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纪」

第 182 章 雪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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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天台。

今夜当值的属官格外忙碌,天明破晓时才有功夫暂歇上片刻,众人只待将案头上的公文处置好,等轮值的人来便可。

天边夜色将要散去,咣当一声震响打破了院中寂静,遥遥有争执声从东院传来,只听一人道:“……谁愿意来当这星历就让他来,沈某早已扫位已待,巴不得现在就脱了这身官袍,省得在这司天台日日碍着景大人的眼!”

属官们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便听一女声道:“我昨日再三叮嘱不可大意,但你偏偏说要独自审讯要犯,强行提了人走,怎么听起来反倒成了我的过错?这要犯是从你手下逃脱的,你沈大人的本事我可算是领教到了!”

属官们噤若寒蝉,相互使眼色,装作没听见两位大人的争吵。不过多时院门被推开来,那金铁之声铮然而起,众人心中一惊,隔窗窥望,只见台阁大人手握长剑冷冷道:“沈誉,你再向前走一步试试看?”

被剑指着的星历官沈大人背对众人而立,短促一笑道:“沈某自问也没犯什么大错,就算要定我的罪,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大人不如让我回去换身衣裳取了东西。自不劳大人烦心,回头我自去刑部认罪就是了。”

他转过身朝屋子走了几步,突然闷哼一声跪倒在地,手紧紧捂住右肩,指缝间渐渐渗出鲜红。www.zcwok.com 传奇小说网

此时本应是属官交接之时,院外已有人在等候,景澜收剑入鞘,漠然道:“来人,把沈大人扶下去。”

有人进来将沈誉扶出了院子,众人见星历大人离开时已经奄奄一息,院中地上血迹分明,更是不敢出声,唯恐步了沈大人的后尘。

景澜手轻轻搭在剑柄上,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半晌后道:“司天台的规矩诸位也清楚,今日所见,绝不可向外透露半字。”

众人心思各异,闻言纷纷应诺。

景澜快步离开,穿过长廊后来到另一座院子,进门前她在花格上轻轻一点,灵光浮动,法阵运转,门瞬间变了模样,在她踏入屋中时自动闭拢复原。

众人心中生死不明的沈大人正坐在桌前系披风,除去脸色苍白之外一切如常,他沉默半晌后道:“你不会是故意的吧?”

景澜面不改色问:“怎么说?”

“再往左半寸,我差不多就是半个死人了。”沈誉虚虚一指肩头。

景澜随意道:“同门一场,还不至于如此。马车就在院里,你该走了,依照计划,星历大人虽然身负重伤,但千万不能死了。”

沈誉冷笑一声,按着肩伤夺门而出,景澜跟在他身后走出去,在檐下便停下了脚步。院门边果然停了一辆马车,沈誉正打算掀帘进去,动作一顿,突然回头说道:“说实话,你方才不会是想公报私仇,借此机会一剑捅死我算了吧?”

景澜瞥了他一眼,竟然点了点头道:“我确实这么想过,就怕事后元秋问起来麻烦。”

沈誉道:“怎么不见王宣,难道被你毁尸灭迹了?”

“你们二位一向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我又怎么知道?”景澜道:“他昨日不是还在官署中?或许回府去了,你不如问问司文。”

沈誉闻言用力甩下车帘,低声道:“知道了,走了。”

马车离开院子,景澜独自站了一会儿,低头看着手上的痕迹。昨日朱砂尚未洗净,嵌在雪白掌心上,将命线的纹路清晰勾勒出。

她不知在想些什么,面上神情难辨,片刻后握紧手收回,沉声道:“宴师那里如何了?”

一道人影无声出现,躬身道:“回大人,棋局已成。”

景澜衣袖轻拂,颔首道:“那就去会一会这位传说中的大魏帝姬。”

“少爷,到家了。”

沈誉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两指按着额头睁开眼,疲倦地叹了口气,道:“周管事呢?”

车外随即传来管事的声音:“少爷,王大人寅时便登门造访,因少爷不在,小的便擅自做主将他请了进来。”

沈誉道:“寅时?怎么这时候来了?他人还在府上吗,走了没有?”

