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是在内陆，还是在海上，他很少听见这样的动静，那是一种源于集体爆发推攘时的碰撞和叫骂，如同一叠又一叠汹涌的巨浪，连绵不绝拍击着甲板。脚步声杂乱地混成一团，啪啪作响，听起来更像马群在躁动。

有人跌倒了，砸在甲板上，发出极为沉闷的撞击声，接着响起更加激烈的叫喊，与物品被扫落的哐啷交织成回响。

紧接着，挤成一团的人们开始跑动。

伴着高声嘶吼，脚步在头顶上密集地响成一串，那些脚步声沿着舷梯下到这一层。

沈忘翻身而起，两三步跨到门边，将耳朵紧贴门板，捕捉门外的声音。

有人从舷梯上滚了下来，肉体连续撞击金属栏杆的声音像某种连续敲击的乐器声。

“摁住！摁住！”门外有人高声怒吼，像头发狂的野兽。沈忘甚至能想象到对方脖颈青筋鼓胀的模样。

脚步离休息室越来越近，马上就要到这里了！

沈忘屏住了呼吸，将耳朵更紧地贴近门板。头一遭，他明确了这艘船上的“客人”并不止他一个人，也许他们与他一样被单独关在某一处地方。

“砰”，又一声巨大的砸地动静，脚步声戛然而止。那个人被扑倒了，就在几步开外的地方。

叫骂混成一团，嗡嗡作响，击打肉体的沉闷声与痛呼相互呼应。

“跑！往里跑？你能跑到哪里去！”每说一句话，就应和一声痛呼，那人一定被收拾惨了。

“老大，怎么处置？”

“给他一瓶水，一点食物。丢到海里去。”一个腔调怪异的沙哑男声说道。

“你们不能这么做！我给了钱！你们……”有人害怕地尖叫，如同一只被掐了脖子的鸡，他没能说话想说的话，又发出了痛呼，又挨了揍。

“是，你给钱，所以你坏了船上规矩，我没弄死你。环星洋到处是岛，运气好，你能游上岸，死不了。”那个沙哑男声组词有些怪异，但不妨碍他残忍地宣布一个可怕的事实。这个事实不仅重创了那个人，也伤害了沈忘。

沈忘脸色苍白，他们接着说了些什么，他全然没听见。

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耳里全是心脏剧烈跳动的咚咚声。

“现在你可以睡个好觉了。”沙哑的声音贴着门板传进来，好似傍着沈忘的耳朵说话。

沈忘不知何时出了一身冷汗，慌张地退开。

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今晚，他再也没有好觉可以睡了。

外头的人散去，哭号和怒骂也一并远去。沈忘鬼使神差地坐在桌边，这个高度可以令他不费吹灰之力透过舷窗看见外面的海。

白日里，海蔚蓝如宝石，泛着白色的浪花，海鸟在上空飞掠，鱼类跃出海面，尽管他不喜欢海洋，也无法否认它独有的美丽。然而，入夜的漆黑，浓稠得像一堵墙，将所有光景都阻拦在墙外，就算是月亮也休想挤进来，一切都被吞噬，万物俱静，似乎只有隐藏在里面的可怕怪物在悄然活动。海浪是它们的低语，船只的晃动是它们在蹑手蹑脚爬动。

沈忘睁大眼睛，试图通过狭小的窗户搜寻怪物的踪迹，却只能看见自己模糊的脸，像个受惊的孩童，睁圆空洞的眼睛。

良久，他端起水杯啜了一口，低声骂了一句，以一种极其不情愿的态度接受了现如今的境况。

几天后，最不愿意面对的事情来了。

沈忘抬手遮住刺眼的阳光，海风并不轻柔地从身上刮过，留下湿漉漉的水汽和南方的炎热，空气的气味像揉碎的盐矿。

半个小时前，照看沈忘的船员将他带出了休息室。似乎早有安排，不愿暴露有关于这艘船的更多人员，一路上沈忘没有碰见任何一个人。

他们沿着舷梯爬出船舱，近六十天的海上生活，沈忘第一次登上了主甲板。他看到船只经过一座孤岛，那座孤岛寸草不生，岩石嶙峋，只在中央长着一棵巨大的独树，枝桠宛如无数只手，朝天伸抓，树叶稀疏的树杈间筑满鸟巢，海鸟的呱燥震天响。

“马上就到了。”船员与他并排站立在船头，目视前方。

此时，这片令人畏惧的海域蓝得令人心醉，祥和安宁，可怕事迹毫无迹象。

沈忘举目望去。果然如外界传言，这里的岛屿多如繁星，目之所及处有诸多岛屿，大多保有自然雕琢的原始模样，岩石，悬崖和毫无修剪痕迹的树丛灌木，大大小小罗列在蓝色海面之上，仅有一座岛上矗立着现代建筑的水泥屋顶。船员告诉他，那座岛，就是他即将落脚的地方。

随着它露出更多的面貌，沈忘看见了岛上灰色的马路，简陋的工厂，多骨诺牌似的高楼和花圃，它修建了停靠港湾，因此这艘巨大的鱿钓船得以顺利泊岸。船员放下梯子，确定它不会歪斜掉落后示意沈忘可以下船。

下船时，沈忘望着脚下木头搭建的码头，感到头皮发麻。恐惧犹如烧滚的开水不断咕噜咕噜地冒着泡。只要踏上它，就正式驻足环星洋了，只要一想到这，他就想要转头逃跑。可临到这一刻，不管是他主动，还是被动，他的结局只有一个——登岛。与其落下一个难堪，不如给自己留点脸面。

