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重开」

第七章 洛阳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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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刘殷照例到东宫来见太子,准备还像往常一样,若没什么吩咐就即刻赶往谢家。刚到宫门口,就见里面出来一人,却是山阳王刘荆,头上又包了一块新布,隐隐泛着血迹,心下一惊,忙上前道:“莫非蠡懿公主又在里面?”

山阳王刘荆道:“不在!”

刘殷的心顿时放下,指了指他的头,问道:“这头巾?”

山阳王刘荆叹了口气,道:“前些日子,遇到过一次蠡懿公主,她似乎像换了个人,突然变得温声细语,逊言恭色,见到我甚是亲近。于是,我们兄妹处得甚好,有时还去她宫中做客。昨日,太子传我,说‘蠡懿公主早已与信阳侯之子阴枫许下婚约,乃是陛下亲自所定。但苦于无人敢去通知公主,眼看成亲日期将近,须得前去告诉她。’”

“所以,你就自告奋勇,讨令前往?”

“正是,本以为公主长大了,得知这天大的喜事,高兴都还来不及,岂能再撒泼?谁知,唉!”刘荆摇摇头,叹着气,径直走了。

刘殷心中暗道,原来太子竟也会捉弄人,居然派他去告知公主此事,忍不住笑出声来。进了正堂,看见太子正在阅览竹简,正欲说话,冷不防却被太子已开口问道:“那日,在十五酒家,你与京师众将吃酒,他们说的话,你还有什么忘记告诉我的吗?”

刘殷一怔,事情过去那么久,太子为何此时又突然提起?再说,那天吃那么多酒,每个人的每句话谁能全部记得住?

刘庄见他在冥思苦想,提示道:“可有人说伏波军贪功、贪财?”

刘殷如梦方醒,那伏波将军马援之女乃是现在的太子妃,此刻刘庄忽提起那晚的争执,莫非与此有关?

刘庄见他面露狐疑之色,微微一笑,道:“伏波军一案,我心中仍有许多疑问,父皇亦不解释,因为他不愿再提此事!正好那日你们争论得不可开交,其中又有亲身经历之人在场,方才有此一问。我是想看看从他们的争辩中是否能找到一些破解心中疑惑的线索?”

刘殷这才释然,道:“若有必要,我可以把那晚在酒坊中自称对此事知情的人找来,太子想知道什么,尽管盘问,他们都听我的!”他话一出口,顿觉不妥,可为时已晚!

刘庄面色早已倏变,冷冷的道:“原来你在军中的威望竟是如此之高。宫中那么多将领,都要听你的!那陛下与我呢,莫非他们都是阳奉阴违?”

自幼时起,太子对自己都是温声细语,充满关爱,当有人欺辱自己时,他出言斥责,才怒目相向。此时,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对自己如此疾言遽色!刘殷连忙跪倒,颤声道:“我只是一片诚心想帮太子,此外绝无他意,天地可鉴,日月可表!”

刘庄冷笑道:“‘他日若沂王能领兵出征,我等必唯马首是瞻,誓死相随!’此话可曾听过!”

刘殷大惊,脱口而出道:“此话,太子如何得知?”

刘庄道:“我还没问你呢!看来你也知道此话的份量,却有意欺瞒,不告诉我!难道这就是你的天地可鉴,日月可表?这种誓言若不心诚,就不能轻易乱发!要知道,举头三尺有神明,神目如电!”

刘殷面色惨白,道:“此事,我实在无话可说!你护佑着我长大,莫非还不了解我?若太子认为我真有异心,恳请治罪,绝无怨言!”

刘庄见他已急的手足无措,方柔声道:“如今你已成人,有些禁忌还是要顾虑的!”

话刚落音,却见邢馥与一位中年文士自外而进,见到刘殷跪在地上,微微一怔,旋即装作视而不见。

二人拜过太子刘庄,正欲给刘殷见礼,刘庄却迫不及待的问道:

“王景此番去荥阳,何时方能返回到京师?”。

那中年文士回道:“恐怕日子要长了!臣接到他的来信,说此工程远非浚仪渠可比,须沿汴渠流域仔细勘察其干流与支流,然后详细绘制出图,再认真核算出所需人力、物力、财力后,最后才能上报阙廷。即使可行,但相关的耗费,估计也是不菲啊!”

“先做到心中有数,最后决定该进该退时,才能有据可依,这一步,是十分必要的。在这上面多花些时日,值得!至于其他的,届时再看看他的上报,即能不能动工,然后才是耗费!如能动工,依我看,花费再多,也同样值得!毕竟,只要能利于千秋万代的民生,价值与功德俱都无量!”太子刘庄道。

那中年文士赞道:“太子真是行包九德,仁足济时!”

太子刘庄道:“井先生最近可有那郑异的消息?”

那中年笑道:“太子勿急,此人若回来,整个京师第一个知道的人,必是我井丹;第二个,定是太子!”

刘庄转向刘殷道:“这位就是信阳侯推荐来的名满京师的井丹先生,现任太子率更令!”

眼前这位文士便是井丹?

刘殷猛然想起那日在北宫闻得诸王曾提出愿花重金让信阳侯阴就代请这位井丹,而此刻又听见信阳侯却把井丹推荐来了东宫,不禁心中一怔。随后转念一想,或许北宫诸王财力不够,也可能是井丹仍然不愿意去?

正当刘殷边给井丹还礼边寻思着,刘庄说道:“沂王豪迈爽直,广结侠客,以至性子放荡不羁,我担心日后惹出祸端!以后,我让他每天都要到东宫来,请二位教授礼仪、诗书,让他学点规矩!”

刘殷暗自叫苦不迭,刘庄脸色一沉,命井、邢二人将他带走。

一路上,刘殷垂头丧气,耷拉着脑袋,正觉前景一团黑暗,猛然想起一事,向邢馥问道:“自谢滟入了太子府,也不知情况如何?每次问,他总是避而不答!先生来此多时,可知其情?”