管事道:“正在厅堂等着少爷呢。”

沈誉解下披风道:“上茶,去告诉他我回来了,带他来我房中见我。”

管事依言而往,沈誉回屋后换下袍服,仅着便衣,从药箱中取了瓷碗银勺调制药粉,他刚坐下不过片刻,王宣随后便至。

管事奉茶之后关上门,带着仆人从屋中退下。王宣径自在沈誉身边落座,沈誉把碗递给他,道:“你来得正好,帮我上个药。”

王宣不接,沈誉又伸了伸手,却碰到他的衣袍,不禁疑惑道:“做什么去了,怎么衣裳是湿的?”

王宣答道:“一时不察,在雪里站久了些。”

沈誉将碗放在桌上,道:“你夤夜登门找我是为了何事?说罢,怎么弄成这副鬼样子,我记得你昨日不过是去了一趟烛照阁而已,莫非阁主又起意要看你的弓了?”

王宣道:“我遇见了师姐。”

他说完良久不语,靠在椅背上沉沉地叹了口气,只手遮住双眼,低声道:“我昨日才知道,原来师姐对藏光的事一无所知……”

沈誉若无其事道:“或许是前人忘了将此事告诉她,她不是一直住在山上?只要不下山,有些事她知道或不知道也没两样。”

王宣放下手臂,两眼通红,咬紧牙关一字字道:“但我不知道。”

沈誉不解道:“这是什么意思?”

王宣一手紧握成拳又泄气般松开,艰涩道:“王沈两族虽同为降臣,为新朝所纳,但王氏先祖世代皆为前朝宫廷祭司,与皇族关系匪浅,是以入城后避居远郊,约束族人行事低调。自我记事以来,先父便耳提面命,万不可以家世自傲。到祖父去后,我得授藏光,先父才将这其中的渊源告知于我,并道,我族立身之本皆系于此弓,但藏光与飞光本为皇族之物,先祖趁城破窃出藏光,又以秘法传予后人,却也知道终有一日藏光会为人所夺……”

沈誉方知晓还有这等内情,然而他何等聪颖,当即便问道:“他要你如何去做?”

“如果遇见身负那柄剑的人,就一定要先将其除去。”王宣说道:“只因从叛国那一日起,我们便成了世世代代的仇敌,他们不会放过我们,我们也绝不会束手待毙。先父从未见过那柄剑的模样,也是从祖父口中得知大概,他说了那么话,我却只记住了一句飞光无影无形,召之即来,其色如碧玉,虽是剑,但其实是一道符。”

“我起先不信,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剑?等我亲眼见到藏光后,才明白我所知不过牛毛,既有藏光这种弓在,那为何会不会有飞光这柄符剑?只是我没想过,会在师姐手中看到它。”

沈誉眼中一震,霍然起身:“你那时神情有异,我早该想到你绝不是去取遗落的东西!原来、原来那时候你突然折返,是为了……”

他难以置信,一把抓住王宣的衣襟,力道之大将他从座椅上拽了起来:“你回去都做了些什么?!”

王宣犹如陷入了过往的回忆之中,出神地道:“我做了什么?那是我第一次拉开这张弓……”他微微战栗,盯着沈誉道:“我就用它,对着师姐离去的方向射了一箭!”

“你疯了?”沈誉猛然后退一步,桌上瓷碗因他这一撞坠落于地,药粉撒了出来,“你想杀了她?!”

王宣弯腰捡起碗,道:“是,那时我确实存有此念。她手持飞光,根本不会随我们下山去救人,说不定新仇旧恨一起算,到时候引来麻烦更难收场。”

沈誉怒道:“你既然识破了师姐的身份,就不该对我隐瞒此事!你知不知道……”他回想起景澜的话,把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冷静了一会儿道:“我们都想错了,师姐其实早在上山之际就知道我们的身份了,师父从未瞒过她,她什么都知道。她自知寿数不长,所以才想随我们下山救人,是景澜……半道带走了师姐,所以我们最后没有等到她来,并非是她有意失约!”

