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小酒馆就有人咣咣砸门。小厮替张三值班，睡得晚，这会儿睡得像死猪似的，掌柜推搡了半天推不醒，无奈只得自己披衣开门。

刚把大门打开，敲门的人嫌开门太慢，一记窝心脚把掌柜踹得老远，顺嘴问候了掌柜的祖宗十八代，又扔下了一匹白布，“立刻把你家门口的灯笼和家里一应器具缠上，不能漏出半点红色，能喘气的全部身着缟素，否则杀无赦！”

待掌柜捂着胸口缓过一口气，出门看时才知道，整条街道都被惨白色包裹了，天子的羽林骑正在挨家挨户敲门，他心想，“莫非是出了大事？”一扭头，看到了睡眼惺忪的小厮站在身后，气便不打一处来，飞起脚连环踹在小厮屁股上，骂道，“天杀的，还不快去把白布捡过来，天子的羽林骑可是不和你讲王法的，说杀人就杀人！”

（后世史书记载，绥和二年三月丙戌，三月十八，汉成帝刘骜驾崩，当政期间沉湎酒色、荒于政事，外有农民起义、内有外戚专政，为外戚篡汉埋下祸根。）

掌柜的小酒馆在市井中小有名气，名字就叫“小酒馆”，如果你有幸能从现在穿越回去就会发现，小酒馆门头上的匾额写的就是“小酒馆”，用的是那个时代已经渐渐兴起的隶书。

小酒馆虽说没什么美食，但长期以来，逐渐成了走南闯北的人物歇脚的地方，成了一个鱼龙混杂的小江湖。

在小酒馆里，信息的更新速度和传递速度都非常快，这里不但是平民百姓针砭时弊、痛斥朝廷的地方，也是朝廷向民间散播消息的政治斗争的工具，衙门中人对此也非常清楚。

因为关系错综复杂，衙门对小酒馆也保持了最大程度的容忍，在没搞清楚状况之前，从不在小酒馆里抓人。同时，衙门也很看重小酒馆，毕竟这里传出的很多市井传说最终都成了真人真事，衙门中人有时也会乔装改扮，或到小酒馆搜集信息、或坐在角落听说书、或跟着大伙一起装模作样、痛骂朝廷。

小酒馆的熟客里，李瞎子是个人物，经历丰富，属于啥都敢说的那一类。李瞎子真的是个瞎子，人一旦失去了一项功能，其它功能就会越来越灵敏，记性尤其好，加上年龄也大了，就越来越无所畏惧，越来越敢说。

这一日，李瞎子拄着拐，摸索着来到小酒馆，小厮看到，连忙过去搀扶进屋，说道：“爷爷，您可是我们的福星，想要什么随便点，掌柜结账。”猴精猴精的掌柜当然也不傻，只要李瞎子一到，不是有新故事，就是有新消息，要不就是带着大家畅快淋漓的骂皇帝。很多客人都是冲着李瞎子来的，来了就要消费，有些还出手阔绰。

李瞎子这也算是自带流量。

喝了一会儿茶，李瞎子大声说：“掌柜的，最近的茶味道可是越来越茶了！”掌柜尴尬地小声说“爷爷，临走给您带包好茶，带包好茶，嘿嘿！”

李瞎子也不问酒馆里有没有人，清了清嗓子说道：

“各位请了！老汉我今年七十有三，经历过四任汉皇，今日掐指一算，成帝宾天已满七七，哀帝即位也有些时日。从刘邦登基到现在，也已近二百年，皇帝们碌碌无为、醉生梦死。皇天后土之下，朝堂明君越来越少、民间冤魂越来越多，宫里顿顿山珍海味、百姓仍有易子而食。今日我就来骂一骂这些不肖的东西。”

“刘邦，勉强算个人物，三尺赤霄斩白蟒、废除秦法约三章，混迹于刀光剑影、成事在须臾之间。怎奈最后一看，却是个没有肚量的小人，身边忠臣死的死逃的逃，子子孙孙一个个都是不成器的东西。”