井丹插言道:“谢滟,可是东宫马厩里的那位油头粉面的马夫?”

邢馥笑道:“正是。太子说他一身脂粉气,毫无风骨,雌雄难辨,百无一用,须历练筋骨,强健体魄,分清阴阳,方可唯才是举!我曾求情,太子道‘那武帝朝大将军卫青不就是从马厩中走出来的吗?’坚辞不允!”

刘殷笑道:“看来,太子对他还是寄予厚望的!说不定,有朝一日,他当真能披甲持戟,统帅千军万马,发号施令!”

淮王刘研见已将刘殷支走,谢家只剩下谢滴珠空守闺房,一切尽如所愿,心中登时乐开了花,自是万分得意!却不料乐极生悲,又遇到了新难题。

当他兴冲冲到了谢府,兜头而来的却是一盆冷水,丫鬟说:“小姐身体不适,不便下楼!”

一连几天,都是如此!还不敢强闯上去,因为那谢滟尽管整日在马厩里忙碌,但毕竟经常能见到太子,一旦风声泄露过去,麻烦可就大了。

一想到谢滟,刘研顿时又有了主张。于是,他忍住两天,没去谢家露面,而是在府中精心准备了一番,到了第三日,才接着又登门谢府,但不是他,而是他府中的总管。

天上纷纷扬扬飘起了雪花!半日功夫,园中便一片银装素裹,谢滴珠正在与丫鬟们在后院的官亭中观赏漫天而降的鹅毛奇景!

突见谢府仆从带着一位陌生人急匆匆踏雪而来,行至亭外,道:“小姐,淮王府的魏总管说有急事要见您!”

谢滴珠侧首一看,果然是经常随淮王刘研登门的那位总管魏厚,见他此刻面露焦急之色,忙问:“魏管家见我有什么事?”

魏厚道:“不好了,出大事了!小姐的兄长谢滟在去东宫的路上,被信阳侯府的人给打了。幸亏淮王路过遇上,当场出手解救下来。令兄伤势不轻,正被抬往北宫的淮王府中救治!王爷让我来报个信!”

谢滴珠只觉一阵晕眩,两旁丫鬟连忙上前扶住。她颤声问道:“魏总管可知家兄伤情如何?”

魏厚叹了口气,道:“还是小姐自己去看吧!”

谢滴珠顿时摇摇欲坠,眼泪扑面,当即强行挣扎着吩咐备车!

魏厚道:“时间紧,晚了就怕来不及了,先委屈小姐坐我们淮王府的车吧,路上能快些!”

谢滴珠二话不说,带着随身丫鬟趋步奔向前院,出门就上了车,赶往北宫!

天气越来越冷,积雪也越来越厚,魏厚亲自揽辫,策马一路疾行,马蹄间或还打着滑,将辎车内的人颠簸得歪歪斜斜。

谢滴珠刚稳住身形,外面便又传来一阵大乱,马车也急促停了下来。她又是一晃,不知发生何事,连忙掀开车帘,瞬间便有巴掌大的雪花随着寒风迎面吹来,润湿了双眼与睫毛,当下也顾不得擦拭,继续顶风向前望去。

此处已在一个十字路口之中,天地之间已是一片银白,而眼前的情景更是令她大吃一惊。

前面大街上,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中,无数身穿绛红色甲胄的汉军,手执利刃,填塞于道,一位骑在马上的都尉冒着正在厉声喝道:“南、北宫周边的街巷、路口全部封锁戒严,不得有行人、车驾进出,所有店铺立即关闭!前皇后郭圣通归天了!”

而此时,淮王刘研正坐在府中,心中敲着如意算盘,此番只要谢滴珠一到,就逃不出我淮王的手掌心了!生米一旦煮成熟饭,一切不就顺其自然了?

本来嘛,这还是她兄长谢滟提出来的请求,谁能把他荐入阙廷,他就把妹子许配给谁。如今,淮王我把他推荐进了东宫,虽然位置有待商榷,但事情是总算办成了。

那谢滟虽然身上阴气比较重,但说话倒还算话,果真去找妹子说媒,不料却被严词拒绝,竟还遭到一通兜头盖脸的冷骂!

无奈何,谢滟说只能慢慢来,但他还说了,迟早妹子都会成淮王府的人!

想起刘殷和檀方,他就来气!那刘殷,只是个宫女之子,貌不惊人,相不出众,父皇打小就不待见他,却还厚着面皮抬着龙子的牌子四处招摇撞骗,竟险些把谢滴珠这样的人间绝色哄骗到手;而那檀方,更是泥腿子一个,大字儿也认不清多少,更别说诗书礼易与经史典籍了,只靠徒有虚表,却能让那谢滴珠痴醉情迷,放着他这个尽通古今训诂和百家之言的风流皇子于眼前而不顾,这也真是世间奇事!

万不得已,只有先下手为强,强迫那谢滴珠就范!一旦生米煮成熟饭,即便日后兄弟沂王刘殷,还有那个头脑简单的绣花枕头檀方知道了,也已于事无补,只能眼巴巴望着喜气洋洋的淮王府兴叹!

他越想越自鸣得意,越自鸣得意便越心急如焚,越心急如焚便越迫不及待,当下起身,不由自主的向门前走去,外面刚好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成了,他顿时心中大喜,道:“人带来了?”连忙趋步冲了出去!

人倒确实来了!

只不过,来到眼前的人,并不是朝思暮想的谢滴珠,而是突如其来的北宫朔平司马王禹与他手下的禁军!

沛王府内,一片凄楚苍茫。天空中白雪凌空乱舞,联翩飞洒,徘徊着散落到人间,覆盖了楼宇,萦绕于庭院,弥漫在庭阶,枯藤也变成了冰挂。哀嚎声通天彻地,传出方圆数里!

