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几万里」

第9章 君子不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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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伤口的缘故,玄澈睡得并不安稳。

半梦半醒间,他听到乔都护来了,在屏风外面拉着张弓询问情况,又嘱咐定要小心伺候。乔都护说,我这个外甥从小娇生惯养,哪里受过这种皮肉之苦。

玄澈迷迷糊糊地想,乔都护说错了。那种表皮被利刃划破,温热的鲜血在冰凉肌肤上蔓延的感觉他一点也不陌生,甚至还有些怀念。

不知怎的,玄澈又想起以前,在郊外别院和翀宇卫相处的点点滴滴。

他八岁那年,当今圣上刚刚登基,庙堂之事尚未理顺,作为三朝元老的定国公玄平几乎天天都被召进宫里。莫说他们这些孙子,就连韩阳公主想要见自己的夫君一面都不容易。

一天,玄平一下朝就将他和兄长玄灏叫到了书房里,说难得有空要考考他们的功课。

“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何以修身为本?”玄平看着两个孙子稚气的脸,慢慢问道。

玄灏稍微思考了一下,郎声答道:“孙儿以为,修身是为了不断提高自己的品德修养。而德性,谓性至诚者也,是一切的根本。格物致知,诚意正心都是修身的手段,而齐家治国平天下是通过修身才能达到的。”

玄平点点头,又看向小玄澈,问:“澈儿呢?”

玄澈眨巴眨巴眼睛,看看兄长,又看看祖父,说:“祖父是问为何要修身吗?”

玄平想着他到底是年幼了些,不能完全理解其中的道理,于是将题目化繁为简,“那你说说看,为何要修身?”

玄澈挠挠头,“修身是为了当一个君子。”说完觉得答案太简单了些,又说:“祖父若是问何为君子,这个我也知道。夫子说过,君子道者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无惧。”

“差强人意,书背的还不错。那你们不妨再说说君子最重要的品格是什么?”

玄灏自然还是第一个回答,他说:“仁义礼智信,缺一不可。君子必然是坦坦荡荡立于世间,富贵不淫,贫贱不移,威武不屈。”

玄平投去赞许的目光,“不错。澈儿你觉得呢?”

“阿兄说的没错。”玄澈一听大道理就犯困,被祖父问起就随便附和道。

“莫想着蒙混过关。”玄平沉下脸,“你给我认真回答。”

玄澈一点也不怕祖父生气,他笑着蹭上玄平的膝头,“祖父莫生气。澈儿好好回答便是。仁义礼智信固然重要,但是这些都是别人对君子的要求。我反而觉得,君子不器,不要拘泥于世人所限制的条条框框,其他的都不要紧。”

玄平哭笑不得地去捏玄澈柔嫩的脸蛋,“你竟然还知道君子不器,我怎么听着像是给你自己不服管教找借口呢。”

玄澈任由祖父扯着脸,笑容更盛,“阿兄经常挂在嘴边,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不就是君子形而上,方有大自在嘛。”

“灏儿,这是你说的?”玄平又问玄灏。

玄灏有些羡慕弟弟和祖父这般亲近,他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两步,最终还是停在离玄平一步之遥的地方,恭敬地说:“孙儿是说过。不过还没来得及把意思解释给澈儿。君子不器,指的是在修身养性之时不应该像器具一样有所限制,要博学广泛。弟弟年纪还小,能有这番见地已很不错了。”

玄平道:“不用为你弟弟开脱。他呀,要有你一半用功和省心就好了。”说罢,他又仔仔细细打量着两个孩子,仿佛要从他们身上瞧出什么答案,最终长叹一口气,说:“算了,你们答得都有道理。只希望今后你们二人言行可覆,莫要辜负了我的期望。”

玄平还说了些什么玄澈已经忘掉了,只记得后来他就同祖父母一到搬去了城郊的别院。定国公对外宣称年老体衰,郊外幽静之处有益养生。而韩阳公主向来宠爱小孙子,自然是要将玄澈带在身边。

