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凶年」

第14章最是无情饿殍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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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余浑浑噩噩,手脚发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没看见,也感受不到,后背那颗多出来的痣正在缓缓变大,像是绿洲突然干涸,皮肤突然皲裂,几条纹路缓慢延伸,发出微不可闻的咔擦声。

那纹路,正是一个“灭”字。

他呆呆地看着那妇人将肉片拿盐腌渍了,用个罐子装起来。然后去拿那小锅,不料转身撞到祝余,一个趔趄。

她见屋里凭空冒出个人来,吓得甩了锅,惊声尖叫。

那男人听得妇人叫声,忙从院子里奔过来,见是一个小童,放下心来,喝道:“慌什么!不过是个孩子,你想让旁的人都听见?拿刀来!”

那妇人此时也见着了是个珠圆玉润的男童,慌不迭把刀递过去,那男人举刀便砍向祝余。

祝余抬眼,神思恍惚,木然看着那男人高举的手,看着那巨大的斩骨刀。

祝余难以自抑地颤抖了起来,他突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好冷!

那刀撕扯着风,沾染着血,带着人间巨大的恶意,落在了祝余颈间。

“当!”

斩骨刀卷了刃,祝余脖子却是一点痕迹也无,那男人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难以置信地大吼着一阵乱砍。

祝余低低地笑了起来,再抬头,皮肤上已经遍布裂纹,眉心处冒出浅浅一支骨刺,他的嘴角撕裂了般,扯到了耳根处,一张嘴,涎液便垂落。

他看着那已经吓傻了的男人,咧嘴笑:“汝等欲啖吾之血肉?”

嘶哑、低沉,活像拉风箱又破了个洞的声音,在屋中来回游荡。

那妇人尖叫着奔向院门:“怪物!怪物!”

男人双目赤红,大吼一声,扑上去一顿乱砍:“怪物!!!”

因他二人动静太大,附近几家已有男人赶过来,入得院门便见那男人疯狂挥刀,那童子无知无觉,却是毫发无损。

祝余鼻翼轻动,突闻见一种异香,垂涎得他直直望去,却见那院门处,一个极高的身影不知何时正站立门边,他满头银发,流光溢彩,只站着,便叫天地失色。

他看向了祝余。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了。

那男人狰狞疯狂的脸,高举的刀,院中的人,天空中的黄沙,都在那一眼中,停留在了那一瞬间。

祝余长大了嘴,喉咙间发出细小的喜悦声:“好香!”

他看不见来人身上能叫天地震动的恐怖气息,他只闻见了叫他无法忽视的香味,像是饥饿的灾民看见软白香甜的大米,巨大的诱惑使他扑了上去。

当!

银色长发的来人一指抵在了祝余眉间,将他额间的骨刺压了回去,浑身的裂缝也悉数消失。

那人收回手,瞬间消失,天地的风沙落了下来,祝余也重新站在了厨房。

巨大的悲伤叫他模糊了双眼,嘴里尝到咸咸的味道。

那妇人尖叫着奔向院门:“怪物!怪物!”

男人双目赤红,大吼一声,扑上去一顿乱砍:“怪物!!!”

动静太大,附近几家的男人蜂拥着赶过来,厨房正对大门,一入院门便见那男人不断砍杀,那童子满脸泪花,却是毫发无损。

那男人嘶吼着,手中的刀在空中几乎挥出残影。

巨大的恐惧充斥着院中每一个人。

那一瞬间,竟然没有一个人想起来要跑。

祝余抬手,轻易便抓住刀刃,声音浮若游丝,颤抖哽咽道:“他······便是被你们这样······”

天旋地转,他说不出那两个字。

那男人被骇得慌不择路,疾步向后退去,撞在厨架上,被拌了个仰倒。

祝余倒提着刀,五指扣着锋利的刀刃,盯着男人,目光又在院中所有人身上走了一圈,轻声问道:“他是你的谁呀?”

男人双腿擦着地,不断后挪,退无可退,崩溃求饶:“神仙饶命啊······神仙饶······”

待听见祝余问话,声音一下哽在了喉咙里。

祝余神情恍惚,胃里翻涌,脑子里却突然浮现招摇山一众的脸。

天华天尊说:师父当然是最爱你了!

墨染一个脑瓜崩弹他脑门上,笑意盈盈:“乖儿子!”

二师兄······

大师兄······

他想起来招摇山拜师那日,那时节他只有两岁多,也答应了要来招摇山学艺,但当他父亲转身的瞬间,他追了出去。

他高声喊着父亲,高声喊着他不拜师了,他要回家,他一边呼喊一边追,追了很远,很远很远。

然后他就放弃了。

他站在满是鲜花的草地上,望着碧空如洗的高天,他什么都不明白,但是他很恐惧,很害怕!

那些恐惧与害怕,其名为抛弃!

