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澈公务缠身，被校尉催促了好几次，不得不暂时离开了诊室。

初一自觉没那么娇弱，不愿无所事事地一直躺着。趁四下无人，她不安分地撑起身子，试探着想要下地。

“哎呦——”

没成想稍微使力疼痛就蜂拥而至。初一仿佛提前体验了八十岁的感受。万般无奈她只得慢慢吞吞一点一点挪向床边。

之前和玄澈一并离去的司岫这时正好折返回来，不偏不倚地目睹了她狼狈的模样。

他稚气的脸上写满了无声的责备。初一心虚地移开目光。将心比心，自己平日里也最头疼不听话的病人，她可不想给太医的徒弟留下这种不懂事的印象，于是赶紧解释道：“我就是闷得慌，想起来活动活动。”

司岫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倒也没有当面让初一难堪。随后取来一副拐杖，把玄澈嘱咐过的话一字不落地转述给她：“将军说，你若是执意想要走动，这副拐杖兴许用得上。”

初一愕然。

玄澈猜得出自己一准不会好好呆着，这个并不奇怪。稀奇的是他都知道了却还是听之任之，随她折腾。

她刚想接过拐杖，司岫偏往后退了好几步，再三强调：“将军还说，给你拐杖不意味着你真的能下地，老老实实躺着伤才能好的快些。”

初一听得糊里糊涂，一脸疑惑地问道：“所以，我到底能不能下床啊？”

所有的话都已经带到，司岫把拐杖放在她的手边，“将军也说了，他其实管不了你，全凭你自己做决定。”

言语间把玄澈那种表面上满不在乎，实则拿她毫无办法的语调模仿得惟妙惟肖。

初一被逗得直乐。这的确是玄澈会讲的话。仔细想想，他好像一直如此，很少干涉她的事情，可又随时做好替她兜底的准备。

心里有了数，她笑眯眯地拄着拐杖站起来，“我的决定嘛，就是好好养伤，绝对不给大家添麻烦。”

军中医署布局简单，诊室和病坊连在一起，医士人手有限，即使不是战时也根本忙不过来。初一熟悉了拄拐的感觉之后，立马精神十足地跟着司岫，对前来问诊的士兵表现得跃跃欲试。

“又一个发高热而恶寒的？”

不一会儿的功夫司岫已经看过好几个症状一模一样的士兵，初一好奇地和司岫探讨道：

“奇怪，虽然现在乍暖乍寒确实极易外邪侵袭，但这里驻扎的好歹是守卫京师的禁军，怎么区区一个风寒就有那么多人中招？”

司岫闻言，停下手中的笔，道：“许是前几天操练的时候大家都没怎么注意，冬衣脱得太早，寒气自毫窍而入，生病的人就多了些。”

他略微思索片刻，将桂枝汤方子里加重了生姜的用量，继续说：“我师父已经嘱咐过了，这种情况多添些生姜扶正祛邪，汗出即可病愈。”

司岫说得头头是道，初一则觉得今天这些患风寒的人和以往在鑫鑫堂里见到的病患有着些许不同。但不同在哪里，她一时也说不上来。

“嘿，初一！”

这时候诊室里又有人来，一照面便热络地招呼道。

初一抬头去看，竟然是好久不见的翀宇卫晒青。三年没见，他还是一张黝黑的娃娃脸。

“张弓难得没骗我，你果然在这儿。”晒青笑嘻嘻露出一口大白牙，“听说你摔伤了腿，还好么？”

旧友重逢本就开心，而且这旧友还一点都不生分，初一更觉欢喜，她也笑嘻嘻地回话：“好久不见，你好呀。”

“本来韶峰大哥，杜康他们都想要来看你的。不过郎君不许这么多人来打搅。”

晒青自诩和初一更熟，于是自告奋勇地率先跑来了：“所以我是代表翀宇卫来的。”

听着那些熟悉的名字，眼前滑过一张张翀宇卫的脸。初一又惊又喜，“大家都在这里？”