东海王刘强、沛王刘辅坐在母后郭圣通棺椁前,悲痛欲绝,济王刘侃眼眶红肿,亦是泣不成声。

宫中的仆役与宾客们,不停地进进出出,来来回回,脚不沾地的张罗忙碌着。

言中精通医道,东海王刘强与沛王刘辅得知噩耗后,已经昏厥过去好几次,俱都被他救过来,至此片刻都不再敢离开他们半步,以防不测。

淮王刘研与刘殷闻讯也先后赶到,一阵嚎啕大哭过后,坐在三位皇兄两侧,追思母后。

南宫,太子刘庄听到消息后,当即飞奔光武宫中,到得门前,却破天荒的被南宫卫士令耿忠给拦住,道:“陛下有诏,‘太子来后,让他先备好銮驾,然后在外等候,与朕一同前往北宫!’”

刘庄道过“诺!”,然后问道,“可知陛下现在寝宫里做甚!”

耿忠道:“陛下正在独自静思,吩咐任何人不得入内打扰!”

寝宫内,光武站在窗前,凝望着空中那些张牙舞爪的片片雪花,目及神驰,思绪万千,愁肠百结,悲痛难忍!

与郭圣通虽是不期而遇的一桩政治联姻,而且还是在与情投意合的南阳发妻阴丽华之后,但是却无比重要,不仅彻底改变他了的政治前途与事业轨迹,还就此改变了整个华夏族的历史进程与千百万大汉子民的人生命运!

从起兵反莽至今,已有三十多年。在这个过程中,他的君王道路波诡云谲,跌宕起伏!在无数次的绝地逢生中,这是最为重要的一次,至此以后便峰回路转,望见曙光,彻底扭转乾坤,踏上胜利的征途!

昆阳大战一举击溃王莽军主力,自己兄弟两个遭到更始帝刘玄及其近臣的猜忌,他们竟然设计了杀害兄长刘縯!

为顾全大局,自己不但不能给兄长发丧,反而还不得不主动去找刘玄请罪、致歉,强作欢颜,饮食言笑如同平常一样,才消除他的疑心。自王莽政权崩溃后,河北各地公府一直群龙无首,更始帝终于允许自己持节北渡,去招降那里的官吏,恢复汉官名爵。

当行进至前代赵国故都邯郸时,原赵缪王刘林星夜前来献计,欲掘黄河之水淹没驻扎于下游的对手赤眉军。他们声势浩大,号称数十万之众,也是为争夺河北而来,而当时自己所拥有的部众与之相比,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但是,由于此策太过狠辣,势必祸及无数生灵,自己当场严词拒绝了刘林的计策。

刘林恼羞成怒之下,投奔了诈称汉成帝之子的江湖术士王郎,扶植王朗打起大汉的旗号称帝!一夜之间,北州风云突变,各地官民尽皆被其欺瞒,纷纷背弃自己,迎接王朗大军,以至北渡之功,毁于一旦,身边仅剩数十骑,顿时陷入危境。

万分紧急之际,昌城大姓刘植挺身而出,号召族人拥护自己,并自告奋勇,前去游说当时手握十万雄兵的真定王刘扬!

真定王竟然真被他说服,但提出一个条件,两家联姻,即自己须娶其外甥女郭圣通为妻!

当时,自己在南阳已有妻室阴丽华,感情笃厚,但是在那生死攸关之际,唯有答允真定王这一条路,此外别无他策,否则等待自己的,就只有覆灭!

自从这次联姻后,过往的颓势一扫而空,大军连战连克,一举平定东州。自己与郭圣通也先后有了刘强、刘辅、刘侃、刘研等皇子与几位公主,并册封她为皇后,立刘强为太子,厚待她的兄长与兄弟。

然而,自从她成为皇后以来,不知为何,性情突然大变,总是莫名其妙的怀疑自己对她的宠爱不如往昔,动辄就怨恨暴怒,屡屡抗旨,愈演愈烈,竟逐渐显露出前朝吕后、窦后那样的飞扬跋扈和辣毒凶狠,宫闱之内,无人不震怖战栗!

为避免前朝吕后、窦后、王后等后宫干政之事重演,自己不得不痛下决心,废去她的皇后之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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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阴丽华为皇后,而将她迁至北宫,与最喜爱的皇子刘辅住在一起。

不想,自那日分开,竟成永别!

一阵冰丝拂面,才将光武从回忆中激醒,原来不知不觉中,竟已走出寝宫后门,来到雪片乱绕于空的院内。

他迎着北风,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拔出佩剑,将迎面飘来的一片雪花一劈为二,接着又劈开一片,然后是第三片……,剑势逐渐加快,步法也越来越疾,跳跃劈刺,闪展腾挪,恍若又回到了万马齐喑、金戈交鸣的昆阳杀场之上,口中不由自主的呼叱呐喊起来,状若疯狂。

寝宫外,太子刘庄与卫士令耿忠闻听宫内声音有异,顾不得许多,径直冲入,却见院内的光武正高高跃起,凌空奋起一击,落地后一个踉跄,滑倒在雪地之上,佩剑丢在一旁。

刘庄见状大惊,连忙冲过去将他搀起,扶回宫内,一边擦去他头上的雪花与融化的冰水,一边吩咐传太医,并命人给光武换上一件干净的龙袍!

此时的光武似乎突然间老去几十岁,眼中的奕奕神采已经不见,取而代之是迟缓、呆滞的目光;头发一下苍白了许多,刘庄起初以为是落下来的雪花,却始终擦拭不掉,这才发现竟是一片片白发;那平素动辄就飞扬的长眉,此刻也垂了下来,一蹶不振!

“父皇,今日身体不适,就不去北宫了吧!等好些了,再去!”刘庄轻声道。

“好吧,你做主吧!早早晚晚,以后都要听你的了!”光武嘶哑着嗓子,喃喃自语,缓缓躺到在龙床之上。

光武这一入睡,似乎就不愿意再醒来,有时眼睛微微张开,但一看见刘庄,却又转身向内接着睡去,就这样竟接连躺了三天。

刘庄衣不解带在旁侍候,阴皇后闻讯也早已赶来,垂首坐在床前,泪眼婆娑,亦是片刻不离!

