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干瘦老者寄予厚望的羊氏家主，得知杜小草前来拜会的消息，忧虑重重，面色惨白。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泰山羊氏千年前做了什么亏心事，瞒得过别人，瞒不过他这个家主。

他不确定涅槃转世后的若吾仙君，是否已经回过味来，知道了泰山羊氏曾经对她做过的坏事。

升平年氏已经败落，邯山萧氏已经湮灭，博陵崔氏半残，天水赵氏、琅琊王氏如丧家之犬，云梦杜氏、河东裴氏、陇西唐氏这三家跟“转世仙君”颇有瓜葛，暂时还能稳住阵脚。

泰山羊氏最忐忑，生怕被揭破豺狼面目，惹来转世仙君的雷霆怒火。

如今不是千年前“仙君”人人喊打的时候，他们这些世家敢怒不敢言，眼睁睁看着同伴被逐个击破，都希望别人分担“仙君”最大的怒火，自家靠同伴衬托洗白。

此刻，“若吾仙君”已经等在门外，羊氏三巨头——大宗主、大族老、大宗正，三人却觳觫不敢出迎，瑟缩在宗祠中秘密商议对策。

他们磨磨唧唧，把干瘦老者坑惨了，一人直面“若吾仙君”的怒火。

他也豁出去了，佯装无事地陪“仙君”唠嗑，知无不言，有问必答，顺着杜小草的言语，应对得相当得体。

他还惦记着羊氏豢养的两头赤蟒，疑惑它们明明看到了杜小草，怎么不出来迎接，这样也不会有接下来的误会。

杜小草摇了摇手腕，直言它们千年前冒犯过自己，被自己打散了一半道行，如今再见到，怕另一半道行也保不住了，缩头不出。

干瘦老者震骇到麻木，万幸自己年老稳重，没有对“焦溪杜小草”言语不敬，否则他现在已经是地上躺着的尸体，不，连尸体都未必能有。

杜小草还问他:“落霞元君在不在此处？”

干瘦老者诚实地点点头:“在，元君常年住在羊氏祖地，庇护宗祠和族人。”

老者说得理所当然，丝毫不知这犯了山水正神的大忌。

落霞元君的职责，是庇护泰山方圆数千里之地的民生、气运，调配云雨灵脉，而不是常年守着羊氏宗祠，看护万余族人。

她这么干，非但没把敕封她的大胤皇室放在眼里，也没有把桑弘洋这个钦封的“东岳神君”放在眼里，嚣张得肆无忌惮。

现在被杜小草堵在护山大阵里，说不得要给她吃个教训。

如果泰山真君没有撒谎，这位落霞元君也是个狠人，为了能及时补位，不惜自刎。

她试探着问干瘦老者:“落霞元君是羊氏族女，身故时几岁了？”

“双十年华。”

“这么大的年纪，早就办过及笄礼，没有许配人家吗？”

“按说该许配过的，但小老儿只是羊氏的家仆，所知有限，不知道许配给了哪家的贵公子。”

“羊氏的家主，真的闭关了？”

干瘦老者不自然的干咳一声，之前他为了搪塞杜小草，故意这么说的，现在被当面问起，讪讪分辨:

“确实在闭关，一般不是大事，家主是不会出面的，还有大族老，确实刚刚出了一趟远门，有没有回来，小老儿不甚清楚……”

他全盘推翻之前的说辞，杜小草一笑哂之，问他大族老这趟“远门”去了何处？

“大族老的女儿嫁到了琅琊王氏，给他生了一个外孙，他去探看。”

看完外孙之后，有没有跟琅琊王氏密谋些什么，不得而知。

泰山羊氏和琅琊王氏世代都在东岳管辖范围，相距不远，又都重“礼仪规矩”，世代联姻，一同进退，羊氏对杜小草做过的恶事，琅琊王氏也脱不了干系。

干瘦老者不晓得这些弯弯绕，话题又绕回落霞元君身上，说这位元君的母亲，就是某位琅琊王氏家主的嫡长女。

杜小草心中哦豁一声。

羊氏和王氏再怎么世代交好，龌龊和龃龉也少不了，落霞元君同时拥有两大世家的嫡系血脉，由她执掌这方山水，两家人都放心。

杜小草瞥了一眼护山大阵，濛光比最开始还要耀眼，对她的不请自来警醒得很呢。

她揶揄干瘦老者:“羊氏很不欢迎本君来访，我是不是该识趣，自己离开？”

干瘦老者心中叫苦，一边埋怨家主磨叽，磨蹭到现在还不出来迎客，就算杜小草来的时候没有恶念，被晾在外边这么长时间，也得燥了。

传闻中的若吾仙君，可不是好脾气的鸟儿。

干瘦老者忙不迭地赔笑:“家主闭关之地偏僻，前去通传颇耗功夫，仙君莫要心急，族老们定是在商议该如何迎接仙君，仙君身份尊贵，绝不敢怠慢了仙君……”

杜小草且信了，还扔给干瘦老者一壶槐酿润口。

干瘦老者嗅了嗅，居然认得，满脸光彩得说起河东槐祖:

“小老儿年轻时，曾经跟随家主前往河东祖地，亲眼见过槐祖，十万年的灵木，比山还要高一头，把整个祖地都遮蔽了，裴氏有这么个老祖宗庇护，天大的事都不愁!”

杜小草听得好笑，问他知不知道“泰山真君”？

“他犯了什么事，怎么连金身都被打碎沉河？”

干瘦老者一头雾水:“小老儿是羊氏的家生子，在羊氏繁衍了七辈人，从未听说过甚么‘泰山真君’。”

杜小草怔了，旋即明白过来，泰山羊氏“取而代之”的手段不甚光彩，事成之后下了封口令，抹杀了“泰山真君”存在过的一切痕迹，如干瘦老者这般后来的家生子，只知“落霞元君”，不知“泰山真君”。

那么问题来了，这个已经落魄潦倒成秃山野神的“泰山真君”，是如何在羊氏一族的凝视下苟延残喘到今日的？

自己中途遇到他，真的只是“偶遇”？

活了两辈子的杜小草，没有“若吾仙君”的那种傻天真，她不信。

一位高高在上的山水神祗，被打碎金身沉入河底，恶劣程度媲美凡人被挫骨扬灰，仇恨不同戴天，绝无斡旋的可能，神祗的寿命又漫长，一旦结仇，百世不忘，除非一方死光死绝，才算了结。

羊氏这样的千年门阀，最怕的就是这种仇家。

看看杜小草就知道，哪怕被他们围杀过一次，死得透透的了，还能卷土重来，堵门清算。

泰山羊氏能容下泰山真君，要么是泰山真君另有自保手段，要么是泰山真君另有用处，且他的金身不是羊氏打碎沉河的。

干瘦老者看杜小草忽然沉默，生怕她等得不耐烦，仓促间又想不出什么有趣话题，急得原地转圈。

杜小草看得好笑，安慰他:“老人家莫要心慌，我这趟前来，只是想搞清楚几件陈年往事，并非要踏平了羊氏一族，以羊氏的底蕴，不差一桌待客的佳肴。”

干瘦老者满脸堆笑:“仙君说得是，都怨外面那些闲人，把仙君传得凶暴可怕，吓住了家主族老他们，小老儿从前也害怕，今日当面见过仙君，才知道传言不可信，仙君根本不是那种蛮横不讲道理的恶人……”

“本君不是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