“可惜师父和雪芽姐姐不在，这回就差他们俩人。”

初一摆手：“快别这么说。能见到你们我已经很开心了。再说，我一个晚辈应该主动去拜访京墨师父才是，哪有让他来看我的道理。”

晒青一脸可惜地说：“不过师父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谁都不知道他的行踪。倒是雪芽姐姐，她如果在还能替你瞧瞧伤。伤筋动骨的可马虎不得。”

“我就是摔了一下而已，没什么大碍。司岫已经帮我看过了。”初一瞟了一眼司岫，找补道，“司岫的师父是太医，反正比我厉害多了。”

晒青哈哈一笑，并不觉得尴尬，“诶呀，这不是担心你嘛。咱们军营的医士，谁见了不得夸一声厉害。有司柚在，我们肯定放心。”

原本正在整理药方的司岫忍无可忍放下手中的笔，面有愠色：

“林娘子刚被送进来的时候，血气隔绝，危笃难治。在下虽医术不精，但也是全力以赴施以救治。若是信不过我也没有办法，反正林娘子自己也通晓医术，大可以另请高明。”

除了医术被低估，还有其他气不过的他索性一并都说了出来：“还有，我的名字是司岫，不是司柚。”

行医过程中被常人轻视甚至无视的感觉，初一再熟悉不过。她顿时心有戚戚焉地看向司岫，正想要如何解释自己并没有信不过他的时候，晒青抢先道了歉：

“啊，司岫，是司岫。我也是关心则乱，实在对不住。”

他讪笑着挠挠头：“郎君今天嘱咐伙头军杀羊宰牛，晚上烤肉请大伙打牙祭。你也一定来啊。就当我给你赔不是。”

一听有好吃的，初一眼睛都亮了，她迫不及待地问道：“有我的份么？我可以参加么？”

“这……”晒青看了看司岫，迟疑道：“你伤的这么重，还是在屋内呆着比较稳妥吧。”

“吃个烤肉应该没什么。”初一不甘，转身问司岫，“你也说我除了右脚扭伤以外其他都不要紧，对吧？”

司岫还是不悦，故意慢吞吞地说：“你当时血瘀内积，脏腑不和，要说情况危急也算得上。”

“但是，”瞅着初一和晒青脸上的笑意突然凝固，他话锋一转，煞有介事地唬完他们又给出一颗定心丸：“医者都坚信死生之外无大事，既然你挺过来了，所以现在确实已无大碍。”

夜幕降临，空旷的练武场上燃起了好几堆篝火，士兵们按份额领了肉之后三五成群地围坐在一起自己烤肉，说说笑笑，喝酒划拳好不热闹。

初一和熟识的翀宇卫挨在一起，遗憾自己瘸着一只脚不能大展身手。

“怎么没看到郎君啊？”她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玄澈的身影。

晒青说：“好像是宫里又来人了，郎君忙得一刻也不得闲。不光是郎君，凡是叫得上名号的将领也都不在，不知道要弄到什么时候。所以叫我们先吃。”

“那要不要给他留一点？”初一总算领教了年轻儿郎的好胃口，大家狼吞虎咽，片刻功夫肉就少了一大半。

“这你放心。厨子一早就把后腰里脊留着了，那可是最鲜嫩最金贵的地方，一整只羊也没多少。我一个人吃都嫌不够塞牙缝呢。”

初一笑着叹道：“我真是糊涂了，论起衣食住行，郎君哪里会委屈自己。”

“就是。咱们也别客气。人家都说以形补形，你这伤了脚是不是得吃个羊腿补补？”说着，晒青递给她一只硕大的烤羊腿。

盛情难却，初一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这也太大了，我哪能吃得下。”

“烤肉油腻，你有伤在身还是悠着点吧。”

有人冷不丁地坐在初一身边，替她拦下了那只大到荒唐的烤羊腿。

“郎君，你来啦？”初一侧身，映入眼帘的是玄澈的侧脸。

他穿着黑色的戎装，萧萧肃肃，眉目清隽。初一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无可抑制地扬起嘴角。