“惠帝刘盈，性格懦弱，老娘强势，被个女人摆布得服服帖帖，竟能说出“如能重来，宁做百姓”的话，不提也罢。”

“少帝刘恭，凄凄惨惨，开了中华第一个被废黜的皇帝之先河，十一岁就被害身亡。少帝刘弘，结局也是一样。”

“文帝刘恒，不是一门心思地寻仙问药，就是对自己有吕氏血脉的四个亲生儿子痛下杀手。”

“都说景帝刘启平定了七国之乱，然而如果不是他为人暴躁多疑、心胸狭隘，任人唯亲、枉杀功臣，用棋盘砸毙了吴王刘濞的儿子，也就不会有七国之乱。”

“武帝刘彻，左拥女色、右抱男宠，过得好不快活。”

“昭帝刘弗陵，一生碌碌无为，茅坑蹲的久了，气血上涌攻心而死。”

“废帝刘贺，胡作非为、荒唐无度，在位仅二十七日，却做了千余件荒唐之事。”

“宣帝刘询，醉心于权谋宫斗，成了其后亡国的始作俑者。”

“元帝刘奭，昏庸无道、宠任奸佞，将外戚引入朝堂之上，是不是引狼入室，只等后人评说。”

“成帝刘骜，残杀骨肉、好色误国，暴毙于赵飞燕怀里。”

说到此，李瞎子歇了歇，端起眼前的茶碗咕咚咕咚一饮而尽，有人等不及问道，“接下来呢？”李瞎子不慌不忙，“接下来？接下来你要不怕杀头你来说！”众人哄堂大笑。原来成帝新亡，接替他的正是现任皇帝哀帝刘欣。就算李瞎子啥都敢说、无所畏惧，但并不傻，说到现任皇帝，知道还是回避一下为妙。

墙角传来一个声音“如果说是外戚祸乱朝纲，那也是宣帝刘询埋下的种子，只不过是到了元帝刘奭那里才生根发芽……也不知你懂是不懂！”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墙角茶桌坐着一人，宽袍大袖，头上的斗笠遮住了脸，看不清模样，背后一把长剑，肩头露出剑柄。掌柜反应快，闻到了火药味，连忙说道：“小厮，快给这位客官沏壶好茶，算我账上。”小厮快步送去，那人拱手相谢，小厮一眼瞥见那人手腕处一粒红痣，似在哪里见过，但一下又想不起来。

李瞎子也不辩驳，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满是茶渍的牙，“这里原本就是让百姓讲话的地方，各位有自己的想法都但说无妨。元帝性情柔弱，缺乏主见，宠信宦官外戚，宦官石显仗其宠信勾结外戚，逼迫帝师萧望之自杀，自己以太监身份继任中书令，将朝堂弄得乌烟瘴气，俨然成了实际掌舵者，自此本朝也开始走上下坡路。”

“放纵宦官逼死重臣、放逐儒臣，无异于自断臂膀，遇事不决，无异于放任大权旁落。我看他是没做过啥好事，唯一一件就是因为没发现王昭君，而把她送到塞外和亲，维护了国家的安定。如果被他发现了王昭君，恐怕也早就拥入怀中，抱着美人亡国了！”李瞎子说完，众人又哈哈大笑。

李瞎子放下茶碗站起身，“今天就说到这吧，老汉闻到了羽林骑的味道，他们可是不讲王法的，这段时间连没有缟素的猫和狗都杀，荒唐！”说着拿起掌柜送的茶叶，柱着拐杖慢慢向门外走去，小厮连忙扶好送到门口，众人目送李瞎子离开，那眼神，既像目送英雄上战场，又像目送囚徒上刑场。

李瞎子走到门口，重重叹了一口气，扯着秦腔唱道：

“这正是，你方唱罢我登场！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