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风看着眼前的梅树，脸色暗沉得能拧出水。

杜小草担心他再说出什么不合时宜地话，硬拉着他去了厅堂，启动防护符阵隔绝窥视，这阵法隔绝菡仙子没问题，隔绝俞襄勉强也行，能不能隔绝梅花精魅的师父，不得而知，聊胜无于。

小饕餮也溜进来，吸溜着鼻子，几次想张口都忍住。

他虽然小小一只，非常懂得眉高眼低，知道神秘老者惹不得，洛风也不好惹。

实力碾压一切，煊赫如公子洛风，亦是无可奈何。

城主府那边，菡仙子一脸气闷，她后知后觉的回忆起，师尊最开始是十分反对她谈婚论嫁，说男子是女子登顶的绊脚石，万万不要沾染情爱，这才过去多久，居然就千方百计地撮合她和洛风。

只是言语撮合就罢了，还用上了牵丝术这么下作玩意儿，非常师父否认，但她又是蠢傻，对杜小草那些人的品性多少还是了解的，他们不会胡乱造谣，她这些天确实有些反常，与传说中的牵丝术非常相似。

从常理来说，师尊即便想撮合她与洛风，也该循序渐进，看看他们之间有没有萌生好感，若是情投意合，再想着接下来的事，直接就用上牵丝术，跟佛跳墙那种把戏何异？

一旦传扬出去，她声名尽毁，用脚指头都能想象出姬岳那伙人会如何耻笑她。

她真不是那样的人！

却被师尊还得百口莫辩！

更可怕的事，师尊的把戏如果得逞，她和洛风真的发生了些什么，洛风家中的那些长辈，就会默认了牵丝术促成的阴谋？

最终倒霉的，不还是她菡仙子？

冰面裂隙，是一天天扩大的，人心与人心，也是一次次疏离的。

菡仙子开始长了心眼，面对俞襄这位妖祖师尊时，愈发恭敬体贴，百依百顺，挑不出半点毛病，诸般心事，唯有自知。

杜小草这边，对“拜师”二字有了天大阴影，打从来了东疆，但凡听到“拜师”，要么当师父的不安好心，要么做徒弟的另有所图。

万叶城那边，那株妖藤和缚地灵若耶之间，其实也是一种“师徒”，起码妖藤自己是这么看的，跟着杜小草遁离城池之后，稍微喝了点酒，就要大骂若耶狼心狗肺不记恩情，当初要不是他提拔襄助，若耶哪有开启灵智成为精魅还幻化成人形的机会？

占了他天大好处，还把它当眼中钉，千方百计的想要害死他独掌万叶城，最后一个遁走，一个落入彀中，全都凉了。

然后慕三拜师、菡仙子拜师、梅花精魅拜师……前两个确定肯定不安好心，梅花精魅这边也祸福难测。

杜小草心情气闷，问黑岬:“你跟你的师尊，关系如何？”

“好啊，没有我师尊，就没有我的今天。”

“他让你来东疆，所为何事？”

“……”

三言两语，把天聊死。

坐在门槛上装睡的小饕餮偷笑出声，气得杜小草拿手边的果子砸他。

他哧溜蹿走，指着城主府方向:“阳春面馆不见了，空出来的地方被姬岳那伙人弄成一片涂鸦墙，见天在这儿吟诗作赋，写一堆让人牙酸的豪言壮语，为了出名疯魔了——”

杜小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剑芒冲天，涂个鸦而已，还用上了仙剑？

小饕餮坏笑:“涂鸦当然用不着仙剑，但那一面墙太窄，想要涂鸦的俊彦又太多，前脚刚涂抹好，后脚就被人覆盖，然后就打起来。”

杜小草无语，抽空去看了几眼，发现墙上多是向各路仙子表白爱慕的淫词艳曲，内容空乏轻浮，笔法一言难尽，能入眼的寥寥无几，偏当事人洋洋得意，写好了之后，就设计让表白的仙子前来围观，感受到他的澎湃爱意。

在那仙子到来之前，谁敢覆盖了他的涂鸦，那就是深仇大恨，当场就得打起来。

哪怕仙子看完离开，也要尽可能让涂鸦多留几日，显摆给城中俊彦们看。

谁的涂鸦能留存的久，谁的面子和排场就大，反之则颜面无存。

杜小草啼笑皆非，问黑岬:“城中这么多的墙壁、崖壁，另外再开辟几处地方涂鸦，不就免了纷争？”

黑岬哈哈大笑:“要的就是这份无人瞩目，在僻静无人处涂鸦，爱慕的仙子不会感动，涂鸦的俊彦也没有风头，白费功夫，帝姬以为他们争夺的是涂鸦墙，其实争的是风头。”

杜小草一时兴起，从芥袋中拿出那件云霞法宝，展开之后遮蔽偌大一片天，锦绣斑斓，炫目耀眼，阳春面馆那片涂鸦墙跟这云霞比，就像凤凰和草鸡。

这么绮丽的所在，却不许俊彦们涂鸦爱慕之情，只许城中的仙子们书写来东疆后的唏嘘感慨和思乡之情。

杜小草率先写了，然后是竹楼那边的一众仙子，络绎不绝。

杜小草没耐心打理，让小饕餮变回原形守着，还叮嘱他:“那些腌臜货敢来唐突，就咬他们，咬不过就喊黑岬给你帮忙。”

