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戈行」

如意赌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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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街道,低矮的土墙上插着破旧的旗子,榆木板装上的旧门半掩不闭,遮遮挡挡的房屋里嘈杂的人声。来去的人不少,来时行色匆匆,去时恋恋不舍,也有鬼哭狼嚎的,被壮硕的大汉扔了出来。

推门进去,有欣喜若狂如丧考妣的,有哭天喊地如蒙大赦的;有人喊着,大大大;也有人对着高呼,小小小。这边厢,赤裸上身的汉子把手中的牌掼下,蹲在板凳上高呼:“我赢了我赢了”;那边厢,便有人兴奋的打开碗盅,然后眼前一黑,立时倒下,叫天不应。

有玩牌九的,有玩骰宝的,有玩双陆的,有玩六博的,最热闹的,却莫过于番摊档。聚拢着几十个人,哪怕不玩,看热闹的赌徒的眼睛依旧盯着碗盅,仿若自己就是其中搏钱的人。

人群推开,主持番摊的是一个风姿绰约的美娇娘;倒下的精瘦汉子被拖走,像死狗一样的扔在街道上。行人捂着口鼻避开,破旧的旗子依旧悬吊在旗杆上,上面的破字依稀能够辨认出“如意赌坊”四个字。

自有赌博依赖,便为祸甚深,往往令人倾家荡产,又挥导致破坏社会秩序和影响社会风气的准准弊端,故有禁赌的律令行于时间。前朝乱世,真武王朝尚未建立之时,有边境诸侯,因赌丧城十六,由此可见赌博为祸之深。真武王朝开国年间,太祖皇帝因厌恶赌博,下令收缴天下赌具;天下嗜赌为生之人,轻者黥面鞭挞,重者抄家流放。然而历时近两千年,天下豪族兴起、法禁松弛、官吏奸商同流合污,虽有禁法条纹,可视之若无物。再者说这赌博之事,向来勾人,便天下命令不许的太祖时期,也有达官贵人彻夜豪赌于花船之上,更有不可胜数之小赌档,横行阴暗之所。

现如今,固然法律废弛,但明着开终究让人颜面无光,便生出这样的赌坊。生在街坊的阴暗面,黄土尘埃所遮蔽着,许财进去,许人出来。

靠近门的地方,两个大汉百无聊赖的倚靠在墙边,筛选着来客。

小天走上前,攀谈两句,然后回来说:“走吧,可以进去了。”

李忘生进去前有些犹豫,问:“你们老大就在这种地方?”

小天说:“今天在这谈生意,平时不来的。”

“在这谈生意?”李忘生有些好奇。

“这单买卖的主家,韩老五是这座赌档的主人,平日里就我在赌档深处不见人。我家大哥既然要接这桩生意,自然要来这里找他。”

“对了,我可警告你,别乱看,别玩。赌博成瘾,把你葬送进去神仙也救不回来。”小天认真的叮嘱他。

房间远比它的门脸看起来大,房屋的主人将左近五六间房子打通,拼成了这个不小的赌坊。窗户高悬,窗纸的缝隙有星点阳光,挥洒在尘埃上。

房屋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赌具,鲜有哪张桌子是空着的,骰宝牌九骨牌六博双陆充斥其间。上桌参与赌博的人面红耳赤,仿若将自己的命作为赌注压了上去;围观的人也面红耳赤,仿若压上的是自己的银子。

有人在柜台借了金银,然后继续赌,直到输的一无所有,输的家徒四壁四壁被拆;有人在柜台上借了尖刀,一刀下去切断了小拇指,哭嚷着再也不蹲,转身借了金银。

赌坊的柜台上有酒,也有金银;酒用来麻痹赌鬼,金银用来借给还会输的人。

输光了的人面黄枯瘦,蹲在角落里抽着水烟,喷吐瘴气;一个大汉愤而拍桌,骂骂咧咧的丢掉手中的骨牌,尘埃混着烟气遮蔽房屋。分明灯火通明的房屋,昏暗的让人找不到方向。

李忘生怯怯的站在门口,久久的不能挪步。

他在畏惧,亦或者兴奋。红尘俗世,人欲滚滚,固然能够侵染道心,也能够固本培元。他师傅尚未羽化的时候曾经告知他:“有人住在山上,便成了仙。可倘若人不下山,离群索居,有如何称为人。”

