抱一抱拳，本想着娓娓道来，

“鄙人不才，苦思冥想若干天，这才……”

结果，冉闵一脚上去，踹在闫三胖的屁股上，

“麻溜点儿，别废话！”

“咳咳，”闫三胖尴尬地笑笑，“好吧。”

“我计划用盐水把那道铁门锈穿！”

话音刚落，无相顿时头脑一亮，惊叹道，

“三胖，好主意！”

……

三人计划当晚行动。

夜半时分。

按照约定好的时间。

为怕惊动室友，三人故意错开时间起床。

每隔一会儿，就有一人从被窝里爬起来，轻手轻脚穿好衣服，溜出了宿舍。

不到半个时辰，三人在学校厨房门口集合完毕。

对付一般普通的锁，闫三胖手到擒来。

闫三胖从兜里掏出两根细细的铁丝，伸进锁孔，稍微一用力，

“啪嗒”锁被打开了。

摸着黑进到厨房里，找到放盐巴的木桶。

闫三胖直接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布袋子，一顿往里狠装。

不一会儿，鼓鼓囊囊一大袋子盐巴装好了。

冉闵负责找来一只桶，找到水瓮，把桶灌满水。

无相负责在门口放哨。

一切准备齐全后。

三人把东西恢复原位置。原路退出。

把门重新锁上。

然后直奔学校后山。

此时身后一阵怪异的风吹来，无相心中有些忐忑。

他想起来上次在小树林遭遇的奇怪的黑影。

无相后脖子一阵寒气冒起，不自觉朝身后看看，没发现什么异样。

见无相走在最后，突然慢了下来朝后张望。

“怎么了？”冉闵警觉地问道。

“没什么。看有没有人跟着咱们？”无相强作镇定地回答道。

那次小树林的遭遇，在无相心里留下了阴影。

“不许朝后看！走夜路尤其禁忌！没人告诉过你吗？”冉闵声音有些紧张道。

“知道了。”无相回应一声，快步跟了上来。

三人再次来到后山的铁门前。

闫三胖拿出一把匕首，在铁门的表面，用力刻出一个大大的正方形的刻痕。

把表面的镀漆刻掉后，闫三胖从布袋里抓了几把盐巴，扔进了盛水的木桶里。

用手搅拌几下。

然后，开始往刻痕的地方淋盐水。

淋了一会儿，闫三胖说道，

“可以了。明晚再来！”

无相和冉闵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然后把装盐巴的布袋，和盛水的木桶，藏进附近的一个灌木丛里。

……

第二天晚上。

三人按照前晚的顺序，隔开时间起床，悄悄来到后山的铁门前。

闫三胖拿出匕首，朝着刻痕的地方划了划，刮起一层铁锈。

有些兴奋道，“成了！”

“来，我把铁锈都刮干净！然后咱们继续浇上盐水！”

三人从灌木丛找出盐巴布袋和盛水的木桶，如法炮制，

再次往铁门刻痕的位置继续浇盐水。

……

按照这样的方法，连续进行了五个晚上。

直到第六天晚上。

三人照例来到铁门前汇合。

因为闫三胖是第一个到，冉闵第二个到，

终于等到无相第三个来到，完成汇合时，

无相这才发现，闫三胖和冉闵竟静静蹲在那里，

犹如两团黑影一动不动。

无相心生疑惑，轻声问道，

“怎么不开始？”

“嘘！”

传来了冉闵的声音。

声音小的像蚊子叫似的。

“已经有人进去了！”

说完，冉闵向前一指，

借着月光，无相赫然发现，

铁门的正方形刻痕围住的区域，

此刻开了一个正方形的洞！

显然，有人已经利用他们的办法，

捷足先登了！

“怎么办？”冉闵问道。

此刻，闫三胖木木地蹲在一旁，一言不发，像是深受了打击似的。

无相沉声道，

“进！必须得进！”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我倒要看看，谁是这只黄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