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我也是庄可雄的亲儿子。”

肖克慢慢坐下来，坐在庄可雄常坐的椅子上，盯着水哗哗地往洞里流。

监控室里，庄无定跌坐在地上，已经没有力气去反驳。可能是亲儿子一下子冒出来太多，可能是看到老爸的尸体躺在地上。

图林和李静静的脸色也很难看。任谁都没想到一场本是针对章鱼的谋杀案，会升级成一场真正的谋杀案。

“我跟你一样。我也有个好妈妈。”

肖克的声音传过来，图林看着显示器里庄可雄的尸体，竟觉得有些讽刺。

在后厨默默无闻地工作了五年，似是让肖克积攒了很多话要说。

林渐等人没怎么问他，肖克自己对着摄像头坦白了一切。

“一切要从五年前开始说起……”

林渐回头看了一眼周三雪、老徐等人，他们没有反对意见，林渐也只好顺着他们，没有说“从五年前开始说是不是太久了”。

肖克真的从五年前说起。

他刚毕业，忙着找工作。

过程很不顺利。倒不是因为学历或是其他什么问题，第一关笔试总是顺利通过，可到了面试的时候，却总是被主考官刷下来。

刚开始他还以为是经验不足，或是简历不丰富的原因，可是多了几次面试经验，每次考官看到他都在摇头，然后把他刷下来，他实在忍不住了，找准机会，在厕所堵住一个主考官，问他:“我哪里不够好吗？为什么每次看我都要摇一下头？”

主考官脸胀成猪肝，夹着腿，口吐莲花，让肖克滚，他要上厕所。

肖克就是不让，你说，你说啊，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主考官原地快速踮脚，一上一下，像在海里行舟，一颠一颠的，抓住肖克的衣领，说你长了对三角眼，让人看得很不舒服。

肖克无奈，很多人都长了三角眼啊，难道他们都让人不舒服？这是你自己的问题吧？

主考官拉过肖克，冲着他的脸大吼:“你的三角眼也太三角了吧！三个角都是60度的等边三角形！”

“等边三角形？”肖克一脸迷惑。

主考官当场掏出笔来，在厕所洗手台上的玻璃给肖克普及基础初中数学知识，在一个平面上，无论哪种三角形的内角和都是180度，这个你知道吧？然后如果三角形的三条边，或三个角相等，就能将这180度均分……

“我知道！我小学五年级就自学完了初中数学，提前选拔进入私立学校的直升班！不用你来教我什么是等边三角形！我是问你，我的眼睛就算是等边三角形，跟你不舒服有什么关系？”

“我哪知道！我就是不舒服啊！眼睛都算得这么准，三个内角刚好都是60度，你的心也肯定精于算计！给我让开！”

主考官推开肖克，冲进厕所。

肖克伤心失落，瞬间明白了之前几次面试主考官那闪烁的眼神，和交头接耳的笑声。

可是眼睛长成这样，又不怪他。他妈也没有这样的等边三角眼。

肖克扭头，准备回家。

走了几步，停了下来，冲着厕所里面大叫:“你走错厕所啦！”

声音那么洪量，整个楼层的人都听到了。

主考官提着裤子，狼狈逃出来，被人指指点点，主考官回头看牌子，“靠！没走错！刚才是哪个混蛋乱叫的！”

肖克已经混进人群中走掉了。

回到家的肖克郁郁寡欢，一个人闷在房间里，不开灯玩手机，手机屏幕的光打在他脸上，好像鬼火一样，把脸上一切尖锐粗糙的形都抹平了，连带着三角也变成了圆角。

门开了，老妈推门进来，开了灯，灯光刺得肖克眯起眼。

老妈问他:“怎么了？不开心？”

肖克摇头。

老妈说:“那干嘛关灯玩手机？眼睛本来就那么三角了，还要多长出一个角？”

肖克悲从中来，本来差不多快长好的伤口，又被老妈血淋淋地撕开。

老妈看肖克的表情不对劲，坐下来问他发生什么事。

肖克不说话。

老妈叹气，说我的宝贝儿子什么都好，就是不喜欢说话。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想什么呀。快说。

肖克看了眼老妈，盯着老妈的眼睛，问:“为什么我长了副三角眼？”

老妈往后仰，隔远了看肖克的眼，说:“还好啊，哪里三角了？”

肖克给老妈科普:“在一个平面上，无论哪种三角形的内角和都是180度……”