他这一路上,见过许多的人;他在城隍庙从中午蹲到半夜的时候,也听过许多人的许愿。他修得不是香火神道,却也能听出来那汇入神像之中的愿力有多少杂念藏身其中。

来到这里。他忽的明白什么是浊世。

每个人的欲望、贪婪、憎恶、罪恶不加以掩饰的写在脸上,平日里道貌岸然之人,也攥紧拳头叫嚷着。不消望气术,他也能看清他们身上的浑浊。

赌档里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那聚集了几十号人的档口。人群遮遮掩掩,形成了一道屏障,是他看不清这群人在做什么。他看见档口后面有字,只是也不清楚为何字。

天窗投下光,烟雾和尘埃腾起,人群叫嚷,杂音重重叠叠。仿若一道门,隔开了他和档口后的东西。

“这么多人围到哪干什么?”李忘生指着几十人聚集的档口,问道。

“番摊。这边时兴的玩法。”小天抬眼看了一下,看着李忘生好奇的眼神,说道:“庄家坐庄,赌博的时候抓起一把坛子,用碗盅迅速盖上,让人不知道数目多少,然后叫人下注,开摊定输赢。”

“原来如此,看来也是寻常玩法,为何聚集的人如此之多?”

小天脸色变得很奇怪,撇撇嘴,低头猫腰准备绕过去。

“呦!小天,几天不见这么没礼貌?见了姐姐也不打声招呼。”隔着人群,一个娇媚的声音传来,语气婉转悠扬;半是埋怨,似是撒娇,凭空让人心头一颤。

李忘生听见这声音,也是有些心动,心中暗道:不好,此女会妖媚之术。

正准备低头溜过去的小天身子顿住,僵硬的开口道:“杜姐,晚上好。”

“你们几个,还傻愣着干什么?买定离手,赶紧让开。”那声音变得泼辣起来。噼啪的竹篾破空,两个赌鬼被打了,窜跳一下,连叫疼的声音都没有。

于是人群分开,像是分开潮水一样,又像是有人推开门扉,李忘生的心莫名的有种紧张。

主持番摊的美娇娘眉眼含笑的看着他,看着人群中的小道士。

香气如潮水般涌来,冲散了浑浊的空气。

他看着那姑娘,眉若点翠,眼若桃花,面如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

灯光阳光烛光豁然开朗,他看的,竟有些痴了。

他看清她脸上的妆容,胭脂如血,铅粉流白,眉眼含笑,面带春风;他看见了她眼底的悲伤,那从心底流淌出来的疲倦,洗净铅华,剩下的便是十分美丽。

“真好看啊!”小道士心下暗叹。

简直是比山后的那只狐妖还要魅惑。他又补充一句,他觉得直说好看不能表达他现在的心情。

美娇娘娇笑一声,“呦!这位道长,这里可不像是你该来的地方。”

小道士心神大乱,慌忙的低下头,嘴中直念:“罪过罪过!”心下暗自盘算:“这分明比后山的狐妖还会魅惑人,得找师侄想办法给收了。”

“杜姐,你就别逗他了。”小天站过来,挡下了笑意。

“怎么着!小小天,几天不见,长本事了?”美娇娘戏谑的看着小天,说道。

“不是,他是小叔吩咐找的道士,你要是把他吓走了,小叔会生气的。”

“切!”闻言,美娇娘顿觉无趣,也不笑了,麻利的把碗盅打开,招呼众赌客继续赌博

眼底的疲倦扫清,泼辣之色写在脸上,莹润的肌骨风姿依旧,绰约的身影被人潮隔开。

“美的跟妖怪一样。”小道士说。

小天听到了,回过头警告他,说:“杜姐耳朵可灵了,别在背后说她坏话。”

小道士到了声罪过,嗫嗫喏喏的跟在小天身后。

他又问道:“你们老大到底在哪?”