“是么?”王宣手腕颤抖,将那瓷碗轻轻放回桌上,“多年以来,我一直以为那一箭射中了她。我从未有过一日心安,下山以后的每一日都仿佛是从旁人手中偷来的……直到昨日,我才知道那一箭射偏了,而师姐更是从头到尾都不悉晓内情!她对藏光一无所知,还对我说,莫要再让箭落空了。”

说到此处他面朝沈誉平静一笑:“太迟了,我已经无法再拿起此弓了。师兄,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鸡鸣声中天色渐明,洛元秋迎着风雪绕道向东,见坊门已开,便打消了攀檐上瓦的念头,老老实实从街边走过。

坊外便是一条河,河已冰封,桥下芦棚里坐了个老妇人,守着脚边将熄的火炉,借着天光缝衣。

芦棚外站着一个少年,手不断比划,仿佛正向老妇人打听什么。

洛元秋只觉得心中再度涌起奇异的感觉,那少年听见脚步声当即回头,讶异地向她看来。

少年衣着装束无不透露出矜贵二字,仿佛是哪家世家公子出游,颔首示意道:“真是巧,昨日与姑娘见了一面,今日又遇上了,姑娘还记得我吗?”

洛元秋一怔,努力思索了一番,恍然道:“你是昨天在街上的……”

“在下路过此地,想向这位阿婆打听渡口在何处。”那少年说着朝芦棚里看了一眼,老妇人仍自顾自地穿针缝衣,“但她好像耳朵不好,听不见我说话。”

洛元秋手指微动,道:“你要去哪里?”

少年道:“去元洲。”

洛元秋道:“你也看到了,河道冰封,走水路恐怕是不行的。”

少年眉头微皱,无奈道:“起先我出来时,家中亲长特地叮嘱过我一番,走水路去元洲,中途路过紫宁,正好去拜访一位故人。若是走常路,到紫宁多有不便,不如水路方便。”

洛元秋既没听说过元洲也没听说过紫宁,满心疑惑,只得点点头道:“第一次入京吗?”

少年微笑道:“正是,姑娘也是游历到此的吗?”

“算是吧。”洛元秋道,“你也是来太史局做掣令的吗?”

少年疑惑道:“太史局?掣令?我不明白姑娘在说什么,是今年朝廷新设了官署,诏令还未下达?为何我离开江陵时从未听说过?”

太史局成立至今,居然还有不知道它的修士?洛元秋比他更疑惑,但想起自己初入城中也是这般一问三不知,便道:“罢了,回头我带你去看看。对了,你叫什么?”

少年答道:“在下江陵人士,殷雪怀,还未请教姑娘大名。”

洛元秋后背寒意渐起:“你再说一遍你叫什么?”

“殷雪怀。”少年解释道,“殷商的殷,大雪的雪,怀中的怀。”

洛元秋久久不语,她这夜所经历的一切都比不上此时此刻来得震撼,难以言喻道:“你叫殷雪怀?”

少年对她的反应颇为不解:“难道姑娘认识与我同名同姓的人?”

何止是认识这么简单,殷雪怀这三个字如雷贯耳,当世修士岂有不知其名的?

洛元秋笃定道:“你是咒师。”

少年点头,洛元秋将他上上下下来回打量一遍,困惑更甚:“我见过殷雪怀,他……”

“赵大娘!这是今天的鱼,给您放盆里了,我来取衣裳了!”

洛元秋蓦然回头。

芦棚里的老妇人闻言连忙起身:“补好了,你这么久没来,我还当你不打算要了呢!快瞧瞧看,我老婆子的手艺如何?”

“赵大娘的手艺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我这就穿上,也用不着看了!”

老妇人道:“以后可千万要爱惜衣裳,冬衣可不好补,这一年之中最冷的日子就快要到了……”

接下来的话洛元秋没有再听,默默转过身,长桥横卧,冰封的河道一览无余。那少年所立之处是一方被大雪压塌的荒草丛,雪地上除了她来时的脚印再无别的痕迹。

洛元秋心头剧震,怪不得昨天她明明看见了这少年,但柳缘歌与林宛月却像没见着一样,这少年更本就不是常人!

或许他连人也算不上,仅仅是一道过去的影子。

他方才自称是殷雪怀,但殷雪怀早已销声匿迹,距洛元秋上次在阴山见到他已过去四年,为何他的影子会在近日现身城中?

