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几万里」

第7章 能饮一杯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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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冬过后,万物伏藏。

鑫鑫堂内挤满了伤风的病人,前堂看病,后屋抓药。救必应不舍得花银子多顾伙计,端午已有资格同救必应一齐坐诊看病,初一只能一个人守着药炉,抓药,煎药,忙的脚不点地。送走了最后一个病人,她累的连手都抬不起来。就连端午都面有倦色。

三个人中唯有救必应因赚了许多银子而神采奕奕,他见两个徒弟神情委顿,决定鼓舞一下士气。他从怀中拿出一封信交给端午,说:“好徒弟,今日辛苦了。你开的那些个方子我看过了,你现在已经做到了因地制宜对症下药。不愧是我徒弟,有悟性!”

初一看师父给了端午东西,也按奈不住道:“师父,还有我还有我。我今天煎了一天的汤药,现在鼻子都闻不出其他味儿了。”

端午是个好徒弟,更是个好师兄。他听初一这么说,不假思索地将信封递给初一,说:“初一,你拿去……”

“诶诶诶,知道是什么吗就给她?”救必应赶忙制止道,他对端午说,“不是立冬了嘛,都护府送来帖子邀请我去府上宴饮。为师年龄大了,不爱凑这等热闹。你替我去罢,就当是放你一天假了。”

话毕,救必应又转向初一道:“你呢,就跟着你师兄一起去,二人也好有个照应。”

初一还欠着玄澈银子不说,现下又牵扯了个突厥王子。她一点也不想去都护府:“师父,那种宴会去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我们去了还不是得看人脸色,不如家里呆着舒服。您要真是心疼我们,不如多给几钱银子。哦,对了。您老人家不会就是舍不得银子吧?!”

端午也面露难色:“师父,都护府邀请的是您。我们代替您去怕是不合适……”

两个徒弟推三阻四,救必应气的大手一挥,道:“住口!这事就定了,你们谁要再啰嗦,就去把《神农本草经》给我抄十遍!”

此次都护府宴饮,乔都护不仅邀请了官员下属,地方豪绅,他们的家眷同样在宾客名单之内。年轻儿郎和女眷被单独安排在花园之中。

端午一进门就被仆人带着去拜见都护,初一则随着丫鬟去了花园。好些郎君娘子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天。不知是哪个逗趣的郎君说了什么俏皮话,引得小娘子不时发出的笑声,此起彼伏的娇俏笑声如同鸽子扑棱的翅膀一般。

其中,犹如众星捧月的便是乔菀芝。她今天算是主人家,所以特意隆重打扮了一番:如云的乌发间插着珠翠步摇,身穿茜色洒金宝相花纹齐胸襦裙,臂弯里搭着绸缎披帛。既明艳动人,又不乏贵女的雍容华贵。

她亲热地招呼初一到近前坐下,说:“你能来真是太好了。阿爷下帖子给救大夫的时候我就在想你会不会一道来呢。”她又向围着的小娘子们介绍道:“这位林初一是鑫鑫堂的医女,也是我的好朋友。”

其他人何等精明,态度从初一刚进门时的爱理不理变得分外热络。

“啊,早听说鑫鑫堂内有名蕙质兰心的医女,久仰久仰。”一个芙蓉面的小娘子笑眯眯地凑过来,睁眼说瞎话的本领让初一由衷道一声佩服佩服。

“久闻林娘子大名。前阵子我喉咙痛,吃了鑫鑫堂的清咽丸,立刻药到病除。还要好好谢谢林娘子哪。”又一个发髻葳蕤的小娘子挤过来,摸着细嫩的喉咙,说得一本正经。

……其实你该谢谢我师父,清咽丸的方子我还没背到。初一笑得尴尬。

越来越多的小娘子围过来,有意无意地和她套近乎。初一突然想起了玄澈,那厮嫌弃她溜须拍马太过表面,不够真心,不够生动。现在看来,自己拍马屁的功夫连他们都不如,活该被嫌弃。

有人恭维,自然就有人不屑。

花园的另一边,县丞之女刘玉很不满小小医女备受瞩目,故意提高音量说道:“哼,鑫鑫堂那个无良郎中的徒弟有什么了不起。我阿爷说有人举报他们偷卖禁药,等找到了证据就抓他们去坐牢。”

一个郎君附和道:“鑫鑫堂确实声名不大好。我听说他们还出入烟花柳巷替□□瞧病。男子也就罢了,那医女进出青楼也毫不避讳。不过,谁知道她到底去干吗呢……”

言至于此,浮浪一点的郎君们都露出别有意味的表情。

“嗨呀,我突然想起来这个人是谁了。”另一个浪荡子已经喝的上头,突然拍着大腿,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她呀,差点被我收进房里!”