只是他的恐惧与害怕没有持续很久,因为一个男人蹲在他身后,手里拿着个香软白胖的小兔子馒头,掐着嗓子,做作又温柔的声音:“哎呀,让我看看是哪家的小乖乖在这里哭鼻子啊!”

祝余转头,老头脸上的褶子溢满了疼爱与关怀,他将小兔子馒头放在祝余小小的手心,一点不嫌弃祝余满脸鼻涕,将他抱在怀里,一下下抚摸着他的头和背心:“小可爱,不哭不哭了啊!爹爹和娘亲是爱你的,他们只是有事,要耽搁些时日,师父也会疼你的,你还有那么多师兄,个个都是喜欢你的!你看招摇山多美啊,我们就在这里玩一段时间,好吗好吗?”

小小祝余虽懵懂,但也觉得寒冷的身体有了些温度。

现在,祝余明白了,不是所有的父母都爱自己的孩子,也不是所有无关的人们都漠然如冬夜。

他见过人世间最美好的感情,便不能接受最冰凉无情的恶意。

他看着那个因为恐惧,几乎要缩成一团的男人——那是你的孩子啊!

那男人不停地想要起身来,却不知为何浑身被大山压住了一样,便是动一下手指都很难,抽搐颤抖着看向祝余。

就在此时,午间坝上的人几乎都涌到了小牛家,男人们抄着家伙,提着刀棍,进得院来,怒吼着杀过去,很快,便有人惊叫出声。

那些人身体在原地打转,无论他们走多久,都走不到祝余身前,女人们已被吓得瘫软在地呜呜叫着不停磕头。

天色在一瞬间暗了下来,随着一阵大风刮来,院门被关上,发出两声巨响。

云团仿佛触手可及,厚重巨大的乌云以极快的速度翻滚着,穿堂风呼啸着冲上天空,撕裂着一团团乌云,乌云又以更快的速度汇集在一起,天地间一片昏暗,飞沙走石,仿如世界末日······

逃不掉,众人便跪在地,哭泣哀嚎着饶命,半点不知这魔童因何降世。

祝余哀哀一笑,喃喃自语:“一个破陶罐能养什么白菜······白菜该种在地里,再不济也得弄个大花盆,破陶罐里怎么长的大······天道循环,理应如此······”

恍惚间,他想起了小女孩的珠花,想起这个村子一个老人也没看见,无数模糊的脸庞出现在他眼前,一个个变成了大白菜,他神情骤变:“白菜呢?白菜去哪儿了?”

魔童目眦欲裂,在众人眼中彷如恶鬼,他抓着男人的衣领上下摔扯,不停摇晃。

那男人哪里说得出话来,被摔的头晕眼花,口吐白沫。

祝余的脸像一个被打了几拳的大饼,挂着流不尽的眼泪鼻涕,又带着巨大的憎恶,将那男人扔到墙上摔下来,捡起来又四处摔打,那男人张大了嘴无声吸着气,活像一只被勒住脖子的鹅。

祝余提起男人衣领,一把摔入院子,提着刀,走向外间,问那妇人:“那白菜呢?是你吃了?”

妇人满面仓惶,磕头不停,闻言慌乱摇头:“没有!没有!”

祝余露出个怪异的笑容,又问一矮个子男人:“那是你吃了?”

矮个子男人屎尿齐流,神魂皆冒,干干巴巴道:“没有没有!”

祝余又问诸人:“是你吃了?还是你吃了?是你吃的吧?是谁吃了?”

那二十几人均摇头说没吃,没见过。

祝余蹲下来对着那男人,学着小牛的声音,细弱又沙哑:“那想来还是你吃了!”

那男人连摇头都不能,只是眼泪鼻涕流不停,眼神哀求看着祝余。

祝余站起来,手中的刀闪着寒光,淡声道:“既然是你吃的,那你就吐出来!”

说罢他将男人从地上抓起来,神经质的倒提着一阵上下甩顿摇晃,“吐出来!吐出来!吐出来···”

倒了一阵,那男人除了吐了些酸水,什么也没有,祝余状若疯癫,赤红了双眼大吼道:“你中午才吃了,不可能消化的这么快!吐出来!吐出来!”

那男人被摇的死去活来,眼睛翻白,眼看着就要不行了。

祝余举起刀,便要劈了这在他看来是世间极恶之人。

突然那妇人尖叫着哭道:“我们能有什么办法?老天三年不下雨,官府前前后后收缴了所有粮食,我们吃草!吃树!后来漫山遍野连能吃的草根都找不到了,都是石头!我们就开始吃土!死了一大堆人!”

祝余的手僵在空中,沉甸甸的,半分举不动。

那女人哭嚎着:“······吃土要死人,我们想活着,于是便按着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老人干不动活,只会吃粮,孩子没有自保能力,出了这村子,还能是什么结局……昨天孩子一个也没了,今天便是轮到女人!我们是自愿的!”