既然想不明白,洛元秋索性懒得去想了。此时坊中人都起来生火做饭,炊烟相连,洛元秋一天奔波劳碌,腹中空空,顿时顾不上胡思乱想了,只觉得填饱肚子才是人生头等大事,忙不迭一头扎向街坊。

她在早点铺子前摸了半天才摸出两个铜板,望着刚出锅的肉包垂涎三尺。卖包子的老板娘看她饿得眼冒绿光,心生怜悯,多送了她一个馒头。

洛元秋惊喜万分,连声夸赞老板娘人美心善,吞了两个包子之后捏着馒头走了。

那两个肉包吃了和没吃一样,洛元秋珍惜地看着手里的馒头,思索着要从哪个角度下嘴,才能仔细品出这馒头的滋味。

忽然她手腕一震,馒头险些落地,她情急之下一口叼住,随即一脸错愕地回过神。

这不是她送给陈文莺的那道符?怎么突然生效了,难不成是陈文莺遇到了什么危险?

洛元秋从袖中摸索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符,走到避风处,夹在手中一晃。

符纸上的朱砂最先燃烧起来,很快化为灰烬落在她手中。洛元秋捏住符灰当空一扬,眯起眼观察了一番,最后两指微微一拧,如同将无形的丝线缠绕在了指上。她向东边看了看,指缝间锐光一闪,清晰指向某处。

半个时辰之后,洛元秋在城东市集现身。

她面无表情叼着个馒头,十分引人瞩目。市集上人来人往,她左右搜寻,都没能见到与陈文莺身形近似的年轻姑娘。

但她的符绝不会出错,陈文莺定然就在此处。

难道她被人藏了起来?

洛元秋心中一沉,已经做好了最坏打算,突然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元秋!我正要去找你呢!”

她抬眼看去,从街对面走来的人不是陈文莺又是谁?

陈文莺快步走来,笑道:“我已经去过你家找你了,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你。你去哪儿了,怎么晚上连家也不回了?”

洛元秋扬了扬下巴,示意自己嘴上还叼着东西。陈文莺顺手拿了,看着那馒头上深深的牙印道:“这是什么?”

洛元秋抓起一把雪搓去手上符灰,答道:“馒头,用来吃的。”她见陈文莺安然无恙,顿觉松了口气,便道:“我给你的那道符呢,你随身带着吗?”

陈文莺神情迷茫,重复道:“你给我的符?”她慢慢低下头,再抬起时眼中却是惊惧万分,气息急促道:“快走……他来找你了!你快走……”

她说完之后动作一僵,茫然道:“我要找到元秋,元秋住在曲柳巷,我要找到她,我必须要找到她……”

陈文莺双目神采尽失,游移不定,仿若一具木偶,她突然抓住洛元秋的手,向街对面说道:“我找到她了!”

洛元秋一愣,目光落在对街,茶铺不远处站着一高大男人,他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脚边还放着一捆柴,像是个担柴来卖的樵夫。而他的右手却夹着半张符,正是洛元秋先前送给陈文莺的。

她任由陈文莺拉着自己来到那男人面前,陈文莺雀跃道:“我找到元秋了。”

男人点头,看着她说:“多谢你了。”

他眼眸中清光隐隐,莹无纤翳,几如一面镜子,倒映出芸芸众生,世间万象,令人沉醉不已。

洛元秋反手握住陈文莺,将她拉到自己身旁,道:“别看了。”

陈文莺恍惚道:“什么?”

“记住我的话,别去看他的眼睛。“洛元秋道,“照我说的做,文莺,现在把手给我。”

陈文莺懵懵懂懂伸出手,洛元秋一手制住她两手手腕,屈指在她眉心重重一弹。陈文莺猝不及防,痛楚袭来,却又挣脱不得,片刻之后她眼瞳剧震,双腿一软,阖目倒在洛元秋怀里。

男人微微一笑,似乎觉得很有意思:“别来无恙,刺金师。”

洛元秋抱着晕了的陈文莺冷冷道:“前辈,你还没活够吗?”

“恐怕还需要一些时日,”殷雪怀答道:“毕竟对你我这样的人而言,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久别重逢,何不坐下来叙叙旧?”

洛元秋不答,抱着陈文莺向最近的茶铺走去。殷雪怀拎起脚边的柴跟在她身后,两人一同进了茶铺。

洛元秋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让陈文莺趴在桌上,看见她一手仍紧紧捏着馒头,便取来想咬一口。馒头刚到嘴边洛元秋又放下了,心想桌子又冷又硬,于是把馒头塞进陈文莺脸下好让她垫着。

此时茶铺中冷清无人,洛元秋听见殷雪怀对店家说:“不必上茶,上一盅新酿的烈酒。”

店家道:“嘿,那客官来错地儿了,小店是茶铺,只上清茶,不另供酒。”

殷雪怀摘下斗笠道:“你身后那木柜最底层不是放着昨日从鹤泉新送来的酒吗?你平生喜嗜美酒,昨日去讨债不成,便私下要了两坛好酒抵债,却不敢搬回家让娘子知晓,只能偷偷藏在铺里,就盼着晚上小酌一杯。既然如此,分我一盅又能如何?”