小天说:“往里走就能看见了。”

春三月,双泉县的阳光还有些冷。

冷淡的阳光透过雪白的窗纸照在土黄的墙壁上,折射出温暖的阳光,像春三月的阳光一样温暖。

赤膊的汉子挥舞着手中的骰盅,噼里啪啦爆豆一样的声音,他的肌肉虬结,孔武有力,眉毛很粗,面目粗犷。他咬牙奋力挥舞着手中的骰盅,像是战士在战场上挥舞着长剑一样;他的肌肉渗出辛勤的汗水,在阳光下织成薄纱一样的金色。

赤膊的汉子把骰盅往桌上一定,然后小心翼翼的揭开一条缝。

他面前的桌子粗粝、辽阔,宽的简直能装下双泉县所有的赌鬼,厚实的能站上双泉县所有的人。

坐在赤膊汉子对面的中年人轻描淡写的掀开自己的骰盅,挑着牙缝,一只脚搭在炕上,在阳光下摇晃着。

赤膊汉子费劲的把骰盅的缝隙移的更大一些,那骰盅仿佛和山岳一样中,赤膊汉子费尽力气也只能移开一条不大的缝隙。

慢慢的,光影流转,仿若过了很久,赤膊汉子终于打开了骰盅。

他满怀期望的看向骰盅。

“三三四十点,别看了,你输了。”中年人的嗓音慵懒,像午后的阳光一样慵懒。

“他妈的。”赤膊汉子暴怒,看着中年人骰盅里“三四五”,孔武有力的双手重重的打在长桌身上,厚实的桌面也微微摇晃。

“还玩吗?”中年人慵懒的问道:“还来继续,不来的话我该走了。”他伸了个懒腰,作势要走。

“大爷的,你是不耍赖了。每次都能比我大一点。”赤膊汉子有些抓狂的问道。

“不是大哥,最近几圈都是我先摇完你再摇,我能作什么弊?”中年人哭丧着声音说。“我不管,你小子一定作弊。”

“不是,耍赖不是你这样耍的。”

“劳资就耍赖,你能咋?”

“你特么。”中年人作势要发作。

轰的一下,门开了。

“谁啊!活得不耐烦了,敢这时候进来。”赤膊大汉咆哮的声音席卷全屋。

“我!小天。”小天一脚踹开门,不客气的说道。

“欸!小天。”赤膊大汉看见是小天,便松弛了神情,说道:“来找你小叔的吗?”

“对!”小天走中年人汉面前,一脚掀开中年人刚才趁着轮乱扣上去遮阳的草帽。

中年人麻溜的翻身起床,不见刚才的懒散:“你个臭小子,有话就不能好好说嘛?非要踹人。”

小天收回脚,没好气的说道:“叫你你起来吗?就知道装睡。”

“那是,那是。”中年人讪笑着,他忽的看见了站在门口傻愣着的小道士,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样,蹿过来握住小道士的手,说道:“哎呦!这位小兄弟龙章凤姿根骨不凡,一看就是天上之人,不知道怎么称呼啊!”

李忘生把手抽回来,说道:“贫道李忘生,和小天兄弟过来找他小叔。”

“欸!这不巧了吗?我就是啊!”中年人说道。

李忘生看着眼前的中年人。胡子拉碴,头发糟乱,眼神迷离,神情慵懒;依稀能看出来年轻的时候模样还算周正,只是现在这样子太过于邋遢了吧!

“这位小兄弟哪里人啊!什么时候来的双泉县啊!住在哪里啊!生活还习惯吗?要是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跟哥说,哥来帮你解决。”中年人又拉住李忘生的手,絮絮叨叨的问道。

李忘生赶忙抽开手,说道:“贫道今日刚到贵宝地,因着几位施主说要斩妖除魔,故而贫道跟了过来。敢问施主,您是。”

“还帮人解决问题,你这个月房租还没付呢!”小天没好气的说道。

中年人瞪了小天一眼,又热情的说道“大侄子没告诉你吗?我叫楚歌,西境有名的游侠。”

小天踢了他一脚,揶揄道:“还西境有名,也就横行乡里吧!”又对李忘生说:“你也看到了,这个懒汉就是我小叔,咱们捉妖队的队长。屋子里另一位是韩先生,因为家中排行老五,人称韩老五的韩爷是也!咱们这次揭的悬赏,就是韩爷发布的。”

“见过韩先生。”李忘生行礼,然后看向了韩爷。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货有些令人反感。

那赤膊的汉子摆摆手,说道:“那楚二,你先忙你的去吧!咱们今天的账,就算清了。”

“怎么能算清呢?你现在最起码还欠我二两银子。”楚歌得意的朝韩五比了个二。

“你丫的刚才肯定作弊了,不然不可能一直赢我。”韩五说。

“你小子是不是耍赖!”