信阳侯阴就亲自持剑立在门外守候,命令任何人都不得靠近,并严密封锁消息!

第四日,光武终于睁开了眼睛,恢复了些精神,看见阴皇后与刘庄,忽然坐了起来,急道:“快,我得去北宫,你们都随我一起去!”

阴丽华道:“陛下,您龙体欠安,待彻底康复后再去吧!北宫的事,就交给太子去处理吧!”

“他能处理的了吗?我必须去!”光武声音突然响亮许多,显得异常坚决,然后挣扎着要下床,一只脚刚落到地面,忽听门外传来卫尉阴就的呵斥声:“究竟何事如此紧急,非要此刻强见陛下?”

刘庄闻声急忙转身打开门,阴就立刻闪进来,道:“虎贲中郎将梁松说有急事要当面奏报!”

光武道:“什么急事?传他觐见!”

梁松大步入内,带进一股凛冽劲风,道:“启禀陛下,式侯刘恭在府中被人刺杀!”

刘庄与阴皇后俱都大惊失色,连忙望向光武,生怕他那虚弱的身体支持不住!

而光武却冷静得出人意料,问道:“被何人所杀?”,刹那间反倒显得有了精神,还补上一句:“可知为何被杀?”

刘庄本在暗自责备梁松莽撞,在这个时候怎能来报此等凶讯?与雪上加霜何异?但见到光武反应,方知父皇越逢大事,越是镇定!

这位被杀的式侯刘恭起初曾效忠于被绿林军拥立的更始帝刘玄。而更始帝刘玄定都洛阳后,毫无进取之心,整日一味享受,不理朝政,遂被赤眉军所败,其本人与刘恭也一并被俘获。

而当时赤眉军自己也拥立了一位汉室宗亲为傀儡皇帝,并以他的名义处决了更始帝刘玄!

赤眉军的这位傀儡皇帝名叫刘盆子,正是刘恭之弟!刘恭忍住悲痛,收了更始帝的尸首,与赤眉军一同投降光武后,寻机亲手刺死杀害更始帝刘玄的凶手,总算为其了报仇,并自系于狱。光武感念其忠义,赦免其罪,封为式侯。

在眼下郭后大丧的特殊时期,如此人物被杀,梁松岂敢怠慢?一接到消息,就飞也似的来报光武。在寝宫门前,遇到上前阻拦的卫尉阴就,后者闻听后也不敢有片刻耽搁,旋即入内禀告。

光武面色凝重,道:“国丧之时,刘恭,堂堂一个大汉式侯,竟突然遇刺,而且还是在京师自己府中,不知是巧合还是另有预谋!梁松,关闭京师城门,纵然把京城掘地三尺,也要将刺客抓捕归案!如遇任何阻挠,皆可视为案犯同党!给朕立即查破此案!”

前皇后郭圣通已经过世数天,京师洛阳的这场暴雪却依旧片刻不停,北宫中的哀痛之声也从未间断。

晚膳后,沛王宫里的宾客们停止了一天的忙碌,均在正堂内静坐!吕种、王肃皆在其中!

明日,这位前皇后就将大葬了,但令北宫众人感到吊轨,或者说不可思议的是,直到此时,光武、阴皇后、太子以及南宫诸王竟都未与北宫诸王见上一面,甚至从没踏进过北宫一步,连一个前来传递消息的宫人都没有。

东海王刘强、沛王刘辅的沉默并未意味着他们不感到寒心,只是连日来已经沉浸在极度悲痛中,不想再徒增伤感而已。二人坐在郭皇后的灵柩前,双目红肿,扶着她的棺椁,片刻都不曾把手挪开!

济王刘侃与淮王刘研则早已忍无可忍,他们数次去南宫要求见驾,都在复道时就被南宫卫士令耿忠的禁军阻拦下来,理由是光武有诏,任何人不经宣诏,都不得前去觐见!

二人更是激愤异常,回来后坐立不安,抱怨不断!淮王刘研相对沉稳些,多少还能控制点情绪,而刘侃则从未如此出离愤怒过,早早就爆发了出来:

“天底下哪有这样为人父的!与母后夫妻一场,数十年朝夕相处,患难与共,膝下儿女成群,却在永别之际,竟连最后一面都不见,如此冷漠绝情,古今罕见,前所未闻;同为皇子,南宫那几个是他的骨血,北宫的,难道就不是他亲生的?我等究竟犯有何错,竟令他如此刻薄寡恩?”

刘殷坐在一旁,默默的听他说落着,郭圣通虽不是自己的亲生之母,但无论过去待自己怎么样,毕竟是此去乃是大行,心中也觉伤感。此刻听着刘侃的抱怨,不免在心中激荡出共鸣的涟漪,“这碗水,父皇确实是没有端平啊!”,随即又一转念,“眼下,这几位皇兄只是感受一时而已,而自己,则是自从来到这个世上,无时不刻不在都受着这样的冷遇!尽管与父皇同住皇宫,只是数墙之隔,可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简直如同天涯海角之远,此刻甚至连他的面相,都有点想不起来了!”

就在心潮起伏之际,忽觉地面好像微微颤动起来,他心中一凛,顿时清醒了许多,接着,耳畔间似乎又隐隐传来无数军士的脚步与战马的奔腾嘶鸣之声!他登时大惊,连忙凝神闭目,侧耳倾听,当即断定,这绝对不是幻觉,而且声音越来越清晰,正在向这里而来,越来越近,地面与墙壁的抖动越来越明显,大堂内的众人也已惊觉!

忽然,门被撞开,北宫苍龙司马耿建风风火火的冲了进来,北宫司马令臧信忙上前问道:“何事惊慌?”

耿建道:“虎贲中郎将梁松与羽林中郎将窦固率领无数汉军,马、步、积弩士都有,已把北宫团团围住,声称要捉拿刺杀式侯刘恭的刺客!”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式侯遇刺?”淮王刘研连忙起身,问道。

“是!”苍龙司马耿建回道。

济王刘侃喝道。“怎么到北宫来拿刺客?”