此话一出,惹来许多人的目光。那郎君很是得意,借着酒劲儿跌跌撞撞地走过去,抓住初一用力一拽,说:“林娘子,你可还记得我?我是王茂啊!你及笄那年咱们不是连聘礼都谈好了吗,为啥临门又变卦了?”

两年前,初一刚及笄之时就有媒人上门说亲,说王员外家良田百亩,仆人成群,他家大朗王茂相貌好,品格端,是个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人家。

初一艰难地把手挣脱出来,望着眼前这张因为酗酒而肿胀的脸,十分庆幸当时的决定,道:“变卦的不是我。是你们临时反悔,非得生出儿子才能扶成正妻,不然只能做妾。我不乐意,才拒了这门亲事。”

王茂指着初一的鼻子,无赖道:“以你的出身能给我做妾都是抬举了你。怎么夸两句还真把自己当清高贵女了?听说你现在都沦落到去青楼做生意了,早知道还不如跟了我。”

他满嘴胡话惹得菀芝大怒,唤来仆人将他赶了出去。转而安慰初一道:“那乡野莽夫喝了几杯酒就在这大放厥词,我让人去教训他。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初一纵然不快,也不能弗了菀芝的面子。众目睽睽之下,她只得表示自己并未在意。

宴会照常进行,方才的插曲多少让气氛变得有些异样。不久之前还忙着套近乎的郎君和娘子都避免和初一有眼神接触,万不得已对上视线也是飞快转开,很后悔之前的积极和殷勤。

初一不想扫了大家的兴致。作为一段是非过往的主角,她深知此时最好离场,给旁人趁热打铁嚼人口舌留出足够的空间。于是,她借口更衣溜了出来。走在回廊上,宴饮的嘈杂之声渐渐淡去。初一腹中饥饿,肚子咕咕叫的声音却越来越响。

“呵——”一声轻笑自旁边假山上传来。

初一抬头,阳光下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她蓦地想到看过的那些志怪传奇,吸了天地灵气幻化成形的花妖山鬼便是如此突兀出现来勾人魂魄。

“闲来无事,能饮一杯无?”再出声,声调中充满了少年的洒脱肆意,还带着些懒洋洋的劲。

好吧,不是什么妖精鬼怪。初一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旋即扬起笑脸,隔着山石苔藓朝山顶凉亭中的玄澈行礼,道:“初一见过郎君。数日不见,郎君无恙乎?”

片刻之后,初一端正地跪坐在玄澈身侧。面前的陶釉小炉上温着酒,一旁的架子上烤着几块年糕。玄澈没有旁人服侍,一人悠然自得地翻着年糕块。再寻常不过的动作在他这里也显得赏心悦目。

初一猜不透玄澈为何唤她上来,迂回着问道:“郎君怎么不在前院宴饮?”她没有在花厅中看到玄澈,以为他必是因为身份尊贵被邀请到前院大厅同达官贵人一处用膳。

玄澈慢斯条理地拿筷子去戳年糕的表皮。他微微蹙眉,不知是因为年糕烤了半天也无变化,还是因为初一提了问题打破了宁静。

“郎君,你这么频繁翻面是烤不好年糕的。还是交给我吧。”初一实在看不过去。她难得强硬了一回从玄澈手中抽出筷子。

玄澈到底做不惯此类活计,由着初一夺走了手中的筷子。他撑着脑袋,半趴在案几上,一边关注着年糕的变化,一边给初一提要求,说年糕须得烤的外皮焦脆内里软糯才好,但千万不能烤糊;颜色要酥黄均匀,一个黑点也不许有。

“我手艺不精,烤出来的年糕一定不达郎君的要求。您还是上前院去吧,都护府厨子做的金丝乳饼可比干巴巴的年糕好吃。”

玄澈伸长了手臂去够温着的酒壶,自顾斟酒来喝。一杯饮尽才道:“这乡野地方的人喝酒甚是无趣。不行酒令,也无歌舞助兴。我不耐烦,不如找个地方清静一会。”

“那郎君大可找个暖和的地方安排一桌酒菜,何必跑到山上吹冷风……”初一就着火炉,阵阵寒风仍吹得她牙齿打颤。

玄澈将半个身子探出凉亭栏杆,越过游廊和月洞门,可以一直望进花园里,“这儿可是个好地方。想清静了闭目听风,无聊了还可看众生百相。”

