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一蘅被带往叙州城的时候，心中五味杂陈，在这支来历不明的军队面前，自己那支号称精锐、装备了几百杆三眼铳和鸟铳的亲军竟然不堪一击，对方放一排枪，自己这边就倒下几十个人，那些平时看上去威猛无比的三眼铳居然连人家的毛都没有摸到。

两边人数差不多，战斗却只持续了一盏茶的时间，更让人吐血的是，防守一边打不过进攻一边也就罢了，打算逃的时候还特马没逃掉，人家一支百人队往路口一站，这边乌泱泱的几百人就真冲不过去。

稍稍值得欣慰的是，这支彪悍的队伍似乎并不嗜杀，樊一蘅亲眼见到放下武器的亲军被带到场镇中间蹲下，看样子是不会要他们的性命了。

放在以前，俘虏唯一有用的地方就是脑袋和右手了……

那位黑黢黢的被叫做团长的汉子走上前来，用粗犷的嗓音说着“请”字的时候，樊一蘅的认识是割裂的，好在那些大兵并没有骚扰他的家眷，甚至没有对百姓动粗，他的观感才稍稍好了一些，决心会一会这支来历不明的军队的头头。

根据从杨展那儿报过来的信息，樊一蘅隐隐有些猜测，面前这支队伍和前不久攻下建昌的那支由刘文秀率领的军队应该同属一枝了。

几年不见，大西军变得如此厉害了？

不对，一定是哪儿出错了，眼前这支队伍自称铁军，一定不是当年的大西军！可惜周围的将士们都以保密为由不和樊一蘅交谈，让他的一颗心始终安稳不下来。

到了大观楼的粥棚处，樊一蘅再次受到极大的震撼，他为官十数年，见过无数兵祸，各种败军、溃兵把百姓们的食物劫掠一空，任其自生自灭，更严重的，甚至直接杀人吃肉，而对百姓而言，那些刚刚得胜的军队也好不到哪儿去，照常打粮不说，砍下百姓的脑袋和右手去冒领军功也不在话下。

然而，这一次他看到的是军队给百姓施粥……更重要的是，他从那些饥民已无生气的眼中看到了一丝丝希望的微光。

“樊总督，该进去了，艾帅正在里面等你。”

这次说话的不是那个黑黢黢的团长，而是一个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年轻人。

樊一蘅应了一声，脚下却分毫未动，目光仍然停留在那些领到热粥和馒头的饥民脸上，他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年没有见过百姓眼中的希望之光了，或许，从为官之日起，就再未见过吧！

艾能奇从大观楼里走出来，抬手制止住那些要打招呼的战士们，静静地在樊一蘅身后站了片刻，才开口笑道：

“樊总督，要不干脆坐下来慢慢看？”

樊一蘅转过头来，看向身后气度不凡的年轻将军，迟疑道：“这位是？”

先前那个斯文的年轻人连忙介绍道：“这就是我们艾帅。”

樊一蘅被黑邦俊拿住时便听过这个称呼，当下微微抱拳一礼，道：“艾帅治军有方，又懂得以施粥等恩惠收拢人心，可谓年轻有为啊，本官乃户、兵二部尚书，加封太子太傅的川陕总督樊一蘅，不知艾帅可否介绍一下来历？”

他心中有些不忿，这话说得夹枪带棒，也算是稍稍去了些火气，哪知道艾能奇听了，只是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根本不做解释。

“你那些头衔听得我发晕，还是叫你总督大人好了，我是中华铁军大本营的定北元帅艾能奇，是不是比你那一大串官衔简单多了？”

艾能奇又是一阵大笑，道：“这些年，你家朝廷封的官实在太多了，公侯满天飞，随便带群乌合之众就能封个候，想来，你这大总督也难以节制吧？”

这话说到了樊一蘅的痛点，让他无从反驳，若是节制得了那些军阀，脚下这叙州城能这样吗？至于朝廷的四处加封，他也毫无办法，从嘉定到重庆短短几百公里，除了他这个总督外，至少有李乾德、朱容藩等五、六个总制和巡抚，大家各开各的衙门，各办各的事情，官比民多，哪里有半点恢复四川的模样？