“梁中郎说刺客已经逃入北宫,说要进来搜查!”耿建道。

“好大胆子!”刘侃怒道,“母后刚刚过世,灵柩尚在大堂,岂容他梁松带人说搜就搜?”

“他们凭什么说刺客在北宫?可有证据?”沛王刘辅问道。

“梁将军可曾说明式侯何时在何处被何人所杀?”刘殷也紧接着问道。

“说了!他声称式侯是适才在自己府中被人所杀,刺客乃是沛王府中的宾客言中!”

“一派胡言!”济王刘侃吼道,他再也控制不住,多日来的积怨与郭后逝世的悲痛顷刻俱都化成怒火同时喷发出来:“这些天,言中先生与我等形影不离,他怎么可能去刺杀式侯刘恭?”

“梁松现在哪个门?”淮王刘研问道。

“朔平门,也就是北门!”

“守卫北宫将领,此刻哪位当值北门?”淮王刘研又问。

“朔平司马王禹!”一旁的北宫司马令臧信连忙答道。

“我等这就带上言中先生,前去北门找梁松当面对质!言先生何在?”淮王刘研唤道。

大堂之内,悄无声息,无人回应。

众人不闻言中应答,尽皆回头观望,却见他的座上此刻竟已空无一人,沛王刘辅道:“适才他还在这里劝解东海王与本王!片刻之间怎么就不见了?”

“想必是临时有事出去的,不会走远!来人,快去找言中先生,将他请来,有急事!”济王刘侃喝道。

“诺!”门口众人答应一声,四下散去。

“堂内众人听着,言中先生数日来未离开本宫半步,此皆为我等在场之人有目共睹!这梁松,明明是在信口雌黄!纯粹是想借故来搜查北宫,羞辱我等,绝不能让他得逞!走,且随本王前往北门,看他怎样任意妄为!”济王刘侃大声道:

东海王刘强与沛王刘辅劝道:“三弟,有话好说,休要鲁莽,莫生事端!而且,梁松也是母后的女婿,你胞姊舞阴公主之夫,无缘无故为何要羞辱我等?千万不要徒生误会!”

济王刘侃冷笑道:“他何时又把我等当过自家兄弟?”话未说完,早已踹门而去,刘研、刘殷忙起身紧随其后,然后是臧信、吕种等一干武将,王肃等文士则留下继续陪伴刘强与刘辅。

朔平门外,朔风怒号,大如手掌的雪花肆无忌惮的满天高低横竖的狂舞着!

汉军们高举着火炬,火舌左右乱吐,把朔平门的城楼晃得忽明忽暗,映得密如森林的剑戟不时射出一片片刺眼的白光,寒气森森,杀气腾腾。

梁松与窦固俱都披挂齐整,手执利刃,坐在马上,位于阵前。

城上的北宫军也是刀枪出鞘,张弓搭箭,瞄向下方,严阵以待。

济王刘侃手扶城垛,高声喝道:“梁松,窦固,母后新薨,尸柩尚在大堂,你二人就领兵前来围堵北宫,不守臣子礼节,更置国家法度于不顾,难道要想谋反不成!”

梁松道:“济王且不要误会!今有式侯刘恭遇刺,陛下盛怒!现今已查明,凶手乃是沛王府中宾客言中!请济王交出此人,我等即刻退下!”

“胡说!数日来,言中先生与我等寸步不离,如何能去刺杀式侯?”

“现已证据确凿,济王且莫袒护此人!此案干系实在重大,所用凶器,竟是曾在蜀中连续伤我汉军两位主将岑彭、来歙的角端弓!末将岂敢怠慢,迫不得已,才在此时前来抓捕!”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本王不知道什么角端弓,只知道那言中数日来始终身在北宫,兢兢业业,随侍左右,本王可以亲自作证!你等办案不力,冤枉无辜,举措鲁莽!顾念国丧期间,本王无心追究!还不赶快撤兵,速去追拿真凶?”

“是否冤枉,请将言中交给我等,一审便知!”

“休得多此一举,莫非本王之言,你还不相信吗?他绝不是凶手!”

“陛下有诏:纵然把京城掘地三尺,也要把刺客抓捕归案!如遇任何阻挠,皆可视为同党!”

“陛下诏书何在?母后驾薨多日,也不见陛下有诏,如今死了个式侯,他倒有诏!莫非,在他心目中,母后的地位竟还不如一个式侯?”济王刚说完,北宫司马令臧信便上前悄声道:“适才接到禀报,言先生人还没找到!”

“本王心中明了,梁松就是前来无理取闹!慢说没找到言中先生,就算找到了,此刻断然也不能交给他们!我北宫的宾客岂能任人冤枉,任他宰割?”济王刘侃怒目圆睁!

城下,梁松从身后排列整齐的众军中招过来三名汉将,朗声道:“济王,这是本案三位人证,认识否?”

刘殷与吕种早已认出其中二人,一位是射声校尉盖扶,但另外一位出乎意料,竟是才去宫中没多久的骑都尉檀方!

济王刘侃连忙俯首观望,臧信道:“一位是北军的射声校尉盖扶,安平侯盖延之子!第二位是南宫的骑都尉檀方,原洛阳府府尉!第三位乃是南宫军中的南屯司马王坚石,阜成侯王梁之孙!”

一旁的朔平司马王禹忙道:“也是末将之子!”

济王刘侃侧身望了他一眼,面露诧色。

梁松对着三名汉将,大声道:“你等给济王说说案情,把所见所闻如实禀报!”

射声校尉盖扶在马上望着城上的济王抱拳施了一礼,然后叫道:“郭皇后大丧期间,末将奉命率领部属一直在城中巡游街巷,以防不测。今日,行至式侯府时,见一人趋步从内出来,匆匆离去,正是那日在演武场与吕校尉比武的沛王府内的宾客言中!我正在纳闷,国丧之时,此人何以会在此处出现,正欲上前盘问,却闻听式府内有人惊呼式侯遇刺了,于是就冲了进去,奔至正堂,就见式侯刘恭仰天躺在地上,胸前有一大洞,血流正在呼呼涌出。我见他还在微微出气,嘴角微张,似有话要说,遂附耳至他面前,刚听到一句‘凶手是寿光候刘鲤所遣’,然后就绝气身亡!”

