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黎睡得很沉,她实在太累了。
这两年,与大隶国之间的战斗趋于白热化,她所需要的罴九,往往游走在深山,她不得不带着寅离穿过一道道火线,在炮火与厮杀之间寻求寅离的一线生机。
今日便是如此,她从一个名叫马德拉的西域小国发现了几头罴九成年兽,跋涉万里,追到了大宛边境,直追得星力枯竭,头晕眼花才逮着了五头。
但是她杀死罴九兽的位置不好,正是一处隶人与联军兵戎相接的战场,她无法坐视不管。
因为,大宛是她的祖国。
她来得太晚,联军几乎都死在了炮火中,而她拼着被发现的危险,救了那几个小孩。
她的内心愧疚而痛苦,因为寅离随时都有可能死去,因为这场战争已经完全无法停止,因为太多的人死去,因为她无法麻木。
院子里细细索索响起来些许声响,像是开门的声音,原本睡得死死的鹿黎,突然睁开眼睛。
她凝神听着院子里的声响,心中突然升起无力感。
鹿黎穿戴好打开门,看着院子里已经通明的火光,以及一群打扮成游牧的隶人。
为首的大汉很是壮硕,满头脏发被他随意披散着,赤裸的胸膛满是疤痕,他的身后站着七八名同样壮硕的男人。
院子外,还有二十来人。
为首的男人手里拿着她昨日卤煮的鸡腿,一见鹿黎出来,便吹了个口哨,朝周围的下属调笑道:“这深山老林的,还有这般细皮嫩肉的小娘皮,兄弟们今天有福了!”
原来是迷路闯进来的,还以为有人能发现隐形阵呢。
鹿黎不高,但长得漂亮,夜里洗了澡,头发柔软蓬松垂在身侧,她垂眼不说话的时候,俨然就是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
她往厨房看了一眼,里头已经被翻得乱七八糟。
他话音还没落,院子里的男人们眼睛里都浸着不怀好意的淫邪光芒,仿佛鹿黎此刻身不着片缕。
几个孩子夜里睡在柴房,此时瑟瑟发抖缩在檐廊下,没一个敢抬头看人。
夜风吹来,有些凉意,鹿黎拢着衣裳,她的眉眼在月光下显得柔美而无害,只是出口的话却满是严厉:“住手!”
空气凝滞了一分,院子里的男人们毫无所觉,嘻嘻哈哈大笑了起来,为首的男人上前拉扯鹿黎:“小娘皮,大爷们找你快活快活,可不能住手!”
鹿黎看着满院子的男人,垂眸道:“你答应过我的!”
“答应答应!你脱光了躺下,把大爷们伺候好了,什么事儿不能答应?”
几个男人附和着,有人已经把裤子脱了。
只是,也仅仅是把裤子脱了。
檐廊下的孩子们透过指缝,分明看见前一刻还嚣张恶毒的大汉们,顷刻间便倒下了,脸上还留着色欲熏心的恶意。
鹿黎肩膀微不可查地耷拉了下去,叫来那几个大的,让他们挖坑,然后转身去了隔壁房间。
寅离躺在床上,眉目间满是脆弱与破碎。
一支笔,搁置在床边,饱满的笔锋淅淅沥沥滴着鲜红的墨汁,在雪白的床单上落下几朵红梅。
鹿黎不会责怪他,她心疼他还来不及,便将被子给他掖了下,低声道:“快睡吧!明日一早,我带你去棋山那边,听说那边有很多罴九兽。”
他没说话,鹿黎便准备走了。
一只冰凉却修长的手拉住了鹿黎,寅离半睁着眼,声若游丝:“阿黎,放弃吧!”
放弃我,去有阳光的地方生活吧!
她的手原本柔软白皙,现今握在手中,却满是伤痕和老茧。
她从前只抡得动菜刀,如今却满手鲜血,说不清杀了些什么。
只要放弃我,有什么是这姑娘得不到的呢?
鹿黎怎么可能放弃他,骂道:“闭嘴!睡你的吧!”
她为了他,已经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要她放弃,她怎么甘心。
鹿黎转身就走。
院子里已经挖了个浅坑的雏形,鹿黎接过那十七八岁少年的铲子,微微一弹指,那铲子便在空中旋起一阵残影,不消片刻,整个院中便出现了一个大坑。
那些孩子见惯了尸体,先前他们害怕,只是害怕被杀。此刻见坑都挖出来了,也不用鹿黎指挥,便自觉地将院内院外的尸体拖进坑里,掩盖上泥土,拍实了。
院中只剩下一堆新鲜泥土。
鹿黎指着厨房,叫他们自去找吃的,便重新躺回床上,很快便进入梦乡。
只是今夜,注定她不得好眠。
卯时初,孩子们的惊叫声将鹿黎唤醒。
一阵轰鸣声后,整个山林都大亮了一瞬,随后便是地动山摇。
鹿黎跑出房间门的时候,有两个孩子已经被掩埋在了丛天而降的泥土下。
她将两个小孩挖了出来,指挥剩余几个孩子把院门关好,低声叮嘱道:“待在院子里不要出去,也别出声!自然不会有人发现我们!”
