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小草再睁开眼时，已经回到蜃楼。

秦紫胤和黑岬一左一右坐在她床头，洛风站在窗台边，三人都是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她被看得尴尬，仔细梳理一下晕倒前的事情，迟疑道:

“我祖母——”

“她不是你祖母，就是个变幻出来迷惑你的障眼法，你信了就入彀了。”

“那障眼法呢？”

“被雷劈了。”黑岬三言两语把之前的事略说了一遍，“有人在背后针对你，且不打算罢手，那杜阮氏说不定还会再出现，你小心点。”

秦紫胤气闷:“太无聊了，用这种手段有什么用？”

“这种手段有大用，闹不好会成为心魔，可惜威力差了点，杜阮氏毕竟是病殁的，不是因为帝姬才死了的，凡人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大家都能接受，很好会有人因为祖母陷入心魔，如果反过来，长辈对枉死的心爱小辈，鹣鲽情深的年轻痴男怨女，就很容易入彀。”

杜小草默了片刻，“杜阮氏”两次出现，第二次就比第一次逼真了许多，一再调整，多出现几回的话，就能以假乱真了。

洛风穿梭诸界，猜测七十二洲那边，已经落到某个大势力手中，且听说了云澜帝姬在焦溪村涅槃转世的事，趁机捣乱。

云澜族人涅槃，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事先要多番斟酌，事后要收拾首尾，如杜小草这般，涅槃成功之后，最稳妥的办法，就是放一把天火，把焦溪方圆千里之地，焚烧成齑粉，一个活物都不留。

涅槃那一世的亲眷，无论亲属，无论感情好坏，都要杀了，以免被人利用他们做筏子滋生心魔，坏了心境。

杜小草一则没有经验，二则心软，做不出这般恶毒的狠心事，便被钻了空子。

洛风叹息:“一个杜阮氏就闹出这般花样，加上其它那些——”

“不会了，那一世涅槃，唯一对我好的亲人就是祖母，其它那些，就算他们死在我面前，我都不会眨一下眼。”

“骨肉至亲死在眼前，都不会眨一下眼，这其实也是一种心魔，”洛风无奈地看着杜小草，耐心地给她讲透其中隐患，“你祖母是善亲，你的父亲、继母是恶亲，能唤起你心中最极端的恶念，恶念就是心魔。”

杜小草被噎得无言以对。

秦紫胤不满，反诘洛风:“如果小草发狠，夷平焦溪方圆千里，就不会滋生恶念？”

“会啊，这是无解的难题，不然云澜族人怎么会涅槃几世之后，就支撑不住死掉了，理论上说，云澜族人可以世世代代，永生永世涅槃下去。”

“……”

正说着话，门外传来咄咄地敲门声。

杜小草以为是菡仙子，随手打开防护符阵，一个蹒跚的熟悉身影走了进来，无视杜小草的诧异和惊讶，满脸慈祥的笑容:“草儿，奶奶来看你了，你这儿路真远，奶奶走了好些天，问了好些人，才打听到你的住处。”

“杜阮氏”自顾地说着话，把手臂上挎着的竹篮放下来，掀开盖着的蓝花布，露出半篮子野果，递给杜小草:“村里遭了天灾，什么都长不出来，在山头摘了半篮你喜欢吃的野果，尝尝吧。”

杜小草无语无奈。

秦紫胤气得要立刻拍碎了她，黑岬拦住，满脸堆笑地跟老人套近乎:

“老人家，你真是小草的祖母？”

“当然，我这么大年纪，还能冒认孙女？”

“可是小草告诉我们，她祖母在她九岁那年就去世了，是她亲眼看着埋到土里去的，还亲手给她堆了个坟头，你要么不是她祖母，要么就是个死人，你是死人吗？”

“杜阮氏”被绕的老眼昏花，不肯信自己已经死了，黑岬让她说一说是怎么找来六爻城的。

“杜阮氏”利落的说了起来:“有个好心人送我过来的，他是走商的商贾，在六爻城见过小草，告诉了我，说下次再来六爻城走商的时候捎上我一起，走了好些天才到地方。”

“那商贾人呢？”

“他急着做生意，已经离开了。”

“你说你在焦溪村遇到的他？”

“是。”

“焦溪村属于七十二洲，属于大胤，属于小鱼界，而我们这里是羽界，隔着重重空间，一个寻常商贾是没办法穿梭往来的，”黑岬依旧笑容满脸，说得话却冷冽犀利，随手施展了几个法术，让“杜阮氏”看清楚了，又指了指巍峨城头，“你生前在云梦杜氏做过侍婢，见识过世面，别被骗子三言两语诓住了。”

“杜阮氏”不理他，眼巴巴看着杜小草。

杜小草叹气:“老人家，我祖母很多年前就去世了，你绝对不可能是我祖母。”

最多，是她的一缕魂丝。

黑岬出其不意，扔出一张控魂符，收取到一根斑驳的白发。

杜阮氏入土多年，棺木寒酸，早就腐化成枯骨，唯有发髻最难沤坏，是作法的好东西。

杜小草记得，祖母到入殓，发髻依旧整齐，一根就能作妖一次，她十年八年都安生不了。

秦紫胤犹豫道:“我听说，有一种术法，可以给死去的亲人聚魂，让他们起死回生？”

黑岬摇头，“起死回生”是不可能的，最多是找到亲人魂魄的转世，除了云澜这种天生可以涅槃的生灵，九成九转世的魂魄，都不会拥有前世的记忆，除非道行修炼到极高，才有可能勘破前世今生。