晒青等人见了玄澈纷纷站起来行礼问好，待他颔首示意后又陆陆续续坐回原处。

玄澈的视线从初一的脸上移到她身旁的拐杖，问：“拐杖好用么？”

“挺好用的，这样我就不用一直躺着了。”初一回道。

春寒料峭，篝火并不能完全驱散寒意。她坐久了，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喷嚏。玄澈看到了，初一原本以为他会找件衫子给自己。没想到他却只是拉着她往火边凑近了些，

“烤烤火就不冷了，小心不要燎到袖子。”

初一觉得玄澈有些奇怪。好像在刻意回避她和不回避之间反复犹豫。

说回避吧，他每次都会坦坦荡荡地注视着她的眼睛。说不回避吧，可往常都习惯了的小小碰触他都统统刻意地不再做了。

难不成，郎君到了二十岁才意识到男女授受不亲这件事？

玄澈全然不知道她到底猜测了多少理由，还在和她讲着正事：“派去找救大夫和端午的人回信，他们已经被旭王的人找到接走了。明天我便接他们过来。”

“多谢郎君。”

初一晃了晃脑袋，觉得一定是自己想多了。玄澈待她与往日相比并没有什么不同嘛。

不靠谱都是表象，她知道他有多可靠。

这时候，早就预留好的里脊肉并各色菜蔬被厨子端了过来。

玄澈亲自上阵烤肉，手法异常娴熟。

初一突然想起张弓曾经说过，郎君烤肉技术一流。那时候自己还感叹无法想象玄澈烤肉的模样，谁料有朝一日连这一幕也能亲眼见证。

看见玄澈烤肉，比初一还要兴奋的大有人在。那些翀宇卫们闻着味道不约而同地围了过来。

“郎君，您烤一回肉太不容易了。分我们一点吧。”晒青嘻嘻哈哈地说。

玄澈不为所动，“要吃自己烤。”

晒青继续央求：“我可不是自己嘴馋要吃的。在座的翀宇卫哪个没吃过您的烤肉，没对您的技术赞不绝口？我这不是替初一要的嘛，这么好吃的东西不尝尝就太可惜了。”

张弓听不下去，笑骂道：“快闭嘴吧！初一要吃用得着你开口？”

看着不开窍的晒青，他油然生出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优越感。

“咳、咳。”玄澈故意清了清嗓子，以免张弓得意忘形说出什么无遮无拦的话来。他道：“这么点肉不够吃啊，你们再去找些肉来。”

这便是应允了要烤肉给大伙吃。众人喜出望外，忙不失迭地去找厨子搬食材了。

翀宇卫四下散去，喧闹的火堆边霎时清净了不少。

“张弓确实跟我说过，您烤肉的水平在翀宇卫里数一数二。”初一戳着脚边的碳痕，扭头和玄澈搭话。

“他什么时候说的？”

“就是在鑫鑫峡被占城的时候，他当时也是一边烤肉一边告诉我的。”

“哦。就是你们放任病重的我不管，偷偷跑出去烤肉的那一次？”

“哪里有放着你不管啊。”初一反驳，“还不是你，还不是你……”

说了让人心寒的话，所以才不想理你来着。

初一支吾了半天，终究没有说出口。都过去了，何必要追着不放呢。况且经历了那么多，她现在完全能够理解当时郎君的举动。

“我当时不是故意要惹你生气的。”不料，玄澈却旧事重提：“我不习惯和人推心置腹，被人看穿了总觉得羞耻。对不起。”

“郎君……”

初一诧异，没想到时隔多年自己竟然还能等来一个道歉。

“你放心，以后不会了。”他郑重地低声道。

肉转眼已经烤得差不多了，玄澈切下薄薄的一片，用匕首插着递给她，“小心烫。”

初一想都没想，径直张开嘴：“啊——”

玄澈微微一愣，看她就着自己的手吃掉烤肉。熠熠火光下，他的笑容亦很明亮，“好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