老妈很无所谓的样子:“三角就三角，总要有个形状吧。难道你不喜欢三角？”

老妈活得没心没肺，快快乐乐，天大的事都不往心里去。

这一点让肖克很羡慕，他不行，一点事情都要掰碎了，放心里琢磨半天。

小时候，他还觉得自己有这种天份很了不起，其他同学还在吭嗤吭嗤算最简单的一元一次方程的时候，他已经把平面几何学了个透，就是因为他喜欢算来算去。

可现在，他反悔了，问老妈:“为什么我跟你不一样？”

老妈说:“你跟你爸一模一样啊。都是一样的三角眼。”

……

……

……

肖克没说话，待机的时间太长，以致于让老妈误会他是不是想睡觉了，老妈站起来，正准备关灯，肖克突然跳起来:“我跟我爸一样？都是三角眼？”

“傻孩子，跟你说过不要只学数学，你看，大学毕业了，才发现自己偏科了吧。你不像你爸，难道像你邻居王叔叔吗？”

“不是，不对，从小到大，你从来没提过我爸啊！”肖克本来只是为自己坎坷的找工作经历犯愁，现在变成要为自己的身世犯愁了。

“你也从来没问过我啊！”

“那是因为——”肖克一时语塞，老妈说的对，他确实从来没提过。不过那是他以为老爸英年早逝或是出了什么意外，所以才刻意不提。

“你呀你，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有话就要说出来。不说出来谁知道你想什么！”老妈点肖克的脑壳。

“老爸的坟在哪，我想去看看他。”肖克说。

老妈本来是点脑壳的，扬手就变成一个大巴掌，“呸！不准咒你老爸！虽然我跟他感情不和，分开很久了，可他终究还是个有情有义的三角眼厨师。”

“什么！我老爸还活着！”

“废话！你爸当然活着！”

“那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肖克的三角眼闪烁着三角的对称水光，已经有眼泪了。

“你也没问我啊！”老妈吼回去，又跟了一个大巴掌。

本来只是找工作不顺，却意外牵扯出一件身世谜案。（哪里谜了？你没问啊！老妈窥破肖克的心声继续吼。）

“那我爸现在在哪个饭店？”

“没饭店了。听说他出海了一趟，回来当上大老板了。你不是找工作吗？去找他吧。”

“你呢？你为什么不找他？”

“老娘现在单身不知道有多快活，干嘛要给自己找不痛快？”

肖克决定去找自己的亲生父亲。

一半是因为工作，一半是因为好奇。好奇父亲的三角眼会是怎样的形状。锐角？钝角？还是等腰三角形。

去庄家面试的前一天晚上，他难得的失眠了。一睁眼，天花板上全是各种平面几何图形，一闭眼，又全是各种漂浮的三角眼睛。

第二天面试，是老徐面试他的。

老徐看了他的简历直摇头。

肖克惴惴不安，问老徐有什么问题。

老徐说我们只是招聘一个后厨的杂工，你一个概率统计的数学研究生过来凑什么热闹？

肖克说我要求很低的。

老徐眼睛一亮，问有多低？

肖克说包吃住就行。工资无所谓。

老徐说你等一下，然后急匆匆走了，过了一会儿回来，伸出手跟肖克握手，恭喜他被录取了，还说本来以你数学研究生的身份，是overqualified，庄总听说你很便宜，不，庄总听说你的特长是坚韧不拔，才选择了你。小伙子，我看好你，好好干吧。

肖克就这样在庄家呆了下来，做了五年的杂活，住了五年的储物间。

刚开始他本来没打算呆那么久，可能找到机会见到庄可雄，跟他说上几句话，父子相认，然后就好了。甚至不相认也没关系。

他只是单纯地好奇，这个缺席自己人生一大半的男人，会是怎样一个人。

老妈从来没提起过他，却也从来没怨恨过他。

他的精明算计、抠门小气的名声无人不知。

每天后厨里同事们闲聊的话题都可以简单粗暴地分成两类。一类是聊女人，另一类就是吐槽庄总一家上下有多小气抠门，还说这是一种恐怖的血脉之力，可能只要在庄家呆久了，都会染上这种可怕的习气。还说周三雪刚嫁进来的时候也没这么小气的，过了半年以后，就变了个人似的。

肖克就边上默默地听，一边挑拣章鱼，切成块，一边在想一个问题:这么抠门的男人，又是怎么吸引老妈的？难道真的像老妈说的，撇开缺点不谈，庄可雄也算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

