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大顶这次接手的案子算不上很离奇，不过就是要找人这点，稍许有些麻烦。

要找的是一个离家出走后离奇失踪的电影女演员，本名叫卓文隽，艺名邱狄莺，今年二十三岁，电影也演得来，唱片也出得，探戈也算跳的不错，是走独立新女性那一挂的，名气不菲。

她失踪的事并没见报，详知内情的只有她男朋友汪化年，和她的演绎经理人徐仝生。

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人都对找回她十分热衷，话里行间言辞恳切，并不见半点常规剧情的里应外合合谋算计的意味。

于大顶赶早把自己拾掇利索了，还特意换了件勉强体面的半新衬衫，搭了那件唯一不秃毛的褐色绸面马甲，多少有些人模狗样。

临出门前小贴又蹭上来讨贴贴，贴完左脸贴右脸，也不知哪学来的那套繁文缛节贴面礼。

约谈地点在邱狄莺的私邸。

于大顶跳下黄包车，隔着老远，就看见一身制服的银洲海挺拔的站在小汽车前，马靴宽皮带，后腰处还挂着随身的枪套。

“银洲警官，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于大顶陪着笑，颠着小碎步迎上去。

银洲海笑得温温柔柔的，弯成两弓的眼睑下，还挂着几枚浅淡的雀斑，帽檐遮出一片阴凉，嘴唇恬淡一勾，软和轻薄的说：“是我来早了。”

于大顶天不怕地不怕，却很怯眼前这位警署女探员，传说她徒手拧断亡命徒颈骨的时候，也是与眼前笑得一般无二，独身睡在警署太平房时眉眼都不皱一下，刑场枪决犯人前，枪口抵着对方额头正中，还要笑着柔声安抚对方一句：“别怕。”

银洲海身世有些不清不楚，于大顶在茶馆里听人嘀咕过，说她生父是早年来治化做生意的异海扶桑人，母亲是当时在富商家打扫的女仆，后来遇上那次著名的疫暴，仓皇登船逃离，因行李超重不愿舍弃钱财，便生生拖了银洲海母女扔下水减轻负重，最后凫水返岸时，一大一小只活了小的。

当然以上种种皆属以讹传讹，毕竟谁也不敢拍着胸膛夸口自己就是亲历见证人。

但单是这些讹传，已经足够这女人在治化警界立威了。

于大顶偶尔午夜梦回时，还在纠结自己搭上这条线招揽生意，也不知于长远来看究竟是福是祸。

“怎么愣神儿了，这会儿日头还不算大。”银洲海回头微笑着看他，还自己主动错身站进太阳底下，让出了有树荫的一边路。

“琢磨着平时光在大楼外墙看邱小姐的海报了，还有洗头膏的广告片子，这还是第一次登门女明星的家，受宠若惊啊。”于大顶站在太阳底下还嫌身上冷津津的，也没往阴影里去，只亦步亦趋的跟在银洲海身后。

银洲海抿了一下嘴，打趣的说：“你上手曝光的那个外室，不也是个小明星？怎么也没见你怜香惜玉的手软一些？”

“嘿呦，您这是拿我逗闷子，”于大顶配合着自贬，“那还不是为了仨瓜俩枣的糊口吃饭嘛，饭都有了上顿没下顿，那还敢有什么非分之想？感情泛滥的人都是衣食无忧的人，可轮不上咱们小民百姓。”

银洲海脚步顿了一下，侧头看了他一眼，旋即又说：“其实以你的条件，去演电影也未尝不可，你要是有那个想法，我不妨帮你牵牵线。”

于大顶一手插兜，一手大幅度挥了一下，“做自己还做不明白，没那个天赋演别人，老天爷赏什么就吃什么吧，我最大的优点就是不挑食。”

他这么说，银洲海也就笑了笑止住了话头，两人又走几步，进了一栋公寓楼，二层楼梯口看见了个带着金丝框眼镜西装革履的瘦小男人。

银洲海就和他点点头，叫了声：“徐先生。”

徐仝生像是生怕让邻居看见他们，推开身后半掩的门，有些慌乱急促的把两人让进去，才吁出一口气，掏出手帕来擦擦额头。

“辛苦辛苦，二位请坐，我去倒水。”

“不必了，”银洲海声气柔和，不疾不徐，“你私人关系托我帮你们找人，我就带了个擅长此道的朋友过来，咱们直接说情况吧，不需要这么客气。对了，汪先生呢？”

他们在那寒暄，于大顶已经把这客厅陈设大致扫了一遍，腔调是足的，家具款式也新潮，就是和翁华亭那小厅一比不怎么夯实，处处都单薄的像徒有其表的花架子。

女明星家里也怪寒酸的。

他站的位置离卧室近，总能闻见一股似有还无的烈酒味，呛鼻子。

徐仝生面露鄙夷，上前一推卧室的门，言语里毫无顾忌：“这狗不拾的玩意儿不担事，从小莺失踪，就担惊受怕，日日酗酒，好像他只要喝醉了去躺尸，再一醒来，一切事情就都解决了一样，眼瞎才看上的货，不用管他！”

