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岬没有理会地上的尸体，也没有理睬周围虎视眈眈的怒视，甚至没有御剑，施施然一步一步走回城头方向，近在眼前时才跃身返回杜小草身边。

杜小草沉浸在震惊中，一时没有说话，洛风满脸惊奇，走上前上下打量黑岬:“你……怎么做到的？”

黑岬能杀了妖王弟子不稀奇，稀奇的一招未出，对方就碎成了齑粉。

黑岬哈哈大笑:“前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梦见一个老人家，教了我一句咒语，一念咒，就把那厮咒死了，轻松。”

黑岬说得言之凿凿，在场众人都不肯信，但事情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除了咒语，想不出还有其他可能。

六爻城这边因为这场干脆利索的胜利，士气大振，连俞襄都被迫夸赞了黑岬一番，准许他返回蜃楼修养几日。

黑岬也不客气，直接带着身边一众同伴返回，出发的时候，邋遢老头不见了，推开蜃楼的门时，老头已经坐在厅堂里，翘着脚打盹。

黑岬上前拱手作揖行礼，没说什么言语，尽在不言中。

洛风则迫不及待上前，追问邋遢老者:“前辈，那羊皮卷——”

“公说公有理的胡说八道，看过就忘了，总是挂在嘴边干嘛？”

“前辈不是当事双方，你说忘了没用，血妖和羽界两边，谁都忘不了，谁都想灭了对方，据我说知，邪妖的底蕴还不足以对战羽界，却大张旗鼓地来了，还一再得胜，罗浮城、万叶城都无影无踪，六爻城被攻陷也是迟早的事，妖王弟子与黑岬的邀战，看似意气之争，更像是拖延时间，拖到什么厉害角色赶来——”

洛风一股脑说着自己的感触和猜测，目光炯炯地盯着邋遢老头，仿佛他脏兮兮的衣衫上写着答案一般。

邋遢老头瞪他:“小子，你是中立世家的后辈，立场要跟你家中长辈保持一致，不要有那么多好奇心，知道得太多没好处。”

杜小草插话:“我是云澜帝姬，利害攸关，我也想知道，血妖背后的靠山是谁？”

“你是云澜没错，但云澜已经另外找了地方安家，到时候你就跟着你那祖父一起搬走，羽界这边的事跟你也没多大关系。”

“羽界是我的故乡——”

邋遢老头哈哈大笑:“对你来说确实是如此，但你的祖辈是在别人的巢穴里繁衍了你们这些后辈，巢穴的主人没找过来一切好说，找过来了，你们就该腾地方了。”

“没有其它的办法嘛？听说血妖的人数不多，羽界的地方又很大，大家可以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在杜小草看来，当年那场祸事，起因就是血妖拒绝了羽族先祖“借住”的要求，这片土地是可以同时容得下血妖和羽族的，当年已经血溅星河，如今何必再重蹈覆辙？敞开大门欢迎羽界曾经的主人回到他们的故土不行吗？

邋遢老头反问她:“你们云澜祖地，从前属于一个大的血族部落，至今依然有族人活着，他们回来了，你能保证云澜族人心平气和的搬走，而不是拔刀相向？”

杜小草默然。

以她对族中长老们的了解，那是万万不能的。

邋遢老头又道:“血妖当年修建城池，都是挑灵气充沛的地方建造，你们羽族的先祖占据这里以后，把那些城池占为己有，繁衍到如今，那些风水宝地都有了新主人，没有谁肯平白让出来，血妖又以主人自居，一定要收回这些地方，双方厮杀了千万年，血海深仇白骨累累，想让他们安安心心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难啊。”

邋遢老头喝了一口闷酒，躺下叹气。

黑岬听懂了弦外之意，“前辈此番前来，是有什么主张吗？”

“我老家伙的主张有什么用，谁肯坐下来听啊？都觉得自己了不起，能把对方踩在脚底下。”

“可是按照羊皮卷上的说法，羽界这边的妖祖们一致决定弃了羽界，遁去其它位面，我想这灵气充沛的位面一直都是稀缺的，哪儿那么容易找到？就算找到了，也没必要放弃羽界啊，经营了千万年，子孙后辈一大群，搬家可没那么容易。”