杜阮氏生前是一个寻常老妪，死后魂魄飘零，本来可以正常转世，被神秘人聚拢淬炼之后，就成了残魂，连转世也不能了。

杜小草心事重重地回到卧房，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迷迷瞪瞪睡着的时候，陷入噩梦。

梦中金氏凶神恶煞，拎着芦苇杆一顿抽打，打得她皮开肉绽。

最后还拎着她的耳朵怒骂:“死丫头！如今长本事了啊，天上地上蹿得欢快啊，问过老娘同意了没有？！”

杜小草气怒，想要催动火翎剑削掉她的手，周身却一丝灵气都调动不出，一如当年在焦溪村，任由金氏欺辱罹骂。

她发不出声音，反抗不了，求救不能，劈头盖脸的责打却源源不断，终于熬不住昏厥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床头坐着秦紫胤和黑岬，一脸紧张，看到她睁开眼的一瞬间，黑岬蹦了起来:“谢天谢地，你总算醒了！”

杜小草迷迷瞪瞪，竭力从床头坐起，看了一眼天色，问黑岬:“我睡了多久？”

“十天，整整十天，如果再不醒来，你就会死了梦里。”黑岬说得郑重，问杜小草梦中遇到了什么，哭得那么凄惨。

杜小草把金氏入梦的事说了一遍，“在梦里，我还是当年那个没有觉醒涅槃的小村姑，任由她打骂欺负……好可怕的梦！”

单单只是“杜阮氏”神出鬼没，杜小草还不怎么畏惧，毕竟杜阮氏生前，最她这个孙女宠爱得很，金氏就不同了，她是真敢下死手的。

黑岬提醒她:“不但金氏，金氏的一双儿女，连同你的那个‘父亲’，说不定也会出现，如果你在梦中被削了道行，只是一个小村姑，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都能让你难过。”

杜小草气恼:“那我从今日起不睡觉了，不给他们在梦中捣鬼的机会。”

“以你如今的道行，不睡觉也没什么，怕的是你修炼的紧要关口，他们跳出来，稍微出一点纰漏，你就惨了。”

黑岬不觉得对方是黔驴技穷，反而是在酝酿更大的损招，不好好处理掉，后患无穷。

秦紫胤想不通，云澜老祖曾经去过七十二洲，也知道女儿涅槃转世过一次，以他的道行，抬抬手就能让焦溪夷为平地，为何没有这么做？

黑岬给了他答案:“云澜老祖破镜在即，要受天道约束，就像你说的，他甚至不能在七十二洲久留，由他出手毁灭焦溪村，后果难以预料，对帝姬来说，这样的事是迟早都要面对的，这一世躲过去了，还有下一世，在最开始的时候，就遭到狙击，砥砺过了心境，对帝姬之后的路很有帮助，这一点小灾小难都熬不过，如何挺住接下来的几次涅槃？”

秦紫胤无言以对，心里却不怎么服气，他不认为眼前是小场面，杜阮氏、金氏，杜衡和杜宝儿，再加上一个野心勃勃的轮回家主杜青奎，一个比一个棘手难缠。

黑岬不理他，朝着杜小草伸出手:“我记得你说过，你在焦溪村有两个要好的小姐妹，她们被黑袍人淬炼成傀儡，尸身藏在你这里？拿出来我看看。”

杜小草从兽囊中取出一对小姐妹，时光悠悠，她们却容颜依旧。

黑岬在见到两具尸首的一瞬间，毫不犹豫的扔出两张符咒，把她们化成了齑粉，点点赤光在房间中闪烁，清风一吹，倏然消失不见。

杜小草心痛。

黑岬拍了拍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她们早就已经死了，徒留一具惹祸的尸身，留着后患无穷。”

“除了她们，还有其它人呀。”

“其它人再说，先把能想到的都处置掉。”黑岬毫不让步，絮絮叨叨地劝说杜小草:“那杜阮氏再来，也照此办理。”

在杜小草苏醒之前，他不惜消耗道行，打通了空间壁垒，想要碾碎焦溪村，却发现那儿已经变成了黑洞，什么不复存在了。

洛风对他的做法不以为然，说帝姬都已经涅槃转世过一次，该有自己的主张，从前的那些牛鬼蛇神来纠缠，正好做个了断。

杜小草修养了几日，去城头轮值，看着下方乌泱泱的邪妖，意兴阑珊。

她的心思，都陷在焦溪村的那些记忆之中。

没有涅槃觉醒之前，她就是个寻常小村姑，衣衫褴褛，食不果腹，忙忙碌碌，满手满脚的冻疮，在全家人的欺负下熬日子，最多的念想，是平安长大，长大后离开家乡，做自己想过的生活。

她对焦溪村没有太多留恋，唯一让她惦记的就是祖母，祖母变成了一座坟墓，她也开始觉醒了五感六识，一有机会就想着叉鱼炖鱼腌鱼，攒钱跑路。

最终，被金氏卖去裴府，做了小丫鬟，然后遇到了秦佑安。

之后的许多年，她没有思念过家乡，一次都没有思念过，唯有庆幸，唯有厌烦。

在裴府做侍婢的那些日子，她觉得能把自己照顾好，能把身边在意的人照顾好，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焦溪村中比她处境更糟糕的，就是一个自幼没了父母和祖父母，没有任何亲人庇护，吃百家饭长大的小乞丐，年岁跟她差不多大，住着四下漏风的茅屋，每天睁开眼就想着去哪儿混饭吃，一天到晚乐呵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