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虎诚心登门请教，杜小草也坦诚相告，除了土系法术的豪横，还有她售卖的那种美酒，外地人喝了都觉得有土腥气，土著喝了却觉得浑身熨帖。

这么反常的情况，值得深挖。

伏虎记在心里，他拿不了主意，他祖父都没什么主意，需要整个耋老团商议对策。

日子恢复如常，湖畔对面那座忽然兴隆又忽然消失的酒店，只是给城中人添加了些许谈资，没留下什么深刻印痕，湖心画舫上的骄傲纨绔，渐渐地又多了起来，他们的一些同伴，因为当街泥化，死成了一滩渣渣。

吊诡的是，死去的那些，清一色都是落魄外围“公子”，真正煊赫而有靠山的，一个都没中招。

杜小草不觉得若耶是“捏软柿子”的妖，问慕三怎么这么巧？

慕三苦笑，他自幼在城中长大，又家道中落，刚好就是杜小草口中的“落魄外围”，最晓得内中情由，顶尖儿的那拨纨绔，身边都簇拥这一群帮闲屁精，日常察言观色，帮着为虎作伥，坏事和花把势，都是他们冲锋陷阵。

最先冒尖儿，肯定最先遭殃，躲在他们身后使坏的大纨绔，轻易就能躲过一劫。

明知道前方是坑，麾下的小喽啰儿噗通栽了进去，他们当然要警醒，要止步。

肯定是营救过那些小喽啰的，营救的过程中，试探到了对手的深浅，领教了对手的可怕，立马蛰伏起来，不沾染半点祸端。

慕三悻悻总结:“若我没遇到你们，说不定就沦为那些‘脑袋’中的一个，当街变成泥胚灰飞烟灭了，别看伏虎装得没事人似地，他身边也有两个倒霉蛋被弄死了！”

干瘦少年听得心惊，果断远离了他几步，不沾染他们这些“纨绔”的晦气。

杜小草心情莫名，总觉得哪儿不对劲，但仙草酒铺的生意肉眼可见地越来越好，有慕三、干瘦少年和三小只帮忙，她和黑岬都成了甩手掌柜，秦紫胤更是闷头在小酆都中种田，等闲不出来。

人闲春花落，杜小草想回家了，云澜祖地那边许久没有消息，她惦记得很。

她来东疆战墟，最开始是“应召”，不得不来此充当“诱饵”，折腾到最后，罗浮城已经坠入小酆都，万叶城也摇摇欲坠，她不想跟这么这座朝不保夕的城池共沉沦，虽然在此地住了一年之久，她对万叶城没有产生对岐山驿那般的感情。

论雄伟繁华，岐山驿远远不如万叶城，但喜欢一个的地方，从来都跟这个地方的人有关，而不是单纯的“雄伟繁华”。

冥冥的，杜小草觉得万叶城要出大事。

她把想走的话说给黑岬，黑岬默了半响，点头答应了:“希望能顺利离开。”

干巴巴一句，惹得杜小草心情颠簸，什么叫“希望能顺利离开”，难道还有人会阻拦？

她赌了一口气，火速处置手边的琐事，酒铺就交给慕三和干瘦少年打理，三小只也留给他，重瓣血棘花也尽量给他供货，万叶城距离云澜祖地不太远，雇佣人手往返一次，花销不大，只要人手可靠就好。

实在不行，就让胖嬷嬷跑腿帮忙。

她自觉“井井有条”的时候，大耋老和伏耋老联袂而至，满脸为难地递给她一张檄文。

针对她的檄文，半夜里忽然扔到城墙上的，疑似邪妖的手笔。

杜小草看过那些愤懑犀利酣畅淋漓的文字，疑惑不解:“我跟邪妖，没这么大的血海深仇吧？”

“按说是没有的，但——”伏耋老指了指充作酒铺的蜃珠，“我们怀疑与此物有关。”

杜小草了然，血月之夜，她和黑岬、秦紫胤为了自保，杀了一头大如山岳的蜃妖，以为是平常妖物，现在看此邪妖的地位不低，导致邪妖那边发狠一定要“擒拿凶手”。

若是邪妖紧追不舍，她返回云澜祖地也不能善了，云澜在东疆的边上，凶横点的邪妖撕破虚空转瞬即至。

杜小草不想给族人招惹祸端，只能暂且留在万叶城中。

伏耋老得到她的承诺，依旧没有告辞的意思，犹犹豫豫地提醒她:“帝姬可以试一试御剑飞离万叶城。”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说完他就火烧屁股一样遁走了。