店家忽然神情一滞,脸上惊慌之色未褪,却不由自主连连点头,道:“是,是,客官说的不错。不过是一盅酒,我这就去取。”

殷雪怀在洛元秋对面坐下,随手将两人杯里的茶水泼了,道:“你心中所想我无法看透,用不着这么防备。”

店家即刻便将酒送了过来,殷雪怀将彼此杯中斟满,举杯一饮而尽,见洛元秋不动,道:“确实是好酒,莫要浪费了。”

洛元秋道:“我不喝酒。”

殷雪怀道:“怎么,你已经尝不出味道了?”

“有话直说吧,”洛元秋不想与他绕圈子,开门见山道:“我昨天无意看见了你的影子,今天早上在河边又遇见了它一次。如果我没有记错,四年前我见你的时候,你还没有走到这一步。”

殷雪怀殊无异色,笑道:“看来无需我多说了……他都对你说了些什么?”

洛元秋道:“他说他受长辈托付,走水路到元洲,途经紫宁,去拜访一位故人。”

殷雪怀道:“又是元洲,他果然还是要去那里。”

洛元秋向外望了一眼,这间茶铺临街而设,看陈设便知经营多年,此时本该人满为患。但行商路人皆从茶铺前匆忙而过,无一驻足,好像这茶铺根本就不存在。

“元洲是什么地方,它为何要到元洲去?”洛元秋问。

“建元十六年,我到元洲游历,跟随恩师李云岚修习咒术,一住便是七年。这期间我与恩师之女互生情愫,便于此地共结良缘,立誓同求大道……那时人人都说我们是神仙眷侣,我也以为我与瑞娘能长久相依。”殷雪怀如是说道。

“之后又过了三年,恩师仙逝,我携瑞娘回到江陵。彼时我于咒术一道颇有所得,时常与知交好友四处游历,倒也博得了些许虚名。我们途中一同论道切磋,推演咒术,正是志得意满之时,好不快意。某日我孤身一人返回江陵,途经云洲临时意起,想看看恩师闭关静修的石洞是个什么模样。我沿山路向上,攀过陡崖,来到石洞中,见满壁赤红,皆是朱砂所绘的咒术,便猜到是恩师闭关时将所得咒术以朱笔画于石壁上。那些咒术极为精妙,我看得入神,不知不觉一天过去了,于是歇在石洞中,翌日下山买了些干粮,打算在石洞里参悟一个月再回去。”

这等故事对修行之人来说实在没什么稀奇的,洛元秋打了个哈欠,托着下巴道:“你走火入魔了?”

殷雪怀又为自己斟了杯酒,摇头道:“恩师是当世宗师,我参悟他留下的咒术十分吃力,有不解之处也只能一人苦苦思索。不知不觉在这石洞之中竟度过了三个月,日子虽过得清苦艰难,却也有所增益。一夜我推演完一道咒术后已精疲力尽,仓促睡在一块石碑之后,朦胧中却听见有人说话。那人说:可惜可惜,只是一步之差。我只当是自己听岔了,正要再度睡去,突然一小童道:不就只差了一步吗,为何要可惜?那人道:唉,竖子安知!这登天的最后一步,比先前千千万万步都重要得多。一步之遥,哪怕穷尽此生再也无望了。不然他为何要将这半面石壁上的咒都凿了去?小童道:那他为何不去阴山?”那人道:世间勇猛者少,多是胆怯惜命之人,故到界碑前即止。有勇无谋者入阴山,当为意气所害;谋求甚多者,当为欲念所困;自诩聪明者,当缚于幻象。唯有心无所依,无所存,无所求,方能度过此湖,到达彼岸。你方才不是看到刻在石头上的字了吗,你说他是哪一种人?小童即道:自诩聪明、又胆怯惜命之人。”