说实话，在庄家呆了三个月，他真没看出庄可雄有情有义的地方。

三个月，他做了一切能做的杂活，搬货，清洗食材，处理章鱼食材……处理章鱼是最麻烦的活，章鱼比人们想象的要聪明得多，从袋子里拿出来的时候，可能是预知到了危险，这些章鱼会使出所有力气，缠住肖克的手腕，数百个吸盘牢牢吸附在肖克手臂上，拔都拔不下来，硬扯下来，手上就是密密麻麻的红印，还有腥味十足的粘液，要用水冲上好几遍才能洗清。

而且不同的章鱼，不同的性格，有的暴躁，在袋子里，可能自知死期将近，还会吃掉同袋的章鱼。肖克就因为这事，被厨师长训了好几次，“明明十条章鱼，怎么变成九条了？说！是不是你偷吃了！”

肖克不是逆来顺受的人，从他喊主考官走错厕所就可以看得出来。

可是怕暴露身份，他只能忍了。

他继续处理章鱼，会吐墨汁的章鱼，会自断触腕的章鱼，会假死然后趁人不注意爬出洗手台的章鱼，会吞掉周边一切东西的章鱼……

来到庄家最初的新鲜感没了，代之而起的是枯燥和厌倦。

他想干脆直接跟庄可雄表明身份算了，庄可雄认不认是庄可雄的事。反正他也不图继承什么遗产。

机会来了。有一次他在搬货，箩筐里的章鱼自断触腕，触腕像条沾了水的破抹布滑出箩筐，掉在地上。

他想着等会儿回来再收拾，继续往前走。

这时一个人走过来，叫住他。

“小伙子。站住。”

他回头，看到同是一对三角眼的庄可雄。

以前他也见过庄可雄几次，可是从没像现在这么近距离观察过。

说实话，他有点失望。自己的眼睛可能是变异种，受到母亲乐观豁达性格的影响，又结合了父亲抠门算计的基因，导致三角均匀分布，呈现出一个完美的正三角形。

相反，庄可雄的三角眼只是普普通通的三角，上眼皮呈一条直线，耷拉下来，跟突出的下眼皮合在一起。

“什么事？庄总？”他问。

庄可雄指着地上的章鱼触腕说:“你不打算捡起来吗？”

肖克放下箩筐，捡起触腕。

庄可雄问肖克:“你是不是觉得我小题大做，抠门极了？连一条触腕也不放过？”

肖克点头。

那天庄可雄的心情似乎很好，跟肖克说了很多古怪的话。

“别看这只是一条触腕，要是条件合适的话，说不定还能长出一只完整的章鱼。到时候，我们损失的就不是一条断腕，而是一整只章鱼。年轻人不要因小失大啊。你叫肖克是吧？就是那个特长坚韧不拔的年轻人？”

肖克压抑住激动的心情点头。庄可雄还记得他，果然父子之间的羁绊不是可以轻易斩断的。

“你知道我花了多少钱在这些章鱼身上吗？数百万？不是，差远了。如果算上串烧，数千万都有了。我问你一个问题。老徐有给你们做过安全培训吗？”

肖克继续点头。他努力控制自己不说话，只是靠眼睛表达意思。如果父子的羁绊足够强烈的话，也许庄可雄下一秒就会意识到他的眼睛有多么与众不同，从而认出他这个亲儿子。

“安全培训中的第一条假想案例。如果章鱼房着火，我困在里面，救火的时候，先救谁？”

“先救你。”

“笨！先救串烧！串烧重要，还是我重要？”

“你？”

“笨！串烧重要！”

“我再问你。如果我儿子——”

肖克的心悬起来。

“如果我儿子庄无定困在章鱼房里，着火了，你救谁？”

“庄无定？”

“笨！串烧！串烧！”

“可庄无定是你亲儿子呀。”肖克不理解。

“亲儿子都没串烧重要！你知道串烧对我意味着什么？它身上的一个触腕，一个吸盘都要耗掉我大笔大笔的钱，它可比我亲儿子值钱多了！不对，比我所有儿子女儿加在一起都值钱！它是一只长生不死的章鱼！”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有情有义？

哈。是对章鱼有情有义吧？

那天之后，肖克不打算走了。

他的目标也变了。不是跟庄可雄父子相认，而是——

杀死那只长生不死的章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