“劳资就耍赖,你能怎么着?”

“行,你要这样,那我也没招。这两天我就去你老宅,把你家的金银珠宝偷出来。”

“欸!你小子别到我家老宅乱翻啊!”韩五听见楚歌要翻他家正在闹鬼的老宅,有些急了。

“不让我乱翻也成。你把那二两银子给我。”楚歌双手一直比着一个二。

韩五上前,把楚歌的手指握住,然后折回去,说:“你看这么着行不行?你呢去我家的时候什么也不要动,出来以后到刑房注册一下就说脏东西被你们清理了。我也不管你有没有清理,总之到时候除了五十两赏银之外,我另外给你五两银子,就当还了赌债,行不行?”

楚歌脸上的笑几乎要溢了出去,他把手收回去,一脸奸笑的说:“行,这样当然好了。”

“那,东家,我们先走了。”楚歌说。

“走吧走吧!走的越远越好。”韩五说完,恶狠狠的把门关上。

夕阳西沉,已近黄昏,白天的客人回家吃饭,夜晚的赌鬼还没醒来,赌坊的客人青黄不接。

美娇娘躺在藤椅上,细碎的阳光勾勒出诱人的曲线,不时有赌客目光向这边看来,掩盖不住艳羡和渴望。

“呦!你今个终于肯出来了?”美娇娘娇声说道,虽然不见泼辣,却满是怨气。

楚歌笑嘻嘻的说:“如意,不时咱不想出来,而是你家掌柜的不放人啊!”

美娇娘没好气的娇声埋怨道:“你就得了吧你!要真想出来见奴家,哪能找不到理由。我看你呀!跟外面这班赌鬼没什么两样,赌上了,就忘了奴家了。”

分明是埋怨,却依旧酥到了人骨子里,酥的小道士人麻了。稳了稳心神,低声叫道:“和狐妖一样魅惑。”

美娇娘像是听见了这话,横眉一个眼刀飞过来,笑骂道;“我要是狐狸精,道长当真能舍得捉我不成。”

小道士想跑,暗地里结印,却又诺动不了半步。

“如意,你就饶过这孩子吧!他可是小天好不容易找来的,要是被你拐走了,我真得和西北风了。”楚歌嬉笑着,拉扯着小道士就要离开。

劈头一个水瓢,美娇娘登时就不乐意了:“赶紧给老娘滚,滚得越远越好。”

楚歌依旧笑嘻嘻的说:“多谢多谢。”

说完,拉着人就跑了出去。

其他赌客见了,纷纷侧目,美娇娘喝骂道:“看什么看,小心你们的眼珠子。”说完,把厚重的外衣一裹,扇子愈扇愈快。

街道上,楚歌哼着口哨,看起来格外欢快。

“她究竟是谁啊!”走到半路上,李忘生问道。

“杜如意,咱们县鼎鼎有名的大美人。”楚天回答道。

“咋滴!你个小道士不会动了俗念了吧!”楚歌凑到李忘生面前,问道。

“没,没有。出家人不动尘念,贫道又岂敢。”李忘生磕磕绊绊的反驳。

“咦!你这幅样子,跟那些被如意勾掉魂的人一样。”楚天一脸的嫌弃,说道,故意把“咦”拉长了音。

“不是的不是的。贫道只是觉得,像她这样的姑娘,不应该出现在赌坊。”李忘生赶忙解释道。

“怎么说?”楚歌问。

“她的眼睛太纯粹了,不像是赌坊里应该出现的眼睛。”李忘生很认真的说。

“你觉得赌坊里的人应该是什么样的?”楚歌又问。

“人欲横流,贪夺人眼。”李忘生答。

过了一会,他又想起了什么,问道:“楚大哥,我觉得她看你的眼神和其他人不一样。”

“对了,道士,你怎么来这的。”楚歌岔开了话题。

“贫道是从蒲口渡一路北上的,原本想参加北帝庙会的,结果因为路途中有所耽搁,故而迟了。路遇宗兄弟、修兄弟和小天兄弟,听闻你们有斩妖除魔的志向,故此前来帮忙。”

“这样啊!”楚歌伸了个懒腰。

“走吧!回家吃饭。”

“对了,我觉得那个韩爷不像好人。”

“管他是不是好人呢!能赚钱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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