“听到此处我再也睡不下去了,心中愤怒不已,正要从石碑后出来斥责他们这番不敬之词,却看见石洞中只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他托着一盏灯慢步走在石壁下,先前说话那两个声音竟是他映在石壁上的两道影子。一个影子广冠博带,如古时儒生;另一个稍稍低矮,长发垂髫,做童子打扮。他们紧随老者身后,对石壁上的咒术一一点评。我躲在石碑后不敢出声,怕被他们看见。听他们点评恩师多年心血,贬多褒少,只觉愤懑难堪,那小童说:这咒术好像不是李云岚留下的。那人道:是他的徒弟,还不如他。”

洛元秋原本听的昏昏欲睡,闻言顿时一惊,道:“他怎么这么阴魂不散,连你都能遇见他?”

殷雪怀不理会她,自言自语道:“我以为恩师咒法已圆满融通,于当世无人能敌,可是天亮之后再去看石壁上的咒术,竟有击碎珊瑚之感,失魂落魄之极。我找到那两人说的石壁,见其上凿痕历历,确如所言。石壁后又有一小洞通向后山悬崖,我循路而往,见崖壁上另有刻字,正是恩师字迹。我越看越觉得心灰意冷,当日便离山返回江陵,从此一心修行,进益良多。然而修为愈深,我却越觉得惶恐不安,只怕如恩师一般,一步之差,终生无望。”

“我不甘心止步于此,我决意入阴山一探究竟。”

“此举自然招致父母亲友反对,唯有瑞娘一人知晓我追求大道的心意,明白我心中是何等痛苦。临行前她拿来两枚丹药,催促我与她一同服下,说这丹药是宫廷中的一位术士赠予她父亲的,服用或有长生之效,于修行也有所助力。我当时满心都想着要如何去阴山,并未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趴在桌上的陈文莺不舒服地皱起眉,似乎马上就要醒来。洛元秋见状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陈文莺眉头舒缓,呢喃数句后再度睡去。洛元秋道:“界碑之后一步一心魔,你在阴山中看到了什么?”

“无穷无尽的幻象,我成了如恩师那般赫赫有名的咒师,半生成就更是在他之上。一日不慎遭咒术反噬,沦为凡人,再也不能修习咒术,于是家业为旁人所夺,双亲皆逝,爱妻也弃我而去。我被人打断双腿,只得流落街头乞讨度日。但即便遭人戏弄折辱,我依然不肯放弃修习咒术。”殷雪怀道,“浮生一场大梦,梦醒之后,我已度过阴山,想必你也是这般。破幻象方能砺心,斩妄念方得自救,尘世一切,莫过于此。”

洛元秋道:“我听说你被巴图族人从雪山下背回来,一听祭司叫你刺金师便不告而别了,留给他们的名字还是假的。”

“因为我发现了一件更可怕的事,”殷雪怀漠然道,“我能看透人心中在想些什么。”

他双眼明澈,眼瞳深处仿佛有丝雨般的微光缓缓流转,蕴藏着难以想象的力量:“这才是我此生劫难的开始,人心如刀山,如火海,如炼狱,远远胜过阴山中的种种幻象。然而幻象只是幻象,这一切却是真实的。”

“……千人千面,只有瑞娘待我一如既往,从未有改变。但我却怕有一天看到她也变心,便将眼睛蒙了起来,谎称修行时无意受伤,再也看不见东西了。眼盲之后,昔日知交故友皆离我而去;家族视为我弃子,从此置之不理;父母野心勃勃,仍想借我的声名来扶持幼弟……我对这一切厌烦之极,瑞娘便带着我回到云洲,居住在乡间。但我仍觉得吵闹,明明已蒙上了双眼,却有心声万万不分日夜在耳边喧哗,世音聒噪纷杂,我忍无可忍,便搬到了山崖上的那间石洞里,彻底与人世隔绝。”

洛元秋不由坐正了些,试探道:“你还能听见人心里的话?”

殷雪怀道:“修为越高越难探听,寻常人的心声如同蚊蝇嗡鸣,不值一闻。我猜你一定在想,如果能得此天赋……”

“你猜错了,我只想知道你身上还有多少铜板,够不够点一碗面。”洛元秋瞟了眼桌旁的那捆柴,委婉道:“前辈,不是说咒师都很有钱的吗,怎么你好像和我见到的不太一样?”

“……”

殷雪怀面无表情道:“你想吃几碗?”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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