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杜小草抬头赏月的时候，并不知晓她头顶无尽高的高处，无尽云海中，另有一片广袤天下。

一位清矍老者，干瘦长眉，戴着斗笠，穿着蓑衣，踩着自编的草鞋，盘腿坐在一片深不见底的溪涧旁垂钓。

他手中的钓竿青翠欲滴，垂钓的鱼线却金灿灿的，身边不时有成群的云鹤飞掠而过。

从抛竿到收竿，有时候只需要一盏茶功夫，有时候却需要一个时辰。

极为难钓也就罢了，个头也小，最大的也只有柳叶大小，头上却长着灼灼的一对角，有的赤红，有的雪白。

明明那么小的鱼，被钓住后却挣扎的厉害，老人喜孜孜地站起身，一再往后拖拽鱼竿，弯出一个惊人圆弧。

清矍老者哈哈大笑着溜鱼，与溪涧中的小东西对峙僵持，在缥缈云海上来来回回，骂骂咧咧，惹人发噱，偶尔还嘀嘀咕咕:

“孙女最喜欢吃这种小蛟炖羹，你们就乖乖上来，被本君炖了吧……”

天地浩渺无穷，清矍老者寻觅九天十地，终于发现了孙女的踪迹，也戳破了许久以来遮掩的秘密。

大胤有七十二洲，天下却不止有大胤，朝堂大佬们破天荒知道，在国土尽头，在四面八方，笼罩着一座隔绝屏障，形同圈养。

屏障内的大胤歌舞升平，葳蕤强盛，屏障外的天下翻云覆雨，有人铁骑立国，有人国祚断绝。

一座座亡国之城，一座座废墟皇宫，巫疆更南的方向，有一队队逶迤的人潮蜂拥前行。

浩渺的海面上，杜小草偎依在窗前，看风景看得沉溺。

脚下的槐船无声疾行，空气中有槐花的清香浮动，她在香气中迷迷糊糊地睡熟了，醒来时秦佑安在敲门，阳光斜照到窗台上，已经半中午了。

两人携手去用膳，回来时她心血来潮，变成小黄鸟飞到山巅最高的那棵老槐树上，极目远眺。

秦佑安只能乖乖呆在原地，这艘槐船上有禁制，无法御剑飞行，直上直下的峭壁，想要攀爬不可能。

杜小草是这艘渡船上唯一居高临下，唯一俯瞰全貌的乘客，惊讶地发现槐船其实是一艘货船，巍峨山峦都是中空的，装满了昂贵财货，建在山峦上一座座华丽舒适的客房，只是点缀和遮蔽。

杜小草意犹未尽地飞回来，站在秦佑安肩头，看路边一家三口在绘制丹青，惟妙惟肖，衣炔飘拂，连头顶的槐花也画得美轮美奂，忍不住让秦佑安也帮自己画一幅。

芥袋中现成的笔墨画具，挑中一个精致绝美的位置即可作画，秦佑安全神贯注，杜小草笑容灿烂。

槐大远远看着他们，脸上也笑得很灿烂。

大道风光，仙道无情，一切取舍皆是缘法，大妖临世，本就是一场浩劫，千年前如此，千年后亦然。

桑夫人悄悄靠近，揶揄槐大:

“怎么，是你自己酸了，还是替你的槐祖酸了？槐祖傻乎乎的，毫无俊彦气度，也无睥睨之姿，整天像个老顽童，跟街巷上的小屁孩没啥两样，若吾仙君能看上它，那才是奇了怪哉。”

槐大不满她小瞧人，“俊彦有俊彦的好处，槐祖有槐祖的气魄，仙君若是没被皮囊迷了眼，就不会有今日。”

“紫胤仙帝可不是只有皮囊的浅薄之辈，仙君遇上他，也是命定的劫数。”

“什么劫数，这种人就是欠打！你看看他，一天到晚泠着个脸，端着他天下俊彦的臭架子，古板，无趣，还不会讨好仙君，修为也不咋滴……一无是处！”

桑夫人笑而不语。

人与人的缘法，毫无道理可循，唐圭费尽心思，始终不入仙君的眼。

秦佑安极少显露情思，却得以日夜陪伴在仙君身边。

就连槐大，不过是船首船尾多聊了几句，就日渐熟稔，俨然朋友了。

“傻人有傻福。”桑夫人如是慨叹。

“看来槐祖还不够傻，无福得到仙君的青睐。”

“槐祖若没得仙君的青睐，早就被人连根拔起，河东裴氏也不复存在了。”

“……”

对大胤朝野来说，若吾不是仙君，是凶鸟，一旦临世，就会翻天覆地。

没有人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认错，有时候是比死一次还要艰难的大事。

涅槃转生术，仅凭仙君眉心一块摔碎了的灵纹，就能轻易掌控轮回，以天地间最充沛的灵气砥砺神魂，轮回不休。

凡人最是畏死，任谁见了都要发疯。

疯狗的下场，往往也是死。

桑夫人看着槐树下专心致志绘制丹青的秦佑安，再看看清丽娇憨的杜小草，一声叹息:

这要怪谁呢？

她让槐大送去一对浸过冰泉的甜瓜，甘冽消暑，两人也不推辞，收起画具和画轴，并排坐在船舷附近的大青石上开吃。

这一路上两人心情放松，抚琴品茗，赏月弈棋，每日傍晚都会牵手去看晚霞。

跟在靠山龟船上比，秦佑安这次连面具都省了，毫无理会身边的好奇地目光，好在渡船上，像他们这般的年轻男女并不少，除了秦佑安长得忒俊了些，身份忒高了些，并不很引人注目，直到渡船在下一个渡口停靠时，上来一拨气势惊人的贵客。

桑夫人是这条渡船的大总管，除了特别重要的贵宾，一般是不会亲自出面接待的，槐大更不耐烦做这些琐事。

这拨买了最贵船票的豪客，一登船就引发一场小混乱，被管事巧妙化解。

桑夫人的心却提了起来，有靠山龟船的前车之鉴，如今所有走海的神仙渡船，警惕心都特别的高。

天一般不会塌下来，万一塌下来了，全都得完蛋。

一位身穿如墨仙袍，白首俊颜的大家主，在数位扈从和供奉的簇拥下，施施然走到桑夫人面前，甩开折扇自我介绍:

“这位夫人，在下有一事相商。”

桑夫人微笑:“客人请说，若能援手必不推辞。”

“能否让我见见这条渡船的正主？”

桑夫人眯起眼，眸光闪烁地打量玄袍男子，她常年守着这艘槐船，认识七十二洲绝大部分家主，像眼前这般气势雄浑的贵公子，就算从未见过，也该听说过。

然而她真的不认识。

对方口中的“正主”，可以有两位:一是河东裴氏，二是槐大。

在浩渺大海上提及的，便只能是槐大了。

桑夫人心中警惕，面色依旧淡淡的，“我就是正主，客人有话尽管说吧。”

“售价，请夫人报个售价，你和这棵小槐树，我一并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