听得刘鲤二字,刘殷心中一凛,前些时间确实见到言中经常与刘鲤在一起窃窃私语,莫非果真与此事有关?

射声校尉盖扶言毕退下,檀方纵马上前,朗声道:“今日,我亦巡游至式侯府时,见府内大乱,迅速入内!那时,式侯已经身亡,但看到他的伤处,竟是被角端弓所杀,因为末将在皖城之战中,就曾被角端弓伤过!此弓较普通弓弩远为坚韧,射程亦远出得多,劲道奇大!一旦被它射中,皆为透胸而过,伤口如洞,便如式侯刘恭这般!”

接下来,南屯司马王坚石冲着城头高声道:“末将那日在演武场也曾见过言中!适才正在朔平门北侧巡行,亲眼看到言中惶惶张张正朝着这边奔来!”

“岂有此理,你等竟敢串通起来,构陷无辜!”济王刘侃勃然大怒,正欲接着驳斥,一旁的臧信赶紧抢先向下叫道:“你确定可是入的此门!”

南屯司马王坚石道:“此外别无他径!”

北宫司马令臧信回首问道:“朔平校尉,今日当值,你等可曾离开职守?”

朔平校尉王禹声道:“末将岂敢擅离职守?今天一整日,半步都未曾离开过朔平门!”

“那你可曾见过言中先生经过此门?”臧信问道。

“见到过!适才他确实刚从此经过,确实显得十分匆忙!”朔平司马王禹道。

二人的问答令城上众人尽皆大惊!

济王刘侃满面狐疑,厉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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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确定来人就是言中先生?可曾与其交谈?”

朔平司马王禹道:“末将当时正在城下门洞内,看见言中先生后,便上前去打招呼,问从何而来,但他似有急事,疾步匆匆,片刻都没停过,以至还没听清楚他的回应,就径自去远了!”

淮王刘研惊诧道:“这倒真是奇了!莫非这世间竟当真有分身术不成?”

城下梁松与窦固身后的众军中有二将早已按捺不住,策马奔出,神情激愤,声嘶力竭的叫道:“济王,我等父辈皆被这角端弓所杀!血海深仇,每时每刻,不敢忘怀!今日终得蛛丝马迹,请速开城,让我等进去拿住言中,一审究竟!”

臧信眉头紧锁,道:“此二人一同前来,事情可就棘手多了!”

淮王刘研问道:“这二将乃是何人?”

“南宫左都侯岑遵,前征西大将军岑彭之子;右都侯来苗,前太中大夫来歙之子!”

刘研早就听说过岑彭、来歙之事,在征讨蜀中公孙述时,眼看大获全胜之际,却相继被公孙述派出的刺客所暗杀,此刻见是这两位功臣之子,知道此事确实要棘手许多。

自来到城上始终未发一言的刘殷,忽向檀方高声叫道:“檀都尉,既是弓箭所射,可曾在凶案现场找到那角端弓及其射出的箭矢?”

檀方大声回道:“没有,想必是凶手怕留下痕迹,找到箭矢后,与角端弓一并带走了!”

梁松叫道:“济王,现在相信末将所言不虚吧?请速开城门!”

刘侃咬了咬牙,对臧信道:“此案疑点重重,万万不能让他就这么入内!”接着向城下高声叫道:“适才梁将军言及陛下有诏,那就出示诏书吧?”

梁松从光武那里领到的,只是口谕,何来诏书?立即明白这是刘侃在有意刁难,但他心中自是有恃无恐,毫无惧色,朗声道:“若济王不信,事后可以找陛下核实,如梁某矫诏,任凭处置!但当下首要之事,还是抓捕言中!如时间耽搁过久,凶犯走脱,末将可吃罪不起!”

他接着拨转马头,面向身后众军,高声叫道:“各位将士,济王不明事理,一味阻挠,徒增节外之枝,但不遇槃根错节又如何能识别利器?现在听我将令,即刻攻进北宫!诸君如遇阻拦,尽可便宜行事,不要受任何拘束,抵抗者格杀勿论!”

城上济王刘侃闻言,怒不可遏,道:“鼠辈敢尔,竟猖狂若此!左右,速去给我把梁松拿下!”

北宫司马令臧信当即疾步下楼,苍龙司耿建、玄武司马刘建、朱雀司马邓鲤等人一同跟了下去,命军士打开城门,旋风般一同呼啸而出!而朔平司马王禹依旧留在刘侃身侧。

刘殷此刻已是一头雾水,他曾亲眼见到寿光候刘鲤、言中二人关系密切,刘鲤若提出请言中刺杀仇人刘恭,倒是情理之中,本不应该排除这种可能!可这几天,言中本人又确实始终都在北宫,也是自己亲眼目睹,根本无暇作案!然而,却为何又冒出这么多将领亲眼看见此人去了式侯府?

莫非,这些人共谋陷害?

不!

先不说如此做的动机,就单凭多年来自己对这些将领的了解,就绝不可能。更不用说那个刚到京师没多久的檀方了,此人乡下长大,胸无城府,绝无可能把戏演得那么逼真!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正在疑惑不解之际,突然听见臧信一声呐喊,才觉察他已经率人杀了出去,立知大事不妙,急忙高喊:“南宫、北宫的将士们,同为禁军,多年相处,意气相投,知根知底,情同手足,万万不能同室操戈、自相残杀啊!”

