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辩有很多种，其中一种叫“颠倒黑白”。

杜小草反驳秘境之主:“闯进去的人，并不知道那座秘境有主人，你若不喜欢他们吵闹，就该第一时间站出来，让他们离开，若他们不肯走，你再出手驱逐——”

“姑娘所言甚是，下一次我会谨记，事先提醒那些人离开，免得被挑剔说‘不教而诛’，以我的经验，我越是撵人，他们越是舍不得走，我早说几句也无妨。”

杜小草噎住。

秘境之主却笑得开心，装模作样的朝她拱手作揖，感激她的“提点”。

杜小草悻悻转开脸，这秘境之主换了副年轻皮囊，脸皮也瓷厚起来，虽然猜不出他具体的年纪，凭他能跟自家祖父结仇，必然不是无名之辈。

杜小草忍不住问他:“请问阁下名号？”

“寂寂无名，也无姓，自号………善人。”

杜小草误听做“山人”，虽然俗套又敷衍得很，也不算很离谱，撇撇嘴默认了，一口一个“山人”的喊他。

“这位山人，巫疆是有规矩的地方，无论你道行多么高深，行事也不能肆无忌惮。”

“有姑娘在此约束，我不会恣意妄为。”

“希望如此。”

“我自号‘善人’，就是为了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多问心，少恣意。”

杜小草讶异地瞪着他，啼笑皆非。

这人多大的脸，好意思自称“善人”？他从发梢到后脚跟，没有一处与“善”有关，多半也不是“人”！

她心中腹诽，面上不动声色，想她当年初来岐山驿，听秦紫胤说起“慎独”、“克己”，也是不以为然，一头雾水，眼前这位邪气十足的家伙，即便心肠凶狠，念着一个“善”字也是好的。

话不投机，尬坐无趣，秘境之主又不肯就此离去，摆开棋盘要与杜小草手谈。

“听闻姑娘精于弈棋，我却不善此道，还请姑娘不吝赐教。”

杜小草无可无不可，跟这个秘境之主对打，她未必能占上风，弈棋嘛，杀得他落花流水！

杜小草很自信，无论是昔年游历七十二洲，还是涅槃后暂居白帝城，从未输给人。

心不在焉地走了几步棋，杜小草的轻慢开始收敛，诧异秘境之主的棋力，隐隐像是要压过她！

不知不觉地，杜小草端正了姿态，全神贯注的与秘境之主对弈，方寸之地，厮杀得天昏地暗。

最终的结果，很不如人意，第一盘输了，第二盘依旧输了，第三盘下了一盏茶时间，她破绽露了多处。

她紧张得额头沁出细汗，秘境之主依旧悠然，还有闲心打趣她:“看来传言有误，姑娘并不擅弈棋，胜负随缘，不必强求。”

杜小草噎得面色涨红，卯足了劲一定要赢他一回，嘴上还忿忿回击:

“弈棋重经验，年纪大的人老奸巨猾，赢了也不足为奇。”

“我倒是听说，棋道如拳道，少壮最佳，耄耋之年诸般迟钝，姑娘涅槃了两世，既无初生的青涩，又没衰颓，当打之年，一再输给我这个老人家，很不像话。”

杜小草拈着一枚棋子，情绪徘徊在爆发的边缘，秘境之主还喋喋挑刺:

“姑娘知道自己的弱点在哪儿吗？”

“在哪儿？!”

今日之前，杜小草是不信自己弈棋有弱点的，纵然有，旁人也很难窥破，她想听听秘境之主怎么说。

“姑娘弈棋的天赋很好，天赋好的人，一般叫天才，但天才和疯癫往往只隔着一条线，姑娘腾挪机变远超常人，遮掩了你的短板，从前没有人发现，或者发现了，碍于颜面和宠溺没有戳穿，姑娘便一错再错至今。”

杜小草手中的棋子放了下来，蹙眉等着秘境之主说出她的“缺陷”。

她并非听不得逆耳之言的人，若是秘境之主说得有道理，她必然改正。

秘境之主苦笑，指了指棋盘:“姑娘弈棋，有机巧，有筹谋，却少取舍，执着于一时一地，一朝一夕，当断不断，累及自身。”

杜小草呆怔。

秘境之主径自道:“姑娘，做大事者不拘小节，不要因为细枝末节，损了全局。”

杜小草觉得他话中藏话，不止在说弈棋。

“姑娘，棋道亦是人间道，包括你自己在内，都是其中的一枚棋子，侥幸成了执棋的人，就要忘了自己曾经也是棋子。”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一时不懂无妨，慢慢地想，总有一日能悟出道理，另外提醒姑娘，人间道和棋道最大的不同，是棋道有规矩，人却常常不守规矩，墨守成规，或者娇憨天真，幻想对方会按照曾经的约定办事，都是愚蠢。”