邋遢老头呵呵:“羽界的先祖流浪星河，心心念念想的还是重返故土，把羽界当做临时落脚的地方，千方百计的把妖部祖地淬炼成了小洞天，小洞天搬迁起来多么轻松？”

黑岬惊讶:“全都淬炼成了小洞天？”

“《百妖谱》上有名的那些妖部，十之七八都这么做了，羽界已经是个空壳，血妖们攻进来以后，会发现这里早已面目全非，跟他们现在容身的空间废墟差不多。”

“血妖从前不知道，咱们现在告诉他们也不迟，就算他们一时不信，也会起了疑心——”

邋遢老头喝酒不说话。

黑岬当即看向杜小草，请她绘制符咒，那种催动之后显现文字内容的符咒。

“越大越好，越快越好。”

杜小草拿出若吾小锥，忙活了整整一个时辰，绘制三张巨大的布告符咒，陪着黑岬一起前往城头“广而告之”。

一刻钟后，天空中陡然出现一面雪白的浮云，悬挂在六爻城头上空，吸引了所有人注意力之后，浮云上泛出金色的鸟篆。

与之同时，血妖大军驻地上空，也浮现这么一大团云朵。

字迹一目了然，内容简单利落，说各大妖部祖地都被淬炼成了小洞天，随时可以遁入虚空消失不见。

哗然四起。

反应最大的还是中小妖部的子弟，，他们对自己部族的底蕴和实力非常清楚，没有本事淬炼小洞天，没办法遁入虚空，注定要被留下来，接受血妖的屠戮和报复。

血妖那边，得知这一点之后也气得不轻，好比一个豪绅的庄园被恶人抢占，豪绅的后人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收回庄园，却发现庄园只剩下围墙，内中的的亭台楼阁、奇花异草、金银财宝全都被搬空了，还肯拼命攻入庄园嘛？

俞襄愤懑难堪，想要下令搜索是谁散步“谣言”，却被更愤懑的羽界俊彦围得严严实实。

杜小草和黑岬潜回蜃楼，佯装无事人一般。

城头上下的战事，奇迹般地按下了暂停键，邪妖不再进攻，六爻城也不再出击。

杜小草夸赞邋遢老头:“前辈神机妙算——”

“是惹人厌烦，过几天就会有人来找我老头子的麻烦。”

“……”

俊逸男子为首的一帮年轻人不耐烦憋在蜃楼，一窝蜂出门去了，剩下洛风坐在院中，梅花精魅现出本体陪着他，气氛宁谧。

杜小草和黑岬围坐上来，小声议论方才的事:

“秘密被戳穿，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如果我没猜错，那些被淬炼过的妖部祖地，包括云澜在地，一个都动不了了，会被神秘势力封禁在羽界，动弹不得。”

洛风说得笃定，杜小草蹙眉:“谁出手呢？”

“躲在背后帮助血妖的家伙。”

“羽界这边有势力肯帮吗？”

“有肯定是有，不如邪妖那边的道行高深，等于没有。”洛风语气悲观，还腹黑，说被淬炼成小洞天的妖部祖地，看似可以随时遁走很安全，也方便了旁人来打劫。

“放眼天下，小洞天都很稀缺，想要劫掳都找不到门道，羽界忽然冒出这么多，本事又不够大，还面对邪妖的围攻，火中取粟和趁乱打劫的不知道有多少，而且防不胜防，用不了多久，就能听到某个大妖部无端失踪的消息，而且还会被扣上一个‘见势不妙、临阵脱逃’的罪名，从此湮灭无闻，任由新主人摆弄，下场多半会很惨。”

杜小草觳觫，开始后悔之前的莽撞。

洛风压低嗓门:“老人家想让你们做这件事，你们兴冲冲做了最好，畏缩犹豫只会惹得他不开心，咱们这多人加在一起，还不够老人家一根指头碾一下。”