事实证明，杜小草多虑了，压根不需要黑岬去助拳，一众仙子们就彪悍异常，但凡敢有纨绔公子敢靠前，立刻就遭仙子们暴打围殴。

几番过后，他们也学乖了，就远远围观，不再试探着涂鸦败兴。

仙子们的涂鸦，极少数是爱慕缱绻言语，大多都是仙子与仙子之间的交情，偶尔也有骂骂咧咧的脏话，全都是冲着姬岳那伙败类去的。

这涂鸦不记名，骂了就骂了，没办法顺藤摸瓜揪住写主。

然后不知道怎么的，仙子和俊彦们开始对骂。

菡仙子是一众妖部贵女的头，姬岳和许攸是俊彦纨绔的领头羊，双方唇枪舌剑，一方嘲“脸大人丑”，一方骂“不是个带把的”，气不过之后，呼朋唤友，大打出手。

杜小草身为云霞涂鸦墙的主人，身为云澜的帝姬，理所当然被归在“仙子”这一波，被吆去助拳。

她哭笑不得，真的去了。

姬岳那伙人就来喊黑岬，他是吼妖部的“少主”，天然属于“俊彦”行列。

输赢胜负都是笑谈，没有谁打生打死，更多是在炫耀道行和仙术，看似缤纷耀眼，实则是花架子。

热热闹闹，欢脱喜庆，直到一位白发老妪缓缓出现。

非常老的老妪，鹤发鸡皮，骨瘦如柴，佝偻着腰背，一步三晃，仿佛随时能被风吹倒一样。

这么一个老妪忽然出现在云霞涂鸦墙前，非常的碍眼，菡仙子一行人还在发怔，姬岳身边的跟班已经大笑起来:“哪来的糟老婆子，看清楚了，这里的都是仙子，年轻美貌才叫仙子！”

菡仙子不满这跟班的胡言乱语，但她们这些妖部贵女，貌美不一定，年轻是一定的，起码外表看起来年轻。

这老妪听了一堆刺耳的嘲讽，脸上的表情毫无变化，径自走向“云霞”，抬手似乎也要“涂鸦”一番。

小饕餮略一犹豫，没有阻拦。

没谁规定“仙子”必须年轻貌美，老仙子也是仙子嘛。

姬岳那伙人全当个笑话看，打赌猜老妪会写什么，言语极为不恭。

老妪无视身边的闲言啐语，双手搭在云霞上，倏然一卷，把偌大一片云霞生生给卷了起来，原地只剩下一片浩然天。

众人惊呆了！

更让人惊讶的是，老妪又把云霞展开，当头罩在佝偻着的身材看，然后在众人的瞠目结舌中，缓缓从一个鹤发鸡皮的老妪，蜕变成一个光彩照人的美丽少女。

单说容貌，在场一众仙子无人能出其右。

姬岳、许攸之流看得呆了，哈喇子乱流，还是小饕餮不为所惑，大声吠叫提醒，把所有人从迷幻中拖了回来。

姬岳反应最为迅速，疾退远离老妪，许攸的动作只比他慢了一瞬，就倒了大霉，被老妪弹出的幽蓝濛光笼罩，衣物、佩饰连同头发，轻飘飘落了下来，在出现在人前的时候，就是一个秃头光溜溜。

一众仙子又羞又气，转开了脸。

许攸只是第一个遭殃的，其它大部分跟班，没一会也都变成了许攸的模样，唯有姬岳，催动一口大钟，牢牢罩住了他自己，没被幽蓝濛光荼毒。

菡仙子硬着头皮上前行礼:“前辈——”

下面的话不知该如何寒暄，还要担心老妪暴起伤了她。

好在老妪满脸笑容，上下打量了她几眼，轻笑:“你就是俞襄刚物色的徒儿？”

菡仙子点头:“蒙师尊错爱，收为记名弟子。”

“傻丫头，听我老婆子一句劝，俞襄不是啥好东西，做她的徒弟，下场就没个好的，赶紧想办法除名，跟她划清界限吧。”

菡仙子面色尴尬，不敢接话茬。

“看你这般，是已经识破她的蛇蝎心肠了？”

菡仙子赶紧摇头:“前辈误会了，我师尊不是那种人，那些流言都是诋毁——”

“你怎么知道是诋毁？你认识从前那些大师兄大师姐？俞襄有没有跟你提及过他们？”

“师尊说，那些师兄师姐都陨落了。”

“一个妖祖的徒弟，接二连三陨落，你不觉得奇怪？”

“……”

菡仙子无言以对，咬唇尬站的时候，老妪轻轻撸了撸衣袖:“实不相瞒，我刚好就是你那些师兄师姐们中的一个，你瞧我这姿容如何？”

菡仙子忍住心中的震惊，随口夸赞:“前辈艳冠一城，我等望尘莫及。”

老妪重新卷起身上的云霞，恢复之前鹤发鸡皮的骇人模样，语气辛酸的问菡仙子:“现在这样，你还觉得我艳冠一城嘛？”

“刚才——”

“刚才你看到的美艳女子，是我的本相，却被俞襄那个贱人暗算，吸光了我所有生机和灵气，把我抛弃在乱葬岗，幸亏一位高人恰好经过，妙手仁心救了我，俞襄心狠手辣，凶戾歹毒，杀了她自己的全族淬炼仙剑，又害死丈夫，掌控了丈夫所在的妖部，她收在门下的那些徒弟，都是她相中的猎物，早早晚晚，都要被她吃干抹净！”

菡仙子惊得趔趄后退，她确实对师尊有了戒心，却没想到真相比她设想的万恶十万倍，何况她警惕了又何用？关键时刻，抵挡得住师尊的歹心嘛？

不能，还不如一无所知，幸福无忧到大难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