“啊,那刚才园内发生的事情你都听到了?”初一暗道这郎君还真是耳力过人,她随口问道。

玄澈其实没有听壁脚的癖好,就算偶然听到了初一的名字也只是略微一哂,想这名字起的倒是随便。后来那些人越说越没有遮拦,语气越发下流猥琐。彼时炭火发出“哔剥”的声音。他低头,架子上几块雪白年糕映入眼帘,脑海中无端浮现出一个浅淡的身影,淡而无味如面前的年糕一般。

接着有人借酒闹事。他又听到一个耳熟的声音,不疾不徐地替自己辩解,全然没有寻常少女被冒犯后的羞愤恼怒。

果然是她,那个名字相当敷衍的小娘子。假笑的时候像年糕裹多了糖浆,齁甜。装模作样发脾气的时候也有,但依然改不了任人搓扁揉圆的本质。

玄澈回想刚才听到的话,垂眸看她,“嗯,他们吵到我了。”想一想还是觉得有些莫名在意的地方,于是又问:“他们那样编派你,也不生气?”

初一颇为诚恳,“怎么可能不生气。不过我行走于市井,比这更离奇和污糟的我都听过。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又不会少块肉。”

“你倒是会自我安慰。”

“郎君哪里懂我们百姓的难处。今日来赴宴的或许您一个都瞧不上,可是对我来说个个都惹不起。此番纠缠我能全身而退就已经很庆幸了。”

玄澈不屑,道:“胆子这么小,为何当初还拒了人家的亲事?当真是不愿意做妾,还是嫌弃聘礼给少了?”

初一现在相信他是真的无聊,不然世家贵公子为何也这般热衷于家长里短。她斟酌了一下,说:“其实当时差一点就同意了。王茂说的没错,他家肯让我进门做妾已经是抬举我了。可是……”

“可是什么?”

考虑到玄澈刨根问题的性子,她如实回答:“大约是觉得不甘心。”

初一从未跟别人提起过,现在要将心事曝露出来有些不适,她匆匆低头去翻转年糕,道:“我知晓生为女子少不得嫁人生子,也不是不羡慕安逸富贵的生活,可我总觉得人活一世并非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玄澈只看得到她发髻下一片雪白的脖颈,瞧不见她的表情。“不想嫁人?可表妹跟我提过,你攒嫁妆攒的很是积极。”

既然已经说开了,初一坦然了不少,她迎着玄澈的目光,“我并非真正脱俗之人,心中所想是一回事,付诸实践又是另一回事。再者,我又没说终身不嫁,有好姻缘自然不会拒绝。我向往肆意洒脱的生活,可也怕自己孤苦终老。”

“我头一次听人把好高骛远,瞻前顾后说的如此不落俗套。”虽语气戏谑,玄澈的视线却久久停留在初一身上。跪坐在火炉旁边的少女,梳着简单的发髻,全身朴素一点饰品也无,和时下崇尚的丰腴浓丽毫不沾边。若非说有什么特别之处,便是唇角的浅浅梨涡,为笑容平添几分清丽可人。

初一知道玄澈少年心气,又不识人间疾苦,算不得交心的好对象。她把烤好的年糕放在案几上,心平气和地说道:“所以说我是俗人一个嘛,有些缺点也正常。这些话郎君权当听着解闷好了。不知道我说了这么多,郎君可否赏几个茶水钱?”

“你要多少?”玄澈悠哉地靠在栏杆上,姿态散漫。

初一笑眼盈盈地伸出手,“五两银子就好。”

看着伸到鼻子底下白皙的掌心,玄澈毫无征兆地大笑起来,皎皎少年郎,笑起来甚是光华夺目,密密匝匝的睫毛被阳光染成浅浅的金色,掩映着眼底的细碎的星芒。

“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玄澈好容易止住笑,“我好心邀你喝酒,你却惦记我的银子。不过话说回来,本来我都忘记了你还欠我银子的事情。经你提醒,我倒是又想起来了。”

初一懊恼自己多嘴,她深深地行了一礼,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自从得知欠您五两银子,我就寝食难安。这些钱虽不够郎君买一只狐皮袖筒,但我要不吃不喝许久才凑得出。郎君既然忘了,不如再忘一次?”

“忘记这事儿对我有什么好处?”

“郎君身份尊贵,想必是要什么有什么。我一介小小医女,哪里能许诺给您好处?”初一轻易不肯松口。她唯恐自己一个不小心,又被讹了银子去。

玄澈不喜欢这个回答,“你怎么求人都这么没诚意。不还银子也行,不过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初一警惕地双手抱胸:“什么条件?”

玄澈曲起手指,不轻不重地敲在初一的脑门上,断了她的胡思乱想:“龌龊!”复又将她从头瞧道脚,发现没有一点可取之处,叹了口气说:“算了,先记着吧。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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