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长安。

初春乍暖还寒，芳草未绿。繁华鼎盛的平康坊一隅，一座不起眼的旧宅空置了许久之后终于迎来了新的主人。

“啧啧，就这么个破方子一年的租金足够在鑫鑫峡盘个三进三出的大院子了！”

救必应跟在挑夫后面，想着刚刚付给牙保白花花的银子，再瞧瞧陈旧的宅院，牙疼似的直吸气。

端午大包小包地扛着行李跟在后面，擦了擦汗，说：“这已经是平康坊租金最便宜的院子啦。南边的空屋又多又便宜，可惜您又瞧不上。”

“哼。”救必应说：“南边人烟稀少，咱们把医馆开在那种荒郊野岭的地方，难道给鬼看病啊！”

正说着，挑夫已经搬完了所有物件，为首的一人上前回话：“救大夫，您的行李都在这儿了。”

救必应立马换上一副笑脸，“诶呀，真是辛苦几位了。”他笑容可掬地注视着等候碎银打赏的挑夫们，转头吩咐道：“端午，快将我们鑫鑫堂特制的七宝茶赠与几位。话说，这七宝茶可是鑫鑫堂的独门秘方，强身健体，神验无比！”

从鑫鑫峡到长安，救必应还是一毛不拔。不管是三年，还是三十年，他吝啬小气，视财如命的个性怕是不会变了。

端午叹气，在挑夫们一脸“乡巴佬”的鄙夷和不屑中，硬着头皮把不起眼的七宝茶茶包塞到他们手中。

“你呀，就是脸皮太薄。成永镖局已经开过工钱给他们，哪有再从我们这儿赚一笔的道理？再说了，咱们现在可是在长安，花钱如流水的地方，在医馆没有正经营收之前做什么都要省着点。”

送走了黑脸的挑夫，救必应对着端午说道起来。

“师父，咱们在鑫鑫峡过的不是也挺好的么，而且您老人家也说过不喜欢长安，如今又是为何要千里迢迢地搬到这里啊？”

半年前的某天，救必应外出问诊，待会来时心事重重，昔日里鹤发童颜，精神矍铄的财迷大夫好像瞬间老了十岁，变成了一个行将就木的年迈老翁。

两个徒弟都以为师父是生病了的缘故，没成想救必应难得严肃地推开他们上前搀扶的手，说：“咱们离开鑫鑫峡，去长安。”

关于师父突然一改常态，执意要迁往长安一事，端午和初一其实十分好奇。但是，当时救必应的决定毫无征兆且不容拒绝，之后大家又忙着出发前的准备，活计多得数不胜数。所以这个疑问等他们到了长安彻底安顿下来，端午才有空好好问一问，师父如此大费周章地搬家的真正原因。

离开鑫鑫峡之前，端午和初一也多次询问过。可是每次救必应都含糊其辞，不肯说出真正的理由。

眼下到了长安，救必应更加有恃无恐，一个字也不愿吐露。他拍着端午的肩膀，说：“诶呀，既来之则安之。你问这么多干嘛。”

“师父。”端午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挣扎，终究还是开口道：“我和初一琢磨着，您在鑫鑫峡是不是惹了什么祸事，所以才要卷铺盖逃跑的？莫不是把谁治出了毛病？”

救必应闻言，气得吹胡子瞪眼：“以我的医术怎么会给人治出毛病？！在你们眼里，你师父难道就这点水平？！”

吼了一嗓子之后，他看了看端午身后，道：“对了，初一呢？怎么没见她人？快把她喊来，今天不给你们立立规矩，我就不姓救！”

端午默默道，您本来就不姓救吧……

“今天她还在成永镖局陪着乔娘子呢，乔娘子刚刚诊出身孕，不愿让初一离开。所以她让我们先行一步，她照顾好乔娘子便来寻我们。”

救必应顿住，气势小了大半，随即纠正道：“怎么还是乔娘子呢？虽说她是乔都护的千金，可既然嫁了成永镖局的少当家，便该称她少夫人才是。”

端午点头：“您说得对，我跟着初一叫习惯了，下次一定注意。”想了想，他又提议道：“师父，这一路上幸亏有成永镖局搭伙做伴，没找到宅子之前也借住在他们那里。叨扰了许久，咱们改天还是备些谢礼登门拜访一下吧。”

“那是自然。”救必应说：“这些人情世故我难道用你来教？”

端午想起挑夫们离开的表情，说：“您只要不送七宝茶就好。”

“谁说要送七宝茶啦？”救必应有些心虚地移开目光。

“安神药方，安胎药方，补气药方也都不适合。”

“诶呀，谢礼我绝对不会敷衍的。实在不行你去置办就好！”

端午再一次拆穿了师父心中的小算盘，救必应有些尴尬地笑了两声，移开了话题：“你说时间过得可真快。乔娘子，哦，不，成少夫人明明和初一差不多大，人家转眼就要当阿娘了，你师妹到如今还没有着落。”

“初一她向来是个有主意的，不用我们操心。”端午说。

说起初一，救必应既自豪又无奈，“她这些年医术的确突飞猛进，现在完全可以独当一面。若真的嫁人去照顾婆家和夫君，倒真的是有些可惜。话又说回来，但凡体面一点的人家，有几个愿意自己的媳妇抛头露面呢。”