“我看前辈不像那种不讲道理的，让我们这样做，自有他的用意。”

“希望如此，事已至此，也只能静观其变。”

洛氏中立，只是暂时而已，最终会不会襄助其中一方，天晓得。

三个年轻人围坐白玉石桌，嘀嘀咕咕说得开心，冷不防旁边的空位置上冒出一个邋遢老头，手里拎着酒葫芦，笑眯眯地催促他们:“别发愣，继续聊，最好多聊聊我老人家。”

杜小草讪讪:“前辈，您德高望重，霁月光风，胸怀慈悲，晚辈们哪里敢多嘴。”

黑岬跟上:“是啊前辈，您是我见过道行最高深的高人，从前在我们这赖着不走的不正经师徒，跟您比起来就是云和泥。”

洛风附和:“前辈周游天下，见多识广，什么大麻烦到您这儿都是小菜一碟。”

邋遢老头被吹捧，丝毫不脸红，举起酒葫芦猛灌了一口，大笑:

“听了这么多顺耳的好话，我老人家得给你们一点好处，免得被说抠门小气。”

“……”

好处谁嫌多，杜小草、黑岬和洛风眼巴巴盼着。

邋遢老头对着他们逐一点评，先说黑岬:

“你附体这个年轻人，虽然算是你的血脉后辈，始终没有契合，”说完又看向杜小草，“你这丫头就更糟糕，涅槃一次就损了魂魄，还让那些残魂孕育出灵识，跟你分庭抗礼，长久下去，你会走火入魔，甚至被她们吞噬了也说不定，本尊和幻身，从来不是绝对的，谁最强大，谁就是本尊。”

杜小草黯然，她当然知道自己的这个弊端，无可奈何罢了。

洛风的毛病最小，邋遢老头只是点了点他的鼻子，一个字没说。

“天大地大，咱们一老三小遇上了，就是缘分，我出手帮帮你们，事先说好，吃不住苦，捱不住疼，就接不住这份福缘，你们事先掂量清楚，中途是不能喊停的。”

三人异口同声表态能吃得住苦，绝不半途而废。

邋遢老头把酒葫芦递给他们，让没人尽量多喝，越多越好。

三人都善饮，以为随随便便就能把葫芦喝个底朝天，然而轮换了七八遍，酒水依旧满满。

邋遢老头催促:“不够！再多喝一点！”

酒是美酒，滋味颇佳，想要喝到嘴里，却要运转全身灵力，拼命吸吮。

灵力耗尽，只能望美酒叹息。

杜小草最先败下阵来，然后是洛风，最后是黑岬。

他们之间道行高低，一个酒葫芦就鉴定出来。

三人忍着灵力耗尽的不适，坐等邋遢老头给“好处”，老头却倚着梅花精魅酣睡起来。

杜小草着急，想站起身催促邋遢老头，惊骇地发现自己像是被黏在石凳上，动弹不得。

抬头看黑岬和洛风，两人的神态比她更震惊，像是活见了鬼一样。

杜小草刚要开口，后知后觉的剧痛袭来，她低头看向手腕，血肉正在缓缓消融——

通体所有窍穴，像是有无数根钢针扎进来，澎湃的灵力疯狂冲刷她的肉身，一点一点地让她形销骨立。

再看对面，黑岬和洛风也渐渐变成了骷髅。

“噗通”一声，秦紫胤忽然从半空跌落，身上仙袍依旧华丽，仙袍下的皮肉却在融化，他强忍着剧痛，一声不吭，身体却因为疼痛痉挛颤栗。

一个都没跑掉。

梅花精魅吓得枝叶簌簌发抖，祈祷着能躲过一劫，下一刻就被邋遢老头连根拔起，被邋遢老头抡着一把柴刀，咔咔咔把枝丫都很砍断，原地燃起一堆篝火。

幽蓝火光中的梅花精魅，变成一个婀娜少女，身体确实透明的。

洛风见状，疯了一般想要扑上去救她，双足却牢牢钉在地上，一寸都挪移不了。

他想破口大骂邋遢老头，嘴唇已经融化，只剩下森森白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