这句话猛然提醒了臧信,他一马当先,冲到南宫军前,一看对方阵中冲出来数员汉将已将梁松护在身后,南宫卫士令耿忠、左都侯岑遵、右都侯来苗、射声校尉盖扶、步兵校尉马檀、羽林左监杜元、羽林右监郭骏、羽林郎耿阜……

果然都是一张张多年来一起肄习战射、情深义重的熟悉面孔,懵懵懂懂间如何竟成了厮杀的对手?顿时进退两难,竟僵在当场!

那边,岑遵与来苗正策马呼啸而出,猛然之间亦是驻足不前,他们此刻也已看清北宫军杀出来的敌将竟是再熟悉不过的司马令臧信、玄苍龙司耿建、玄武司马刘建、朱雀司马邓鲤等人。

双方对峙片刻,臧信忽然目光一转,绕过岑、来二人,拨马直奔梁松而来。

梁松大惊失色,急令羽林左监杜元、羽林右监郭骏上前抵挡。二人领命冲了过去,行至半途,见来将是臧信,忙勒住战马,逡巡不前。

旁侧有人对梁松道:“梁将军,先进入积弩营阵中暂避一时吧!”

梁松循声望去,却是刚被降成积弩士的前越骑校尉王平,立即调转马头,躲进积弩营阵内,方才定下神来,松了口气,却见窦固早已过去亲自敌住臧信。

臧信素来不服西州将领,尤其是近来名头越来越响亮的窦固,加上本就不欲与南宫军的弟兄们手足相残,此刻忽与窦固狭路相逢,终于能正面一较高下,当下铆足精神,抡刀直劈,窦固闪过,随即反手回刺一矛。

南宫阵中众将此时与臧信虽是名义上的对手,却多为东州元勋之后,故此心中却都希望他能取胜,杜元、郭骏拨马回到梁松身侧,余人也都止步不前,凝神观战!

北宫军的苍龙司耿建、玄武司马刘建忽从阵中飞奔而出,纵马直取窦固。

窦固虽以一敌三,却镇定自若,从容不迫,兀自不落下风!

朔平门上,济王刘侃顿足道:“窦固真是名不虚传,果有大将风度!难道我北宫军中竟无人能敌得住此将?”

旁边观战许久的吕种早已按耐不住,闻听此言,转身径自下了城楼,夺过一名甲士手中的长矛,翻身跨上他的战马,驰奔过去,加入战团。

窦固见他来势,知是劲敌,不敢怠慢,拨马撇开臧信等三将,迎战吕种。这二人交战,与适才完全不同,俱都矛疾马快,势大力沉,吼声震天,与战场搏杀一般无异。

周围观战官兵,无不看得心惊肉跳!

岑尊与来苗见到角端弓的蛛丝马迹早就血脉贲张,恨不得立时便能插翅飞入北宫,擒获言中,但碍于不愿与北宫军的兄弟们刀兵相见,故此一直强忍着不发!此刻总算觅得机会,他二人同吕种本就不熟,当即飞马来助窦固夹攻吕种。

臧信、耿建、刘建见状复又返回与窦固展开厮杀。

梁松本已心急如焚,刚才又在众目睽睽之下指挥杜元、郭骏二人不动,颜面尽失,此刻方回过神来细思,不禁恼羞成怒,暗忖:此等战法,只能徒耗时间,岂不等同于坐视那凶手言中逃脱?遂对身边的南宫军喝道:“众位将士,今日是奉陛下诏令,缉拿要犯!封侯荫子的天赐良机,就在眼前,稍纵即逝,不可错过!军令如山,军法无情,若再有胆敢违令者,立斩无赦!”

他的话尚未说完,黑暗之中,旁边的积弩营中早已有人松弦将手中之箭发出,径直射向北宫军阵上空,营内余人平素都是习练的齐射齐发,见状也都下意识的跟着手一松,一阵狂风般呼啸着刮了过去!刹那间,漫天凌乱的雪花中顿时又增添了一片片凌厉的箭雨,兜头而落,北宫军士猝不及防,顿时哀嚎四起!

梁松见状,吓得面无人色,急忙再制止,但所出之言,早已尽被淹没在滔滔声浪之中,无人再能听到他的命令!

窦固、吕种皆在真刀实枪的杀阵中摸爬滚打多年,闻声立知双方态势,此刻已从刚才的骑虎难下变为了冰火难容,一场血战必定不可避免,慌忙各自拨马奔向本阵,边跑边还招呼身边众将,“快撤回阵内!”

梁松见北宫军阵脚已乱,顾不得许多,当即传令:“全军出击,攻入北宫!”

“遵令!”羽林郎耿阜率先带领本营军士奋勇杀出。

岑遵与来苗二将原本是跟着窦固一同回撤,此时忽见本方的耿阜军冲过来,立即又拨转马头,呼叫着冲向北宫。

北宫阵中朔平司马王禹高声叫道:“积弩手,放箭!”

一排排箭雨从北宫城上、城下同时射出,冲在最前的南宫军瞬间倒下一片,岑遵与来苗二将当场人仰马翻!

他们营中的南宫将士怒火万丈,冒着矢弩,咆哮着冲入北宫军中;北宫军亦不甘示弱,拼命反击!

此刻,这两支素日相敬相亲的友军皆已红眼,电光火石间,变成了相恨相憎的生死仇人,举手不再留情,砍伐绝不让步,立时杀得天翻地覆,每一瞬间都有无数人倒地。

城头上,刘殷见局势失控,急令身旁军士鸣金收兵;刘侃、刘研俱已惊得束手无策,面色惨白,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血肉横飞的厮杀场面!

忙乱之中,他们身后忽然有人高声叫道:“你们这是惹下了塌天大祸!”

刘侃回头一看,原来是卫尉阴就,忙道:“卫尉来得正好,那梁松无礼……”

阴就此时已无心理会是非,对身后随来的众军道:“尔等一齐高呼,卫尉阴就携陛下诏书在此!”

黑夜中,数百人一同高呼,响天彻底,满城尽能闻见,万家灯火纷纷亮起,百姓们冲到屋外,向北宫方向张望。

朔平门下,臧信与窦固俱都听到叫声,急忙各自吩咐撤兵罢战,仰首观望,但见城头之上已被无数火把照的亮如白昼,一人正在高声向城下喊话,正是卫尉阴就!