感慨完初一，救必应眼睛一瞪，又是新的一轮痛心疾首：“初一没嫁人也就罢了，你怎么连个媳妇也没娶进来啊！别人在你这个岁数，孩子都会打酱油了！！都已经三年了，杜鹃的事情你也该放下了吧。”

端午微微一愣，眼底覆上了一个模糊的影，一眨眼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他最近确实很少再去回想杜鹃，可是听到她的名字，心中还是空落落的，好像寒风呼啸过荒芜的草地。

救必应看端午的神情便知他还在想着杜鹃，气哼哼地抱怨道：“我又不是你们亲爷娘，做了什么孽还得操这份心！”

“您这是什么话，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您可是我们的师父啊。”

“哼，这种话是和初一学的吧。现在对我可不管用了！”

救必应和端午归置着行李的同时，初一则在成永镖局中陪着初为人母的乔菀芝。

初一几乎没什么变化，高矮胖瘦还同以前一样。但整个人看上去细润如春雨，清丽如浅溪，气质玲珑又温糯。越是细看越会舍不得移开眼睛。

“真不敢想，你居然要当娘了。”即便是亲自诊出的喜脉，初一还是有些不可置信地打量着菀芝。

乔菀芝也还是圆润娇小的样子，但和淘气的少女时期不同，她小心翼翼地护着尚未显怀的肚子，笑得一脸温柔。

两年前，菀芝如愿以偿地嫁给了自己的心上人，成永镖局的少当家成律。成永镖局本就在长安设有堂口，随着业务越做越大，雄心壮志的少当家索性搬到长安，想要进一步将成永镖局发扬光大，变成大棠首屈一指的大镖局。嫁了成律的菀芝便跟着夫君长住长安。

自从诊出身孕，菀芝的笑容就一直挂在脸上，“你还记不记得我第一次同你提起成律，是为了不和表兄去长安，混进了商队里的时候。没想到兜兜转转，我居然心甘情愿地自己来了长安。”

“我记得，咱们那时睡在野地里，特别特别的冷。”初一的思绪也跟着她回到过去，记起那时候的样子不由得微微一笑。

“现在想想，冥冥之中皆有定数。该来长安还是会来。当年没去成的马场后来还不是为了躲吐如纥强盗硬生生待到了来年雪化。”

三年前的泼寒胡戏，玉山一伙人劫持了都护府的家眷，后来玄澈不惜自断筋脉救下他们，又派晒青和杜康护送去了都护府的马场。大雪过后，道路隔绝，等菀芝来年从马场回到鑫鑫峡，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乔典因为吐如纥占城一事，被言官联合上疏弹劾，圣上震怒之下直接免去了乔典的都护职位，卸了他的兵权。

其实明眼人都知道，乔典不过是受到了长安权力斗争的殃及而已。长安玄氏的覆灭，也预示着与他们有着姻亲之好的乔家的失势。

菀芝觉得造化弄人，她叹道：“好在老天有眼，阿爷今年又官复原职，一切都过去了。”

“嗯，都过去了。”初一有些怅然。三年前，不光是对菀芝，于她也是一段承载了太多太多的日子。

“哦，还有。”想着这三年里经历的种种，菀芝无限感慨：“原本都说二表兄声色犬马，不学无术。没想到是我错怪他了。还记得当时我们被吐如纥强盗劫持，架在脖子上的刀冷得好像冰棱，就在我以为自己马上要死了的时候，二表兄居然出现了！”

过去这么久，菀芝现在说起来还是眼前一亮，“我从来不知道二表哥还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当时他使的那些招式，那种气势，仿佛不是凡人，就、就好像神祇一般！”

初一没有亲眼见到玄澈是如何将菀芝救下的，但她完全想象得出当时的场景。玄澈总有些奇奇怪怪的能耐，就算惊鸿一瞥，也能令旁人对他念念不忘。

忆完过往，菀芝又聊起了近况。她不无庆幸地道，“说起来这回阿爷能重新回到都护的任上，也多亏了二表兄。放眼整个长安城，不，放眼整个大棠，有谁没听过翀宇将军的大名呢？”

从最初的国公之子到朝廷的通缉犯、从反贼再到如今手握重兵的翀宇将军，玄澈只用了三年的时间。不仅现在威名在外的大将军和翀宇卫，就连玄澈曾经的纨绔往事也被说书人添油加醋地传遍大街小巷。

旁人听了之后只称道玄澈深谋远虑，胆识过人，方才能扭转乾坤，绝地逢生。不光铲除了以姚仁廷为首的一群佞臣贼子，也令玄家得以沉冤昭雪。

就连菀芝也是一样，虽知晓玄澈历经坎坷，但更愿意提起他现在显赫的身份地位，每次说起总是与有荣焉。

可是初一听了只觉得心中不是滋味。从仓皇出逃的罪臣之子到位高权重的翀宇将军，这惊心动魄的经历背后一定充满了难以想象的艰辛和磨难。

百种滋味涌上心头，她鼻头发酸，暗暗想，这些年玄澈到底是怎么过来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