这阵法挡不住泥土山石,但能避开人的眼,只要不出声,等闲无人能察觉。
鹿黎出了门,将体内好容易恢复的一点星力全数挤了出来,把院子周围加固了一番,确认普通的冲击进不去后,才借着山林草丛,沿着山脊一路朝爆炸声传来的地方摸去。
很快,她将自己掩藏在了一株高大的榕树冠中,透过层层树叶交叠出来的缝隙,观察着远方的战役。
一队人与上半夜进入院子里的那波人装束无几,目测有一千。
另一队人少得多,不足对方一半,穿着联军的衣裳。
先前那炮火不知是哪方人丢的,虽没有鹿黎手里的威力大,但仍然不容小觑,周围一片焦土,地面被凿出了许多坑洞与皲裂,一些破碎的尸首在泥土间若隐若现。
两队人已经交织在一起,在山间一处平凹地,厮杀得凶性毕露。
此时已经接近破晓,太阳虽还没出来,但天已经隐隐有了些蓝。鹿黎在树上看得分明,这队联军怕不都是流兵,恐怕都是战场上存活下来走到一起的。
而那队隶人军就说不清了,看装备甚是齐全,却只有一千,不说他是逃兵,鹿黎都对不起自己脑瓜子。
逃兵啊······
鹿黎从兜里摸出一枚圆溜溜的榴弹,掂了掂,迅速一拉再使力一扔——
轰隆隆······
如果说先前将她吵醒的地动甚是吓人,她这一下,实在是称得上山崩地裂了。
只见正在鏖战的两队人站立不住,咕噜噜四处滚动,但却没有山石滚落,再抬头一看,深蓝的夜空中炸出一朵巨大的蘑菇云,久久不散。
联军的老弱残兵心惊胆战,隶人也惊惧不安——他们手里的是最新的炸药,也就能就近炸死五六个人,但现在爆炸的这枚弹药爆炸在半空中竟然震得人仰马翻,如果落在谷底,这一大堆人恐怕得死伤大半。
两队从地上爬起来,也不打了,只相互猜疑分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没动。
鹿黎并不想杀死他们任何人,实际上,到现在为止,她没杀过一个人。
她同情奴隶,但看不惯他们的做法。
她想帮助联军,但联军的刀上也不是没有冤魂。
她跟着祝余,学会了一件事——对于生命,给与尊重和敬畏。
她不敢杀人。
她现在只想吓走他们。
山林间寂静而沉默,除了山坡上因为震动细细索索掉落些碎石外,竟然没有别的声响。
两队人心中翻腾起多少念头不提,只说两队人越退越远,就足以说明一些问题了。
又有一堆山石滚落,在场间砸出几声细小响动,原本已经退了十步的隶人头领突然一声暴起,持起手中矛,标枪一般扎入距离他不远处一名联军青年的胸膛,青年躲避不及,被扎了个对穿。
“杀啊!!!畜生!!!杀了这帮畜生!!!”
联军中不知谁一嗓子悲愤怒喝,混战又起。
“杀!!”
鹿黎没有试图再扔榴弹,只是静静地等着山坳里的战场平息。
她虽然能凭借强悍的臂力每次都扔到高空中空爆,但这座山却经不起第二次余波攻击。再来一次,山坳会被填埋。
威慑这种事儿,她干得多了,有缘的各自退兵,能活几个活几个,无缘的就像下面这种,不打个你死我活不会停。
这两年,她见了太多这种残兵相殴,初时她还会想方设法营救,不管是隶人还是联军,生命在鹿黎面前是平等的。
直到她被她所救的联军的一名少年捅了一刀,被骂了一声叛徒,她才明白。
群体意识与个人的意识,有时候并不会相通。
她看见的是战争的残酷,少年只看见了隶人残忍。
她没有怪那名少年,自己跌跌撞撞走了。
她想着往事,不知不觉山坳里短兵相接的声音消失了。
隶人胜利了。
他们在联军尸体中翻找食物、匕首,以及一些用得上的东西,最后坐在地上大口嚼着干饼子。
一名大汉仰头喝了一口牛皮囊里的水,粗声道:“刘阿加他们怎么还没回来?”
几名壮男吃饱喝足,站起身朝山脊处行来:“我几个去找找!”
原地休息的人嘟囔着:“这山真是奇怪,绕了半天出不去,竟然遇见了流兵!死伤了多少兄弟?”
有人数了数,答道:“三百一十二人!瘪犊子,艹他老母的,这群瘪犊子!”
说着,踹了一脚身边的尸体一脚。
清晨的光落下一丝,鹿黎呼吸一下紧了——那尸体!!!
她认识!!!
他是学院的学生!!!
她竟然!!!
她竟然眼睁睁看着她的学生在她眼前死去!!!
她不知怎样回到小院的,整个人浑浑噩噩,眼神空洞无光。
她去给孩子们做了早饭,又给寅离端了一碗罴九角液。
寅离喝完躺下,鹿黎窝在他床边,遥望着远方墨色山岗。
半晌,她问他:“阿离······为什么会有战争······为什么要奴役别人······为什么······”
寅离抬手,摸了摸她头顶,暖声道:“弱肉强食罢了!”
鹿黎静静听着,没有反驳,像是听进去了。
但是下一句,就连寅离都无法回答了。
她说:“刚才,两队人在前面山坳里厮杀,有学院的学生在里面。我没有救他!”
“祝余!祝余在哪里啊······”
“我好想他!”
“他为什么不在我们身边呢?”
寅离又摸了摸她的头。
她说了他想说的话。
是啊,那个人为什么突然就不在了呢?
是迷路了吗?
还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又或者是······
寅离与鹿黎从不敢往最坏处想,他们想的是,哪怕他们死了,也希望祝余是真的迷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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