沈忘看起来远比自己所想的镇定，他扶着梯子下船，那张脸上看不出丝毫惧意，好似一切都胸有成竹，尽在掌握。只有他自己明白，使发软的脚跟站稳要费多大的力气。

这一天是2029年的5月7日，烈阳当空，蒸腾起灼人的热气。沈忘历经近六十天的海上航程，终于登岛。

他穿着船上发放的背心和大短裤，在烈阳下，汗流浃背。经由近两个月的封闭生活，他白得有些憔悴。除此之外，他的短发已经长长，用小截布条捆束在脑后，翘起小段扫帚似的发尾。

沈忘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空空荡荡，船员弯腰忙着收拉梯子，竟只有他一个人下船。不知道那些“客人”会登上哪一座岛。

引接人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长脸，秃顶，耳朵上方仅存两条弯细狭长的灰白发履，活像一只直立的獾。他说着一口标准的邶风国话，身穿比背心短裤稍微得体的T恤和七分裤。

男人引着沈忘走向一辆停靠的四轮电瓶车，二话不说直奔主题，“上来，我带你去住所。”

这辆车为六人座，与游园车类似，遮阳篷横亘在上方，遮住灼人的日光。沈忘坐在第二排靠右。不管是海，岛还是人，沈忘统统不想亲近。

“我姓窦，叫我窦主任就行。这个时间点登岛，你是赶不上出工了，今天就休息一天。明天你跟着小队长，就是你的寝室长，跟着他去剖鱼厂干活。”男人向左打方向，四轮电瓶车驶出码头，进入一条两车道的马路，两侧栽着棕榈树，歪斜的树影断断续续扫过车顶和沈忘的右肩。

“剖鱼厂？”沈忘不解，将他掳到这里只为了让他剖鱼？

“对。岛上的人都得为这座岛做出贡献。当然不会让你白白干活，你会领到应得的报酬。”

车辆驶到一个岔路口，车轮向右，拐入一条树荫更加浓密的道路，渐渐出现人影，这些人正在等待红绿灯，彼此交谈说笑。当四轮电瓶车与一对皮肤褐红的姑娘擦肩而过时，沈忘听见了清脆的笑声和从未听过的语言。仿佛自己还身在内陆，只不过去到了另一个国度。

那种褐红，全然不似太阳灼烫导致的晒伤，而是泥土的颜色。在三色人种的内陆社会中，沈忘从未看见过这样的肤色。

“剖鱼厂算不上累活，对新人而言是个不错的选择。”窦主任滔滔不绝地说着，沈忘不想听，但又不敢不听，害怕错过重要的信息，令艰难的海上求生变得更艰难。

车辆还在行驶，风裹着热气从背心两侧宽大的豁口中涌进来，将背心吹得鼓胀。沈忘双手搭在膝头，十指相扣，右手拇指不断搓着左手虎口。任由汗水从鬓角滑落，途径下颌和后颈，淌在前胸后背。

沈忘一面敷衍地应声，一面偏头打量这座岛。

他真的登上了环星洋的岛，但它看上去并不可怕，与内陆城镇并无太大区别，建筑，马路，绿化带，除却它是座岛，位于环星洋，着实还未发现它令人畏惧的东西。

四轮电瓶车驶过一个十字路口后，拐进一处大院。这里矗立着千篇一律的灰色建筑，五层楼高，一幢挨着一幢，整齐排列的呆板结构和零星的树木证明这里的土地每一寸都在向实用性靠近，目的仅为了容纳更多的人。

此时的院子安静空荡，四轮电瓶车沿着被太阳灼烫的水泥路驶进深处，同样灼热的风在建筑间隙里来回穿梭，自由奔跑在无人的院子中。

这里没有停车位，四轮电瓶车便停在狭窄的路旁，留下一人通行的过道。

窦主任抹去脸上的汗珠，抬头望着眼前的建筑。阴影遮住他衰老布满细纹的长脸，“你的宿舍安排在三楼，是最好的楼层。”

他们一前一后走进建筑。这里通体散发着新装修的气味，仿佛墙腻子和油漆尚未干透。楼道里空空如也，整洁干净，与院子一样。两人踩踏水泥台阶的脚步声低沉地回响在楼道里，听起来像一栋无人居住的荒楼。

窦主任轻喘了口气。哪怕是三楼，日渐衰老的身体也出现了恼人的反应。他看着满头大汗但气息均匀的沈忘，目露些许对年轻的羡慕，紧接着打开挂着“304”门牌的房门，领着沈忘走进去。

房间里摆设简单，六张上下床，中间是两张拼在一起的长桌，桌面零星摆着私人用品，每样物品包括空气都附着了剖鱼厂带来的淡淡鱼腥味。

“盥洗室在那边，这边是阳台，你想喝热水要去水房，水房在大院中间，看，就是那个铁皮房。”窦主任推开窗，指着房子与房子缝隙里露出来的一小片铁皮房顶，“这里的一切生活用品，衣物被褥都是统一发放。洗簌用品在盥洗室的小格子里，衣服被褥在柜子里。你是7号床，标有数字7的东西才是你的，别弄错了。”

“他们晚上八点回来，现在你可以一个人好好休息一下。”窦主任轻拍沈忘的肩膀，“那我先走了。”

“对了。”走至门口，窦主任转头叮嘱，“别乱跑，现在你没有任何证件，要是被抓了，弄出来有些麻烦。”

“被抓？”沈忘问，“谁来抓？”

“岛上有巡逻人员。”窦主任说，“安全措施之一。我现在手头上有要紧的事处理，过一两天，我再带你去办证件，这几天，你就别往外溜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