杜小草莫名其妙，黑岬却皱起眉头，当即扯着她的衣袖，带着她一起腾空远遁。

以黑岬的道行，须臾就能飞出三千里外，万里之遥只需一柱香时间，眼前却绕着城池团团转，无论如何都飞不出三千里之外。

杜小草惊了，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

黑岬放下她，自己御剑腾空，须臾没入云端。

杜小草更加惊讶，原来这是困阵只针对她一个？

半个时辰之后，验证过猜测的黑岬返回，坐在杜小草身畔的大青石上，陷入沉思。

邪妖那边因为蜃珠的事，嗷嗷着要报仇，发檄文战书，只是摆出凶恶态度，并不能干涉到万叶城内部，杜小草眼下的遭遇，摆明是城中出了岔子。

耋老团没这个本事。

杜小草连夜去拜会伏耋老，谁让是他开口提醒的呢？

伏耋老唉声叹气，说有这般遭遇的不止杜小草一个，城内大部分耋老都遭了秧，没办法离开城池周围三千里内。

他们被困住了，只能与万叶城共存亡，想要弃城而逃都没可能。

杜小草回想罗浮城坍塌的时的场面，那些耋老一窝蜂奔逃，除了贪心想要收取淬炼城池作为小洞天的那一拨，其它那些一心逃命的，都逃了出去。

万叶城怎么回事？

伏耋老猜测，这座城池内诞生了缚地灵，相当于仙剑、仙器的器灵，某种意义上说，它才是这座城池的主人，所有处于城池之内的活物，都被它掌控了。

杜小草匪夷所思，她少女时代就离开羽界，不晓得还有这么玄奇的妖属。

黑岬点点头:“确实有，你和秦紫胤是从罗浮城过来的，罗浮城坍塌之时，城中的耋老团想要把城池淬炼成小洞天，其实就是想人工催生出一个‘器灵’，通过操控器灵而掌控城池，逍遥虚空，万叶城比罗浮城运气好，抢先诞生除了属于自己的器灵，反控了城中的耋老团。”

耋老团之下的百姓，除了顺从也只能顺从。

杜小草对万叶城如何不上心，但她已经被困在城中，无法挣扎。

黑岬有他师父加持的秘法，勉强脱了身，秦紫胤有小酆都，都可以自保，唯有她不行。

杜小草心情郁结，黑岬安慰她:“小事情，一只缚地灵而已，没暴露之前还能耍耍小花招，暴露之后，整个耋老团都要对付它，它逍遥不了多久。”

这只“缚地灵”本身，就是万万年难得一见的异宝，想要据为己有的大妖部多了去。

连黑岬都动了心。

他让杜小草一如从前，继续当垆卖酒，悠哉过日子，缚地灵都不急，她急什么。

黑岬提点杜小草:“我怀疑耋老团早就知晓这只缚地灵的存在，还有上次你祖父忽然回来，多半就是为了处理这件事，没有宣扬，没有告知你，是不想惊动缚地灵。”

杜小草沉默回想，果然是的，当时祖父是幻身前来见她，且彼此都明了对方的身份，不像上次在仙舟之中，他认得杜小草是孙女，杜小草却不晓得这个清矍老人就是她的祖父。

然而云澜老祖在城头见到她，态度冷然得让人发噱，祖孙俩一句私房话都木有，擦肩而过完事了！

除非是心有忌惮。

原来那时，祖父就已经察觉到缚地灵对她动了手脚？

接连七八日，杜小草每日在城中游弋，想撞大运撞到缚地灵，这么豪横的一只灵物，究竟是什么形状的呢？是一坨土疙瘩，还是一个萌娃，又或者是一个须发斑驳的糟老头？

累得两脚发软，杜小草也没找到缚地灵，反而遇到了同样垂头丧气的伏虎。

两人坐在路边茶摊上交流失败心得，伏虎忽然提起万叶酒铺:“帝姬，还记得那种神秘美酒里的土腥味吗？为何本地土著都闻不到，只觉得熨帖酣畅，外地人就会各种挑剔？”

“你怀疑若耶就是缚地灵？”

“她不可疑吗？打从那间酒铺倒闭，她就不见踪影，她可不是大度的人， 看看那一地的脑袋的就知道，她睚眦必报，吃了那么大的亏，连夜就得报复回来，凭他的本事，报复帝姬你还有些吃力，报复那些落井下石的酒客、老迈衰颓的耋老总可以吧？”

杜小草深以为然，连夜画了若耶的画像，张贴在城中各处，悬赏寻觅，谁提供确凿线索就给一万紫金，能帮忙捉到，酬劳百万紫金。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只要若耶还躲在城中，掘地三尺也要挖出来！

万叶城中的气氛陡然紧绷，尤其是城头上，跟城中的寻常百姓相比，他们道行高深，身家丰厚，守城只是个由头，心思大多跟罗浮城的耋老们差不多，这城守得住就守，守不住就撤走，羽界那么大，只要仙剑在手，钱财傍身，何处去不得，何必跟邪妖死磕？

现在都成了泡影，他们反过来被这座城池操控了，什么身家、什么道行，什么天下之大，都成了笑话，他们现在说白了，就是奴隶！

生死荣辱，全都在缚地灵的一念之间。

这不是泛泛而谈，而是真真切切的威胁，就在三日之前，十几名守城将领酗酒大醉，在城头避风处跳脚大骂“缚地灵”，话音未落，十几具魁梧身板就变成了泥塑。

死相凄惨。

耋老们的家眷，有知晓内幕消息又沉不住气的，连夜收拾行囊跑路，刚跑出城头，原地陷落地底，只剩下一个个大小不一的脑袋摆在路边。

这场面看得人心浮动，城中的气氛愈发吊诡。

大耋老身为耋老之首，众望所归，带头在城头祭祀缚地灵，求它高抬贵手，放了那些路边的“土囚”。

祭祀需要有祭拜物，可以是画像，可以是泥塑，也可以是木雕，因为大家都没有见过缚地灵，只猜测它是土系精魅，便用黏土堆了一个真人形状的泥塑，非常粗糙的泥塑，不要说五官眉眼，连身材都是直板板的，看不出是男是女。

一众认栽的耋老弯腰下拜时，身前的土堆却缓缓蠕动，自动调整了五官和身体，它从双脚开始，然后蔓延到膝盖，再到腰腹、脖颈……

这个时候，已经清晰地看出它是一个女子，身姿婀娜曼妙。

所有人都看呆了，连祭拜都忘了，目不转睛地盯着泥塑，想看到它的脸。

这脸蛋不负众望，果然是一张美艳夺目的脸，年纪在十五六岁之间，从头到脚线条流畅，嘴角还微微挂着笑容——

正是若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