“你到底在说什么？”

“譬如千年之前那件事，姑娘以为自己倾尽全力击退雷隼，有恩于巫疆和七十二洲，觉得从前对你毕恭毕敬的人，会因此更加敬仰你，这就是你的天真，以为对方会按照曾经的规矩的行事，却忘了那规矩，是建立在你道行高深的条件上，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等你没了道行，那些规矩就如冰山涓滴消融，坍塌是早晚的事。”

杜小草愤懑:“那些世家都是小人，前倨后恭，见利忘义！”

“我今日不想讨论那些世家是什么样的人，他们都是普通人，姑娘你教导那头小黑鱼的时候，是怎么给普通人下定义的？”

杜小草一怔，想起前些日子与小鱼怪的言语，居然传到了秘境之主耳朵里？

秘境之主无视她的纠结，继续说道:“姑娘说，勤劳节俭、仗义执言、谦恭有礼都是夸赞人的话，之所以是夸赞人的话，是因为这些品质有违人的本性，需要克制内心的邪念和欲念才能做到，而克制自己这样高难度的事情，能做到的只有极少数人，物以稀为贵，仁智礼义信才成了美好品德，普通人，绝大多数人，都是贪婪自私、欺软怕硬，惦记着不劳而获，想法设法地占便宜，姑娘能悟透这个道理，就该明白自己前世活该陨落东凫山。”

杜小草噎得脸色变幻，先是涨红，然后青紫，无数反驳的话语涌到唇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秘境之主还不肯放过，继续道:“升米恩，斗米仇，这句话仙君听说过吧？觉得然否？”

杜小草僵硬点头。

“姑娘懂得肤浅，否则当年雷隼来犯，就该另想破解之法，而不是拼掉自己半条命，让自己身陷险境。”

杜小草无言以对。

只说道理，确实在秘境之主那一边，昔年雷隼来犯，如何迎战，是门阀和巫部的事，她一个误入此地的羽界云澜，两不相帮就好，偏要掺和进来，拼命打退雷隼。

自以为对此界的人有大恩，殊不知在此界的人看来，她与那雷隼一样凶恶可怕，都是超出他们应付能力之外的存在，最稳妥的办法的就是趁势灭杀，免得她将来成为第二个雷隼。

她击退雷隼展露出的惊人道行，她对此界百姓的莫大功勋，都是她的催命果，自酿的苦酒。

沉默半响，杜小草弃子认输:“山人洞彻是世态人心，我自愧不如。”

“活得年头久了，栽的跟头多了，涨了些经验罢了，姑娘不必懊丧，假以时日，你也会如我这般举重若轻。”

“多谢吉言。”

杜小草道谢道得很诚恳，她初来此界的时候，处事方式笨拙地模仿她的祖父，得其形不得其精髓，以诚待人，并不是额头上刻着一个“蠢”，招摇过市任人薅羊毛。

那些人占尽便宜，反过来还要讥诮嘲讽，落井下石。

宵小一直都是宵小，她却不再是昔年的若吾仙君。

幸甚。

杜小草与秘境之主的这次会面，从头到尾都被敲打揶揄，她却无甚不悦，耐心地跟他商定对付若雨的办法，按照约定各自做好准备。

秘境之主悄悄地来，悄悄地走。

杜小草没露出任何破绽，每天巡查乱葬岗，把自己之前封禁的那片地方，交给垚巫打理，算是菰巫部在天巫城中的领地。

因为这地是天萝部的，杜小草让桑飞给他舒服写信，询问是否可行。

天萝族长一口答应，事情就成了。

垚巫不善经营，全是小黑鱼出面张罗，听了杜小草的建议，在偌大一片山涧间，栽种了许多品相绝佳的桑树、茶树。

杜小草身为菰巫“族长”，也忙得昏天黑地，帮着建造一座渡口，落成那天，往来人群熙熙攘攘，大大小小的铺子挂着牌匾，悬着酒幌，生意颇为兴隆。

除了新盖起来的铺子，许多来蹭光的地摊也来了，吆喝的嗓门非常大，货品琳琅，品相和质量良莠不齐，有明珠蒙城的珍罕物，有徒具其表的样子货，有人捡漏，有人受骗，不一而足。

杜小草戴着幕漓，施施然走在人群中，沿着常常的溪涧甬道游逛，看见合眼缘的东西，就上前问价。

最先被她相中的，是一枚玉镯，同时兼具火灵和水灵之气，奇迹般地维持了平稳，没有崩碎。

摊主不识货，以为是杂玉，壮着喊价十两银子，杜小草讨价还价到二两，喜滋滋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