玄家的别院坐落在离长安不远的骊山山腰。不同于城内板正肃穆的国公府,这别院藏在深深草木中,古朴雅致颇有禅意。别院里除了仆人丫鬟,还多了几个陌生的面孔。

这是玄澈第一次见到翀宇卫。

其实,玄家有翀宇卫这件事情并不是什么秘密。虽然他们曾经在高祖平定天下之时立下过赫赫战功,但后来几经削减撤散,如今在世人眼中已经和官宦人家里的寻常护卫没什么两样。

玄澈曾经也是这么认为的,直到祖父唤来了一个其貌不扬的瘦高男子,他跟玄澈说,“这是翀宇卫的现任教头,京墨。待得了他的认可,你方能回国公府去。”

到了第二天,当玄澈还像在国公府那样蜷在温暖的被窝里等着下人侍候梳洗的时候,京墨就带着满身寒气踹门进屋,二话不说地将他从被子里拖了出来。

京墨面无表情地说,翀宇卫虽然誓死效忠玄家,但也不会随便认主。在继承翀宇卫之前,必须要通过他的试炼。

“我可没想过要继承翀宇卫!”玄澈还带着些起床气,免不了流露出一些少爷脾气。

回答玄澈的是京墨指尖闪过的飞镖,它们擦着玄澈的耳朵深深没入身后的柱子里。

京墨无视玄澈震惊的表情,语调平平,“玉不琢,不成器。小郎君没得选择。”

接下来的日子里玄澈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完整觉。他不光要读书习字,还要跟着京墨练功习武,雷打不动,风雨无阻。京墨少言寡语,出手则毫不含糊,一点情面都不留,完全称得上心狠手辣。玄澈跟他过招,每回都弄得遍体鳞伤,甚至有几次因为躲闪不及差点死在京墨的剑下。

玄澈去找祖父母求情,祖父干脆闭门不见,一向疼爱自己的祖母只能在旁暗自垂泪。他还想过逃跑,但每次都会被京墨揪着衣领抓回来,再波澜不惊地道一句,郎君,在通过翀宇卫的试炼之前您没得选择。

有一回闹得实在不像话,京墨将玄澈从地上提起来,亲自去找了玄平,说:“某无能,无法好好教导小郎君。”

等京墨离开之后,玄澈立马跪在祖父面前,恳求道,“祖父,澈儿想要回家。”

玄平叹气,“澈儿,你还未通过试炼,没有得到京墨的认可,如何回得去?”

“我为何一定要通过这个试炼才能回家。我不想继承什么翀宇卫!我只想回家!”玄澈想到这些天来吃的苦,委屈地哽咽道。

玄平颤巍巍抹掉孙子脸上的泪珠,缓缓说道,“想当初你太爷爷追随高祖,费尽心血打造了翀宇卫。你可知后来为何他老人家又要遣散翀宇卫?”

“是因为天下太平,不再需要翀宇卫上阵杀敌么”

玄平眼神幽幽如古井,“你错了。是为了避嫌,怕先皇猜忌,祸及全家。”

“太爷爷不是开国功臣么,怎么还会被猜忌?啊,我知道了,难道是怕功高盖主引来杀身之祸?”

“是啊。咱们玄氏一族本就是百年世家,声望颇高。你太爷爷不仅有从龙之功,手里还有一支战无不胜的翀宇卫。试问哪一个君主容得下这样德高望重,功高震主的臣子?”当年那些朝堂下的暗涌,各种势力的倾轧,以及潜伏在先帝微笑后的杀机,玄平现在想起来还是会冷汗涔涔。

玄澈并不能理解祖父语气中的沉重,他问道,“可是翀宇卫并没有完全消失呀,国公府里有翀宇卫,别院这里也有翀宇卫,京墨也是翀宇卫。”

“多亏了你太爷爷深谋远虑。他曾说过先皇肯定不信玄家会把自己的心血说弃就弃,若让翀宇卫全部消失,先皇未必会信。不如留下一些放在他眼皮底下,成不了什么大气候,权当是一般的私兵护卫,先皇反而安心。”

玄澈脑海中浮现出京墨炉火纯青的武功,更加疑惑,“但是京墨绝对不是普通的护卫。”

“他确实不是一般的护卫。除了普通的侍卫之外,还有一些真正身怀绝技的老人其实也没有离开。他们本来就是我们玄家家臣,只不过隐姓埋名,换了个方式继续效忠而已。京墨就出自那一支翀宇卫。他不但是教头,也是现任首领。”

“澈儿大致明白了,只是还有一事不解。为何是我要通过翀宇卫的试炼?长幼有序,继承翀宇卫的人难道不该是阿兄吗?”