“你等住手,陛下诏书在此!”阴就见城下两军已经分开,继续高声道:“本侯奉诏从复道赶来,现已将主犯寿光候刘鲤拿获,此人供认不讳,式侯刘恭确实乃是受他指使的刺客言中所杀!”

“世间竟真有这等怪事?”淮王刘研惊恐万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言中先生可曾找到!”济王刘侃道。

“还没有!”阴就道,“现在北宫各门均已被团团围住,谅他插翅难飞!此番梁松确实是奉陛下诏书行事!司马令臧信,火速命令北宫军士打开宫门,让他入内彻查!”

北宫内,诸王围绕郭后尸柩席地而坐,任凭梁松带来的甲士们进进出出,挨厅挨堂,严密搜查。

军士们甲衣上金属片的相互撞击声、所执大戟拖地的摩擦声、来来会会的脚步声、翻箱倒柜的碎物声,震得众人头脑发昏!

门外大雪弥空,泥泞满地,堂内到处都是甲士们的污秽脚印以及一滩滩半化未化的雪块和湿水。

在刘侃几乎没有间断的谩骂声中,这一夜终于过去了!

但是,言中本人,依旧未能被找到。然而,他的衣服却在一个花园中被发现了。

梁松茫然,喃喃道:“这是何故?莫非此人真会遁地之术?”

“就算他会遁地之术,也不需要脱去衣服啊!”济王刘侃冷笑道,“在北宫翻了一夜,也没找到人!今日,咱们得一起到父皇面前,把这事理论清楚,梁将军!”

他刚说完,门外便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朗声喝道:“太子殿下驾到!”

北宫众王连忙起身,见过太子刘庄。

刘庄道:“昨夜北宫之乱,惊动了父皇,他老人家偏头疼之病,当场复发,痛得彻夜未眠!”

东海王刘强忙道:“现在如何?可曾有所好转?”

太子刘庄道:“还在床上躺着,故此让我前来北宫传诏!”他看了看诸王,接着道:“案情已经查明,寿光候刘鲤确是本案主犯,此人乃是更始帝刘玄第三子,认为其父刘玄乃是被式侯刘恭之弟刘盆子下令所杀,故此,就指使沛王刘恭宾客言中,将式侯刺杀,以泄私愤!按大汉律,杀人偿命。刘鲤立即问斩,火速缉拿在逃凶犯言中归案!”

沛王刘辅道:“此案尚有许多疑点,比如这言中与我等始终在一起,他究竟是如何做的案?再如,即便他会用分身、隐身之术,骗过我等,然后只身前去式侯府,那他为何回来时不再用此等之法,却又大摇大摆,招摇过市,难道不怕被人看见?另外,言中先生武艺过人,而式侯刘恭已垂垂老矣,就算是言中欲杀式侯,用普通兵器还不成,为何偏偏却去用那角端弓?”

刘庄道:“此中确存蹊跷,看来只有将那言中捕获后,方能真相大白!但是,寿光侯刘鲤虽有图谋,但若无沛王宾客言中相助,式侯刘恭断无可能被杀!故此,究其根由,还在沛王广结四方宾客,不辨忠奸,鱼龙混杂,多有不法之徒混于其中!陛下有诏:将沛王关进诏狱三日,以令自醒!北宫所有宾客,尽皆拘押洛阳府狱,逐一严加盘查,如有作奸犯科之人,严惩不贷!”

济王刘侃挺身而出,昂首道:“且慢,昨夜之事,乃是本王一人所为,与他人无关!更与沛王无关,为甚要关沛王?”

沛王刘辅忙道:“三弟勿躁,父皇此举在理,这是责我交友不慎,否则怎会有此惨案!我甘心认罚!”说罢,起身随刘庄带来的甲士出门而去。

随后北宫一阵大乱,涌入无数禁军,将诸王府中的宾客尽皆抓捕,押往洛阳狱,吕种、王肃亦都在其中!

过了一会儿,等外面的乱声逐渐平息下来,刘庄方又道:“昨日,北宫朔平门前,南宫与北宫的禁军居然刀兵相见,相互残杀,以至南宫左都侯岑遵当场阵亡,右都侯来苗身中数箭,奄奄一息,其余伤者更是无数,父皇闻信痛心疾首,旧病复发!事后查明,起因有二:其一,虎贲中郎将梁松奉诏搜查北宫,竟遭北宫禁军公然抗拒;其二,虎贲中郎将梁松阵前调度南宫禁军,竟有多人临阵违令!念两军将领多为开国公侯之子,暂不押入诏狱,但从今日起,这些将领全部退出军中之职,遣送回家闭门思过。同时,严加追查昨夜两军交兵之事,罪大恶极者,严惩不贷!”

济王刘侃道:“昨夜,是本王命令臧信阻止梁松入内,若论罪责,皆在本王,与北宫诸将何干?”

刘庄道:“不要急,下面就是对你等的处罚!北宫诸王,皆已成人,留在京师,多生事端!从即日起十五日内,令东海王刘强、沛王刘辅、济王刘侃、淮王刘研、沂王刘殷等五王,各归封国,未得诏令,不得擅自离开封国,更不得入京!”

这一道诏令,石破天惊,诸王虽早已听闻光武久有遣其各归封国之意,也有了心理准备,但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心中均还是难以接受,特别是在郭后大丧期间,还经过了昨夜的宫闱惊变!

刘强闻声,掩面哭泣!

刘侃睁大眼睛,向天怒视,努力在适应这个现实。

刘研呆若木鸡,半晌方才开始揣摩这究竟是福还是祸?

只有刘殷,他反正自幼孤独寡欢,宫内宫外都是家,早已习以为常,此刻反倒没感到有多少落差,只是心中还牵挂着一个人,就此将要天各一方,顿时泛出一股伤感之情,鼻子一酸,还是难免泪珠滚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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