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拒绝，我不能放弃，因为……我爷爷，尿毒症，发现的时候，已经是中期了……”说到这里，依琳终是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泪水涌了出来。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同的，不幸的家庭却是各有各的不幸……浮于纸面的述说，永远是苍白无力的，但当真正发生在自己身上，发生在自己身边，任何人都将体味到命运的无情与残酷。

“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母亲不知所踪，父亲后来，抛下我就再也没有联系，我是我爷爷奶奶拉扯大的，奶奶几年前去世了，就我和爷爷，相依为命……”

“现在，上天连我爷爷的生命都要夺去，我苏依琳究竟做错了什么，我天生就是扫把星吗，卖了一切值钱的东西，咬着牙苦苦坚持了下来，可是根本不够，根本不够啊！”

“世界上本没有快乐与痛苦，只有一种状态与另一种状态的比较。这个社会，有人头疼脑热了能飞外国去治病，有的人生命垂危了病院的医师拿着催款单给你不交钱不让上手术台，就是这样的社会啊，我能有什么办法……”

“我还能卖什么？你说，你说我还能卖什么！”她说的世态和事情很残酷，也许，这样的枚举，可以像博尔赫斯的镜子一样，增殖繁衍，永无尽头。她的声音很温柔，有种认命般的克制。平淡的话语中，有一种刀刀见血的血淋淋的感觉。

也许一次次的经历、一次次的痛苦，早已让感官世界麻痹，但是，再去直面，去回忆，去像个局外人一样跟陌生人叙述，到最后仍然是激动起来，这与其说是对我的质问，倒不如说是对命运的控诉，对人生的声讨。

依琳突然紧紧抓住我的手，紧紧地握着，指甲刺入我的肉中，麻痹着我的神经，痛的是手，苦楚的确是我的神经，她在问我，我想开口，可我的嘴像是粘连在一起一样，张不开。

“我卖光了所有能卖的东西，我还能卖什么？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他们的眼神吗？从初中开始，几乎每个男人看我的眼神，都让我觉得恶心，哪怕是我的老师、哪怕是我的叔叔！”

“我在这种眼神的包围中，活了二十几年，我看不出来吗？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他想要什么吗？如果我不这么做，你告诉我，我还能做什么，我能眼睁睁看着把我拉扯长大的爷爷，让他就这样死吗？我付出了什么，不就是两腿一开吗……”

悦耳的嗓音间，潺潺流出一种名为悲哀的墨水，伤心的眼泪和对自我的放弃，成为了她不可言说的对人类恒常的黑暗面最后的杯葛。

“够了！”我愤怒地一声低吼。

红尘世界里，我们都怀揣着各自的秘密，探寻着彼此的心机，如蝇逐臭地挖掘着所谓的真实，却发现，真实背后是如此颠覆三观，如此不堪入目，如此鲜血淋漓。

依琳置若罔闻，“哈哈哈，张胖子真舍得出钱，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还这么值钱，猪肉30块一斤，我这不到一百斤，比猪肉都贵了多了，哈哈哈……”

“啪！”在小小她们的惊呼声中，我重重地一巴掌扇了她的脸上。

她的脸庞上，霎时就浮现了一座五指山，风穿过狭隘幽深的小巷，像是河水哗啦啦地趟过，从眼前流过，清脆的巴掌声音，在斑斓的夜色下如此惊诧突兀，填补着无数种情绪交织形成的空缺。

依琳睁大了充满泪水的眸子，突然毫无姿态地哈哈大笑，边笑，边喊道：“打得好！现在看清楚你们费尽心力救得这个女人的真面目了吧，后悔了吧！瞎了眼了吧！哈哈哈……打吧！打死我吧！打死我我也解脱了……”

“我们曾经如此相信，直到发现全是谎言。但之后才知道，这其实是命运。”某部电影里的卷首语，竟然是如此贴切。

望着她，泪水氤氲在眼眶中，想流却流不出。她的声音像是凭空的，出现在耳畔，似近还远，如泣似诉，却是字字惊雷，句句诛心，不觉惊讶，不感唐突。

她的凄婉，她的哀怨，她泣血地笑，她悲怆地哭，她不得不去追求那颗别人吊在她面前的明知道有毒的胡萝卜——因为没办法。

短短的一席话，说得我们俱是哑口无言。小强的感同身受，梦梦的心有戚戚，扭脸看着就连我认为的最自我、最傲娇、最能言善辩的小小，也是神色讷讷。

我忽然想起了《白色婚礼》的一句话：“我们只有爱，可我们拿什么生活。”爱能否支撑生活？毫无疑问，在现在这样的困局下，光是雄伟的感情并不能对生活的继续有任何裨益。

是啊，生活有时候就是这么可恶，他把自己包装成每个人的导演，却又常常不按照我们设想的剧本来执导，他随心所欲、他暴虐恣睢、他不顾后果，就好像今天。

可是，貌似这才是真正的生活，它足够真实、也足够残酷，没有谁的滑落，是没有原因的，没有谁生来就是会滑落的，更何况，什么才是滑落，什么才是体面地活着？！

我寂寂无言，我毫无办法。我可以为你赴汤蹈火，我可以为你斩妖除魔，我可以为你抛颅洒血，可是我拿不出钱！

这个比死亡还要难倒人的东西，这个可以让英雄变成狗熊的致命的可憎的可爱的可怕的东西！我毫无办法。

我只能哆哆嗦嗦从兜里掏出了被压瘪的香烟，妄图用它暂时欺骗自己的神经。

坐在了马路牙子上，哆哆嗦嗦的手，怎么也点不着烟，嗖地手一空，手上的烟盒被依琳夺了过去，连着打火机也被夺了过去。

只见她哗擦了几次火石，跳动的火苗，在黑漆漆的夜里显得格外耀眼、温暖，恣烤着香烟。烟草被点燃，袅袅青烟散发着熟悉的味道，弥散在微凉的夜风中。

在淡青色烟雾的缭绕下，整个巷子深处都充斥着一股子挥散不开的悲凉，吸进肺中，压在胸口，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这场景，就像是一幅经典的名画，画中人的忧伤，画家将她定格，只是，看的人虽多，却没有人能读懂，读懂画中人的可怜的悲伤，熙熙攘攘，垂涎的、图谋占有的、不感兴趣的、鄙夷的、思索的……

我呆呆地凝视着她，我们历经千辛万苦，赢得了依琳营救计划的胜利，却输掉了依琳。

生活真的是最荒谬绝伦的编辑，最随心所欲的导演和最狗血无厘头的烂剧！描述着跌宕起伏，叙写着分分合合，阐述孤独的悲伤，释怀悲苦的沉浮，却是成为永远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