“······我们哪里错了······你凭什么来管我们?我自己吃我自己的有什么不对?数百年来几次大旱,我们就是这样活下来的!连老祖宗都同意了,你凭什么不同意?天不让我们活,我们自己活也不行吗?你凭什么不让我们活?”

那妇人双手锤地,不停用头撞着地,疯癫了:“我吃我自己的东西,有什么不对?有什么不对啊?那是我的儿啊,我的孩儿啊······我自己的啊······呜呜呜呜······你既要救他,你为何不早点来啊······你为何不早点来······你要早点来啊······你怎么就不早点来呢······我的孩儿啊······”,她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匍匐在地上,只反复着说着这几句,像是母兽垂死的挣扎呻吟。

妇人的绝望咆哮,仿佛是一个开关,场间瞬间爆发出了女人们的嚎啕声,男人们停住了挣扎的动作,木然又绝望。

祝余被那妇人叫骂的忘记了摇晃那男人,只用手拎着,感觉喉咙极干:“······”

这是天灾······也是人祸······

他觉得他的愤怒与悲伤滑稽极了。

手里的男人不知何时已能开口说话,那男人被折腾得只剩半条命,虚弱的气音在喉咙中回荡:“小牛是我的四子,他从小就聪明,是村子里选出来的香火······运气好的话,小牛会是最后活下来的,运气不好,他也将会是活到最后的······但他为了救他妹妹,摔伤了脑子,那之后又除了喝水什么也不吃,活生生把身子骨破败了······”

场间传来了众人微弱附和声。

祝余看着这群人,先前他想要杀了他们,现在只觉得手中刀有千钧重。

他手中的刀跌落在地,恍惚问道:“你们为何不逃?天大地大,哪里去不得?”

“去哪里呢?一群难民,去哪里能活得下来呢?”,场间有人低声饮泣,绝望之声此起彼伏。

“听说连两千里之外的都城,大地都龟裂了······我们能去哪里?”

是了!

对于这群凡人来说,两千里,无水无食,不过是沿路看一番残酷风景,最后消失在不知哪里的黑暗中,这样一段旅程而已。

“人难道不应该吃鸡鸭猪狗吗?人难道不应该吃菜吃米吗?”,祝余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喃喃着,寒冷的风击打着他的面,他觉得整个人都好冷好冷,骨头缝里都是冰渣,一股颤栗从脚掌升起,瞬间吞噬了他。

“那些都吃完了,吃什么?这满天的黄土都吃过了,还有什么能吃?”,有一妇人哭叫道。

祝余双手脱力,男人掉在地上。

他心中有一头野兽在咆哮挣扎,欲要挣脱枷锁,他垂着头环视了一圈院子,再次缓缓抬头望着天,说着与他年龄极为不符的话,冰冷而无情:“······若是吃完了,可以去死啊!”

场间一阵死寂。

“这天不让你们活······天会让人活下去的,是你们自己不让自己活。”,祝余喃喃道。

场间无人听懂他的话,争辩道:“大旱三年,老天何时让我们活过?”

“天会让人活的!”,祝余摇摇头,他指着天,道:“风越来越大,要下雨了!”

随着他的话落,有狂风刮进院里,带着潮湿与阴凉,众人愣愣望着天,只见黑云压着天,远处的山已经被淹没在乌压压的云层里,浓云翻滚不休,朝着大地咆哮扑来,这天······要撕裂万物!

男人们不知是谁先哭出声,又或者是风沙迷了眼,一个人哭,便有两三人哭,后来有人骂这贼老天,有人不断磕头亲吻大地,还有人用头撞地哀嚎不已。

祝余看着他们哭,又看着天地,他看见云层里似乎出现了一个人影,带着童稚的笑容,转身离去。

他踉跄着出门去,听见那个许久不曾听见的声音从天空垂下,落在他耳畔,惊雷暴起:“我从远方来,携满身风雨去······”

第一滴雨落下,第二滴雨落下,无数滴雨落下来······

唰唰唰······

唰唰唰······唰唰唰······

随着这片被上天遗弃的大地响起一阵咽呜,院子里传来众人嚎啕声。

祝余挥挥衣袖,无数馒头从天而降,白花花的馒头滚落在院里,山间,田地里,被雨水冲刷着,渐渐浸透发胀破烂,馒头在大雨中翻滚又跌入冲沟,被埋葬又被冲出······逐渐失了纯白与香甜,趴在泥地里,再也寻不见······

他站在院门口,风雨吹进眼中,一股巨大的哀伤袭上心头,他呜咽着,像是受伤的小兽,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嚎啕大哭。

他冲进雨里,冲进一个人的怀里。

天华天尊牢牢抱着他,红了眼睛,骂道:“痴儿!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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