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他是公子聿，他要知道什么，不用李陌汐开口，李陌汐知道他的脾气，更了解他的性子，表面上既淡泊，又疏离，实际上心思重，手腕狠。

在石桌边给李陌汐倒了一杯茶，将茶推到李陌汐面前，李陌汐看到公子聿朝暗处打了个手势，那应该是戒备或者不许人靠近的手势，李陌汐见过几次，然后，公子聿摘掉了面具。

两张一模一样的脸，看着彼此，仿佛是看到镜中的自己，李陌汐暗暗抽了一口气，已经很多次了，乍看到这样的李陌煊，李陌汐依然觉得呼吸微恙。

李陌汐端起茶杯，猛地饮了一口，杯中茶略有点凉，泛着微苦。

“喜欢——阿雪？”李陌煊问的很轻，他的手里拿着自己刚摘下来的鎏金面具，眼睑低垂，视线似乎是在面具上，拇指指腹来回在面具边缘轻轻摩梭。

周遭太静，静得想装没听见都难，在这几日漫长的黑夜里，李陌汐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起初觉得可笑，刻意地忽略过去，对雪狼的不同，其实是从好奇开始的，他是见过多少形形色色的美女呀，长得不美，还特别傲气，敢毫无顾忌地对他甩脸子，就算偶尔对他恭顺，也让他特别来气，身弯得有多低，在心里对他就有多不待见，雪狼越是对他不屑，他就越不平衡，越是想往她的身边凑。

李陌汐看过很多话本，甚至对某个作者不满意时，自己还提笔勾勾改改，世间情事，信手拈来，男女情爱，透彻直白，他不信一见钟情，那只是为好色加以润色而已，就算日久生情，那也是一场权衡利弊，有多少白头到老的夫妻，真的是此情不渝，生死相许？

李陌汐很后悔，在荆阳与雪狼分开的那日，应该不管不顾拉住她的，可是，拉住她又能怎样？替她解毒吗？他拷问过自己，他——是愿意的吧，所以，他应该是喜欢她的吧。

可雪狼呢？她，大概宁愿血脉喷张，爆体而亡吧。

李陌汐深深地吸进一口气，仿佛这样可以缓解因为呼吸骤紧而带来的不适。

良久，李陌汐眼睑微抬，真切地看着李陌煊，李陌煊的记忆中，李陌汐从没有用这样的眼光看过自己，没有一惯的玩世不恭，没有如常的纨绔嘻笑，褪去武装自己的外壳，剩下的只余清明真挚，“你呢——”他的语气也很轻，“喜欢——小雪吗？”

李陌煊是藏在公子聿面具底下的人，比起深藏不露的皇家人，李陌煊只会藏得更深。

象是知道李陌煊不会回答，李陌汐又道:“人有时候看穿自己的心，比看穿别人的更难。”

李陌煊虽是弟弟，心性比李陌汐更成熟，心智比李陌汐更坚定，管理整个“荼蘼宫”可不比皇室朝堂来得更省心省力，李陌煊年纪轻轻能从根基深厚东方铭手中夺取“荼蘼宫”，往好里说，是智计无双，往坏里讲，是心机深沉，或以钱财相诱，或以性命相胁，招揽江湖上高手为己所用，豢养死士，收买人命，翩翩少年郎的宫主深谙用人之道，让“荼蘼宫”在江湖上不堕声威，迄今“荼蘼宫”仍是业界翘楚，无一可出其右，“荼蘼宫”之主，也是名副其实的暗夜之王。

李陌汐十分明白，身为皇子，身为亲王，有他必须要尽的责任，注定要向着那条路前行，不管起点多么迂回，道路多么崎岖，那是一条不归路，充满荆棘，从踏上之时，便只能一往无前，负重前行，成大事者，注定孤独无依，要么登上至尊高位俯瞰众生，要么死无葬身尸骨无存。

所以，李陌汐也不止一次的想过，或许，李陌煊比自己更适合琨王的身份，或许，有一次，他们在互换身份以后，不用再换回来了？

“琳琅园”后山最北面靠山壁的一边，有一处人工凿出来的钟楼，严格来说，这处钟楼不在“琳琅园”的地界里，但因为“琳琅园”戒备森严，附近鲜有人烟，这处钟楼也无人问津。

钟楼是个石亭子的模样，顶上是人工凿的石篷，象撑开的大伞，大钟因为年代久远从顶上的环扣中掉落，罩在地上，旁边是两条绳子固悬在半空用于敲钟的一截木桩，木桩干裂起了许多倒刺。

李陌煊上来的时候，雪狼就坐在地上，背靠着大钟，闭着眼睛，她似乎很少安分地在自己房间的床上睡觉，在铄州也是如此，要么睡在屋顶上，要么睡在树枝上，这是没有完全感，时时戒备，满心防备。

雪狼的眉心微微蹙着，好像梦中也很不安，想到陌汐说的自己离开以后在荆阳发生的事，李陌煊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李陌煊忽然有些懊恼，能让他有情绪的事不多，他该多留几天的，如果可以等到京卫军虎骁营抵达荆阳，如果可以与他们一起坐船回到京都……

李陌煊要做的事太多，容不得他有一点拖沓，半点犹豫，在他这里从来没有“如果”……

李陌汐说，“陌煊，咱俩长着同一张脸，拥有最亲近的血脉，眼光如此一致，喜欢同一件事很正常，那喜欢同一个人该怎么办……”

想想他们的母后，被外祖父教养长大的女子，文能治国，武能安邦，那个美丽大方，聪明睿智，又懂得分寸的女人，她待父皇谦恭，待后妃宽厚，处事公正，为人严谨的女人，终是湮没在那最是残酷无情的宫廷斗争中。

丽贵妃就在眼前，镇国公就在眼前，他与陌汐却什么都做不了。

大内深宫表面平平静静，内里风浪迭起，险象环生，稍不留神便会淹没于巨浪之中，灰飞烟灭，皇家的兄弟从来没有温情脉脉，只有虎视眈眈，稍有差池，只会万劫不复，往前一步皆是无比辛苦。

人在极脆弱之时，总想攀附着别人站立起来，或者，依附别人让自己轻松一些，省力一些。

即使是在那时，李陌煊仍想保持心底一丝唯一的干净澄澈，自己满身杀戮，满手血腥，满心仇恨，他也守着底线，什么都可以作筹码，什么都可以利用，唯独感情不行。

李陌煊不知道，以后自己会不会改变，也许，会在那条道路上迷失自己，也许，会变得利欲熏心，不择手段，至少在理智尚存的当下，他直截了当地拒绝了西门镁，不留余地，他从来如此，没有负担。

身为天家人，见了太多波谲云诡的阴私手段，算计别人，也被别人算计，李陌煊在这一点上更通透，他没资格谈情，亲情、友情、爱情皆如是，那一条路，无心无情走起来或者会比较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