银洲海点点头，“徐先生，你给我朋友介绍介绍情况吧。”

徐仝生简单说了说事情经过。

就是七日前，邱狄莺和汪化年因为小事发生龃龉，邱狄莺一气之下收拾了几件衣服说要离家出走，平时她就是个性格容易冲动的人，汪化年也没当回事，还讽刺她要走就走远些，蹲在楼下等他去找可不算本事。

邱狄莺摔门走了，第二天家里来了个电话，汪化年拿起来“喂”了一声，就听话筒里邱狄莺恶狠狠的“呸”他，随后就挂断了电话。

这分明是还没消气，想让汪化年来哄，又心不甘情不愿不想落了下风。

汪化年本来还想再晾凉对方，谁想自此之后，邱狄莺居然彻底音讯全无，汪化年四处遍寻不到，才硬着头皮去找徐仝生求助。

徐仝生也不敢耽搁，使了不少钱去找“青衣社”扫听消息，昨儿才得了准信儿，说拉了邱狄莺的黄包车司机说，确实在那个时间载着个女人出了城，往西漫无目的的走了十几里路，师傅嫌弃脚程远，便找了个由头放下那个女人自己回城了。

从此之后，邱狄莺就失去了音讯。

“没有彻底失去，不是还有那通电话嘛。”于大顶问。

“嗯，电话查到了，是个私驿，离城往西二十三里远左右，”银洲海回他，“至少证明了邱小姐的行动轨迹和黄包车夫所说的一致。”

“再打电话过去确认一下啊。”于大顶不解。

银洲海解释：“打过，打不通，郊野地方，蛇虫鼠蚁多，线路不通是常有的事。”

于大顶稍微有些懂了，别说徐仝生他们藏着掖着不愿意别人知道邱狄莺失踪的事，就是直接报案，如此三不管的郊野地方，只怕警署也不会愿意派人过去寻探。

警力不足是一方面，嫌麻烦是一方面，恐怕还要担心出城遇上流民土匪之类，所以银洲海才找了自己。

他不声不响的在心里盘算着怎么坐地起价，还不止于得罪人。

“咳咳，那个，徐先生，敢问邱小姐当初是因为什么和汪先生吵架的，你知道吗？”于大顶装模作样掏出小本子和半截儿碳条要记录。

徐仝生脸色一抽搐，有些欲言又止，“汪……汪化年原本是保险公司的业务员，和小莺在一起后，当了股长，他们总经理大概……想让小莺出席个什么酒局，汪化年和她商量，她不愿意。”

“哦——”于大顶眼珠一转，已经知道汪化年这个称职的“元宵模子”是怎么当上“股长”的了，“所以，你们为什么怕人知道邱小姐不见了？”

徐经理脸色彻底憋成了猪肝色，先是觑眼去看银洲海，被对方那一脸莫测的微笑吓得一哆嗦，后脊梁湿哒哒的流冷汗，两个衬衫袖口给攥成了海带片抹布头儿。

“不瞒……不瞒二位说，三日后有个酒会，不少商界人士都会出席，还有……还有一些市政要员，据说其中有人点了名要我们公司的……小莺过去，我已经早早答应妥了，如果爽约，或是闹出什么丑闻，只怕……”

于大顶不接话，就那么看着他。

徐仝生心口发疼，梗着脖子又说：“我们公司最近遇到点事情，怕是难过去，所以老板……老板答应好了……”

答应好了拿邱狄莺做人情。

银洲海似有些感慨的点点头，目露怜悯，轻柔的说：“真是可怜人，”她淡笑着转头看向于大顶，“所以要给我朋友多加些车马费用了，让他加加班费费心，不要耽误了三日后的正事才好。”

“是是！费用上千万放心，我先预付一半订金也可以啊！”徐仝生瞬间领悟银洲海言语里的意思，当即翻出钱夹来掏出一沓钞票，恭敬呈给于大顶，“还请神探多费心思，找到小莺，也是解救我们一司人的生计未来，大功一件，功德无量啊！”

于大顶把钱往兜里一揣，心里骂了句“干”，脸上却堆起笑，“好说好说，我即刻动身，就是还需要一件邱小姐的私人物品，越私密越好，这样关键时刻，我也好相宜行事，以证身份。”

徐仝生转身进了卧室，竟将邱狄莺的妆奁盒子整个抱了出来，里头首饰用品不多，倒几乎都是红色系的。

于大顶捡了一对红玛瑙的耳坠子放进口袋里。

走时徐仝生还殷殷送到门口，满脸深情厚望的说：“如此便静候佳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