“你兄长是嫡长子,以后是要承袭公国之位的。倒是你,从小就不是循规蹈矩的个性,不适合袭爵封荫之路,更适合掌管翀宇卫。”

玄灏沉稳正直似寒岭之松,玄澈通透肆意如钟山之玉。如果不是当今圣上和先皇一样疑心过重,再高的爵位再多的富贵也无法护住玄氏一门,玄平也不会硬生生把最为看重的孩子束缚在这别院的小小天地之中。

外人都道定国公府权势滔天,一派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势。谁又能体会到这尊荣之下的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当今圣上看在你太爷爷的份上还会给我几分薄面,可伴君如伴虎,倘若有一天玄家失势,那翀宇卫就是留着玄家性命的底牌。玄氏虽忠于朝廷,可防人之心不可无,为了避免飞鸟尽良弓藏,无论何时都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玄澈有那么一瞬觉得祖父似乎老得厉害,他的背已经佝偻,白须下的脸颊布满皱纹,眉心的“川”字如刀刻般,怎么也抚不平。

“澈儿,祖父已经老了。你父亲醉心金石,于仕途没有半点指望。咱们家偏又子嗣单薄,只有你们兄弟两个。灏儿固守正道,有忠义之性。若是玄家一直得圣上器重,以他的为人和才干,必定大有一番作为。可朝堂诡谲,明争暗斗无数。我只怕他太过刚正,过刚则易折。若真的有那么一天,至少还有你,还有翀宇卫护得住玄家啊。”说到最后,玄平一直犀利的眸光中甚至蒙上了薄薄的水雾,既感伤又忧虑。他叹自己已是暮年,力不从心,又急小辈尚且稚嫩,不能独当一面。

在祖父包含了太多意思的目光中,玄澈仿佛听到了自己迅速成长的声音。他意识到,从那一刻起,即使自己经历的岁月仍旧单薄,但人生的厚度自此开始变得不一样。

“澈儿明白,之前是我太任性了。在得到京墨的认可之前,我不会回家的。”玄澈突然有些跃跃欲试,不是为了权利,也不是为了翀宇卫,而是被委以重任的肯定和面对未知挑战的兴奋。况且,他还不想让祖父老,不想让一直顶天立地的祖父露出示弱的神情。他格外地想要撑祖父一把,把那些无形的重担分到自己肩上一些。

孩童的誓言显得有些轻飘飘,玄平知道他也许还不明白自己的承诺到底意味着什么,索性将话挑明,再三确认,“若是祖先庇佑玄氏子孙,国公府能安安稳稳地世袭罔替。你和真正的翀宇卫就无可作用。那时你可愿意无功名可考,无抱负可展,一辈子韬光养晦,做个闲散之人?”

他有些不忍,国公府中上百口性命,玄氏的荣耀富贵,难道真的靠牺牲一个年幼孩子的人生便可保全么?

“澈儿愿意。”玄澈再次跪下来,目光澄澈地看着祖父。令玄平觉得他什么都不懂,又都什么都懂。他心中酸涩,想自己纵然无愧列祖列宗,可却生生断送了玄澈未来的无限可能。这份债,无论如何是欠下了。

玄平表情凝重,玄澈却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信誓旦旦地说:“祖父,您就别担心了。老说什么玄家失势,多不吉利。您放心吧,有我在,翀宇卫绝不会是走投无路的底牌。他们到时肯定会是出奇制胜的杀手锏!”

玄澈跪别祖父之后自觉去找京墨习武,自此再无怨言。

寒来暑往,六年的时光转瞬即逝,小男孩渐渐长成了俊美少年。某天,在练武场上,他手中的剑紧紧贴在这翀宇卫一流高手的脖子上,朗声笑道,“京墨,翀宇卫的试炼我通过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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