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都发生的太突然了。

好多汴京城里的老百姓都还没反应过来呢，御史台的老爷们就把自己的奏章递进了银台词。

对于御史台里的御史们来说，越是这种突发事件，就越能彰显自己的基本功。

反应速度只是其中之一，才思敏捷、条理清晰，那也是必不可少的，但最为重要的，是弄清楚其中的是非究竟是怎样的曲折法，这样才能彰显出自己的目光锐利、大公无私。

然而，是非曲直哪里是那么容易弄清楚的？

一件事情不知有多少细节组成。

莫说弄错了某个细节的黑白对错，倘若错误的关注了一个不重要的细节，人们也会说三道四，怀疑你避重就轻，讽刺你有眼无珠。

所以，御史们必须快准狠的分析清楚问题才行。

而单就这件事情来说，值得讨论的细节就有很多了。

这其中，最能抓住皇帝、群臣和百姓的，至少有这么两点。

其中之一，自然是假账的隶属和来源。

按照时越的方法，祥符县、开封府。负责国家财政管理的三司衙门，甚至是皇帝的内藏库，竟然全都查出了假账本，而且数目之多，牵扯之广，预期局势之恐怖，就连皇帝和刚刚垂帘听政的太后也不禁为之咋舌。

但，既然牵涉如此之广，自然就有人怀着法不责众的心思，寄希望于能够减轻处罚。

而他们减轻处罚的另一个套路，就是瞄着这件事的第二点猛攻不放。

所谓的本福特法则，在大宋境内闻所未闻。他们自然一口咬定说这种法则，根本是胡诌乱扯。

无论是百姓、官员还是皇帝，其实和这些人一样，都对时越的说法保持着一定的怀疑。

有一些御史们，也因此认为自己寻找到了问题的关键，因而交章论列，言称：“天下之数者有九，其他数不过以此聚凑而成”、“既然这九个数并列而存，又怎么可能厚此薄彼，发生出现次数多寡不一的事情呢？”

说到这里，相信很多人都已经猜到，这所谓的本福特法则，说的就是在统计学意义上，19这9个阿拉伯数字，出现在数字首位的概率是不一样的。

若是单纯来讲，从一数到99的话，每一个数字出现在最前面的概率都是一样的11次。

可时越却偏偏指出，在实际的生活当中，这99个数字本身出现的概率就是不一样的。

这当然让御史们觉得不太正常。

因此颇为怀疑时越的说法有些问题。

然而时越却郑重其事地告诉他们，数字的设置本身只是人们根据自己对自然的认识而设立的，与自然本身所具有的，精巧的自我设计毫无关系。

而以人类的愚蠢又怎么可能能够悟透伟大的自然法则，所以这9个数字断然不可能完美的展现出自然世界的美妙均衡。

所以他们作为首位数出现的概率肯定是不一样的。

不信的话可以随便找些已知是真正账本的财务记录来检验。

这是个再简单寻常不过的法子。

因此包括三司衙门和司天监在内的许多算学家们都行动了起来。

其实三司衙门的刀笔小吏们早就已经意识到，他们在平时记账的时候，遇到的一开头的数字确实比其他数字开头的数字要多。

只不过他们人微言轻，即便有人声援时越的也没有立刻引起重视。

反倒是司天监的那些数学家们，非常凶悍的对时越的观点予以了支持。

时越不知道的是，以经验主义闻名世界的中国古代哲学和其他科学，早就已经发现了数字当中隐藏着的这些奥秘。

所以数学家们对此都是心中有数的，就连三司衙门里的某些高手也早就已经对此表达了支持。

只是假账本的事情实在牵扯太大，因此他们顾不上多做声援。

但司天监对此却是没有任何顾忌的，他们正想要讨回被三司衙门苛扣的历年拨款。

于是没过多久之后，时越的方法就得到了广泛的认同。

而在细节的是非判断上出现严重问题的那些御史们，无一不因为当时的冒失弹劾而遭到了训斥。

同时坊间还流传出不少让人匪夷所思的说法。其中之一就是宫里正在学习算学的小皇帝，对于时越的这些观点非常好奇。

同时他对三角记账法也大为称赞，认为这样环环相扣的记账方法，有力的监督了财务的流动。

但是垂帘听政的刘太后却好像并不这样认为。

她觉得一个皇帝不能因为旁门左道之嫌而浪费时间。

只可惜这一次，与她沆瀣一气的那些宰执大臣们都不得不提醒她一句：算数之学，是君子六艺之一，而君子六艺则是圣人孔子所提倡的。

自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但凡是想要挑战圣人言行举止这一标尺的行为，都会被直接认定为容易丢失人性的蠢货举动。

刘太后不是傻子，她当然听明白了同伙们的意见，因此只好选择了妥协。

由此，时越的学问开始在朝廷里大行其道了起来。

然而，此时的御史们才慢慢意识到，或许他们更该关注的不是时越的学问，也不是假账本的影响，而是，如何一劳永逸的解决这一问题。

这才是这件事的唯一热点，至少对统治者们来说是这样的。

可惜，他们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晚了？

因为，梅之刚已经开始露出了自己的獠牙。

虽然他现在只不过是一介知县而已，在宋朝的品秩上连七品都不够，但他毕竟身处汴京，还是有很多途径去实现自己的政治主张的。

因此朝廷很快收到他的奏折，首先是提议对财务做账制度进行改革，大范围的推广三角记账法。

其次就是追查假账，处分一批贪赃枉法的官员，并追回他们的贪污所得。这对于充实国库来说也是有好处的。

如今的宋朝国库，其实并不像外界市井的繁荣那样充盈。

这其中的一个原因，是垂帘听政的刘太后非常清楚的。

她的丈夫，那位签订了澶渊之盟的宋真宗赵恒，因为对敌的软弱态度，而一直很担心自己的皇位受到威胁。

所以他进行了大规模的自我形象建设活动。其中包括但不限于封禅泰山，以及他亲手策划的天书活动。

那些天书的内容，当然是在吹嘘他的地位是来源于上天赐予的，不可剥夺的——这是君权神兽的一种朴素的延续。

当然，这只是对民众的宣传，而在很多对皇权并非一无所知的人看来，这纯粹属于多此一举。

更让人气氛的是，多此一举也是要花钱的，为此国库前前后后不知付出了多少银钱，终于等到小皇帝登基之后，这国库就已然变得有些空虚了。

所以，追缴那些被挪用的公款确实是很多人都想做的事情。

更何况还有一群自诩为正人君子的家伙，一直想要借助这个机会澄清一下吏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