艾能奇不待他解释，继续笑着说道：“樊总督说我用小恩小惠收拢民心，我倒想问了，若是你把这叙州治理好了，轮得着我来施粥么？若是你家朝廷把天下治理好了，老百姓有口饭吃，还会有我等义军？”

樊一蘅无言以对，半晌后才又拱了拱手，道：“本官孤陋寡闻了，不知道这中华铁军是什么来路，听元帅口音，似乎和那大西军的孙可望一样是陕西人？”

“你口中的大西军已经没有了，现在只有驱逐鞑虏，还百姓朗朗乾坤的中华铁军！”

艾能奇的面色变得肃然，“可望是我大哥，中华铁军大本营的大元帅，说起来，我们和樊总督也是旧识了。”

杨展从大西军手中收复叙州后，张献忠几次派兵征讨，但一直没有讨到过多少便宜，即使当初孙可望带兵增援冯双礼，最终拿下叙州，那也是双方隔江对峙，把叙州这边的粮食耗光了，不得已之下，樊一蘅主动撤退之故。

“看来本官没有料错，你们就是大西余孽！”

樊一蘅站得笔直，右手一抚颌下胡须，做慨然就义状，“既如此，本官和你们没有什么好说的，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也怪不得樊一蘅听到大西就来气，当初张献忠拿下整个四川后，他的许多来不及撤离的家眷都死在了大西军手上，这笔账，自然而然地记在了继承大西军衣钵的铁军身上。

可他不知道的是，当初张献忠在汪兆麟的怂恿下对百姓举起屠刀之时，若不是孙可望、李定国、艾能奇等几兄弟死谏，恐怕死的人还会多上许多。

张献忠死后，大西军一路败退至遵义，正是艾能奇率先提出斩了汪兆麟以平军中怨气，也算为四川无故被屠的百姓报了大仇了。

“总督大人不必如此！”

艾能奇心平气和地说道：“本帅已经说过，如今已没有大西朝和大西军了，只有中华铁军及最高指挥机构大本营，而大本营的基本策略是联明抗虏，总督大人是想代替朝廷拒绝铁军的一片好意吗？现在江西、湖广再次落入鞑子之手，依本帅看来，朝廷要是没了铁军相助，下场怕是可想而知了。”

樊一蘅一时语塞，沉吟半晌后才开口说道：“既然双方要联合，那元帅为何要大动干戈，伤我手下性命？将本官掳到此地又是何意？”

“误会，这一定是误会了！”

艾能奇沉下脸来，扭头对黑邦俊说道：“出发前本帅一再叮嘱，要客客气气将总督大人请来，你是如何执行命令的？”

黑邦俊的嘴张得老大，不知道该如何辩解，看得旁边的刘镇国窃笑不已。

好在随后艾能奇说道：“念在你是初犯，此次就不与你计较了。”

樊一蘅在官场浸淫已久，哪里会不懂这些套路，当下长叹一声，道：“元帅召我过来，究竟为了何事？看元帅大设粥棚，想来不是为了粮饷的问题吧？”

“总督大人目光如炬啊，我铁军后勤保障充分，哪里会缺区区粮草？”

艾能奇呵呵一笑，道：“本帅想请樊总督为我铁军劝嘉定的杨展将军接受改编，杨展将军虽然有些军阀的毛病，却将嘉定治理得井井有条，让百姓在这乱世能安居乐业，深得本帅敬重，如果可能的话，铁军不愿与杨展将军兵戈相见。”

樊一蘅一怔，冷笑道：“原来元帅想让本官为你们劝降杨展！可惜，一来本官不屑行此等下作之事；二来嘛，元帅也高看本官了，那杨展岂会为了本官的几句话投降？”

艾能奇突然如释重负地大笑几声，朗声道：“总算把大哥交待的话说完了，樊总督，你要知道，招降是我大哥看在联明的基本策略上给你们提供的一个选择而已，本帅却更喜欢在战场上分出高下，别说嘉定，就算这整个四川，为了抗虏大计，我铁军也必须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