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茶的岁月」

第三十五章:明日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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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四下张望,没看见别的人影。正感纳闷,只听重虎在旁拈着果子问:“多少个?”

树下那蜡色面孔之人撑着木杖悄望片刻,皱眉道:“不少。”随即朝我瞥来一眼,目含疑惑的道:“我看其中有甲贺的,后边又有三河的,刚才我跟来时,似乎还看见那个叫做安国寺惠琼的和尚从路边一闪而过。最奇怪是,我似乎还看到龙兴公子家那个谁了。全是跟着这小姑娘后面的么?重虎,本来我以为那家伙冲着你来的,不过正胜叫我悄悄跟着她,说秀吉怕她会有事,让我们小心点儿,帮有乐看着她,免得被什么东西半路叼了去。”

我闻言难免感到奇怪,起身又朝四处望了下,没看见什么人在周围。重虎坐在树下转动着果子,若有所思的说道:“我看还未必只有这些。”

因见那蜡色面孔之人目光中显出不相信的神情,重虎就将手里拈的果子突然往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向扔过去。我转头望见那枚果子簌然飞掷树梢,却没看到果子落地,也未听到丝毫坠地的声响传过来。

我正觉奇怪,只见树枝轻晃数下,随即恢复如常。那个果子不知怎么又飞了回来,啪的落地,轻轻滚来我脚边。那蜡色面孔之人伸出手杖,只稍点了一点,果子插在杖末尖梢,他抬杖瞧了瞧,以眼色示意我瞧果子上留着的抓痕,我投眼细瞅,赫然见有指印深深,捏陷数道凹窝,看上去随时要裂开,却又没有迸散。

我吃了一惊,转面再望那个方向,只见接连数株树上枝叶簌簌晃动,一迳摇摆往树丛深处,没等更觑分明,簌簌之声渐传渐远,随即树丛里恢复幽静如常。

那蜡色面孔之人伸指弹飞杖梢的果子,目送嗖一声坠入草丛,转面瞧着我,疑惑的说道:“小姑娘如何招惹来这么多意想不到的高手?刚才走掉那个最厉害,决计不是我们这边的人。”随即转觑重虎,皱着眉说:“往果子上捏出凹痕,或许这并不算难。但他一抓之下,捏成这样印痕鲜明,又没使它碎烂。这份指力拿捏的火候,恐怕没几个人有吧?”

我听着也咋舌儿道:“既然这么厉害,先前为什么不半路把我捉走呢?”那蜡色面孔之人瞥了我一眼,沉吟道:“刚才我也在想。不过应该没机会。这些家伙各有各的来意,各怀鬼胎,彼此之间互相戒防,谁也不敢先轻举妄动。何况这儿虽是清须乡下,毕竟是畿内霸主的地头,外边驻扎着清洲军精锐拱卫,里头也高手如云,不管是谁再胆大也谅他不敢贸然在太岁头上动土!”说到这里,向我投来深觑的一眼,低哼道:“但你若从主公这里跑出去,就保不住你周全了。”

我不由呶嘴道:“谁说我要跑出去?我只不过是想去那边踢球儿。”重虎靠着树干坐,仰望天空,低咳着说道:“你尽管去吧,我们在这儿守着,跟着你的那些家伙过不来。”说着又咳一阵,抬手朝向对面树丛摇晃一下,食中二指并伸,做了个手势。我定睛一瞧,看见那边树下冒出些人影,也做类似手势回应。瞅着他们装扮模样,似乎也在那儿种树来着。

我含着手指,悄声问:“那些是谁呀?”蜡色面孔之人瞥我一眼,低哼道:“他手下。”我吮着手指问:“是不是传说中跟他去奇袭稻叶山城的那十六个猛士呀?”蜡色面孔之人瞥着我,反问:“你说呢?”

重虎靠着树坐那儿咳嗽,见我走过来蹲到他跟前,他抬手朝我微摇两下,忍咳说道:“尽管放心去罢!”我伸手帮他揉搓后背,待他平缓一些,又打手势要我离开,我才转到他跟前施礼,想到此番一别,未必还能再见到此人,不禁眼圈儿微红,说道:“保重!”重虎攥拳捂着嘴边,似是一时难以说话,只点了点头。蜡色面孔之人在旁冷哼道:“保管好他交托之物,最重要是别朝着自己人乱甩。”

我朝他微微一笑,又望着重虎,跟他们施礼道别:“后会有期!”

此后,这个名叫重虎的人我是见不到了,他旁边蜡样面孔的如水,将来还有很多交道要打。

我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看着田野里农人弯着腰在忙活儿,听见一个人问:“你去哪里了?”我转头寻觑,口中答道:“刚刚在那边看他们种树。”

只见有乐从田垄下边的小沟涧里仰着头朝我笑,说道:“秀吉他们家那帮人没事就种桃树,咱们这里还算少的,安土城那边种得更多。种着种着,安土就变成桃山了。”

我在田垄上好奇地望着他头戴草帽儿、挽着裤腿、背个竹篓弯腰在沟涧里摸石头的模样,蹲下来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有乐仰着脑袋笑了笑,说道:“我让长利留在那边打扫院子,拔拔草什么的,我溜出来捉两个石头鱼煲汤给我妈妈吃,顺便也给你补补身。吃法是这样的:豆腐、蔬菜、木耳、蘑菇,放在一起煲。”

我问:“捉到了没?”有乐懊恼道:“没有。我捉鱼不是很在行,倘如信照在这里就好了,他什么都能捉。”

我脱鞋袜,搁到一边,挽高裤腿也要下水,说道:“我来帮你捉。”

“咦,你那只脚上怎么穿恒兴的袜子呢?”有乐忽有所见,诧异道,“莫非你和他有一腿?”

“你怎么知道恒兴的袜子是啥样的?”我惊讶道,“难道你和他也有一腿?”

“我那天看到他买一整箱这种袜子,我也买了一双给长利当生日礼物。很便宜!”有乐伸手拈起那只袜子瞧了瞧,说,“长利很高兴,很久没看到他笑得这么开心了。他领地小,没什么钱。日子过得紧巴巴,本以为过继到别人家会好些,不料好处也没他份儿,分到一些种不出田的土地,养一大家子靠他吃饭,几乎天天吃薯,逢年过节能有白米饭吃都算奢侈了,他穿的袜子都是破的,补来补去。唉,也真是惨!这回让他去跟信忠混应该好一点。不过长利太木讷,什么也不会干。跟人去打仗,他也是人畜无害。那次去长岛打一向一揆,听说他一上去就从高处摔下,差点儿摔死。打完仗才在尸堆里找到他,回家躺几个月才养好了伤。”

我伸脚碰了碰他的腿,笑问:“你们俩,谁大?”

有乐后退着说:“这个还真不清楚。我妈也说不上来。别人更搅不明白,一会儿说我比长利大,一会儿说长利比我大。不过叔伯们讲过,先给长利取了名字办元服仪式,后来才到我。而且我长得很慢,长利都会走路了,我还不会爬;到我会爬的时候,他早就攀上屋顶了;终于到我会走路的时候,他已经会飞了。后人写家史一定要搞清楚这一点,我才是全家最小的。”

我把恒兴的那只袜子拿过去搁有乐鞋袜旁边,换了他一只袜来穿。有乐啧然道:“被别人看到我脚上穿不同的袜子,其中有一只还是恒兴整箱买断的,他们会怎么想?”

“有乐,你有小孩是不是?”我蹙眉问,“为什么从来不提?”

“不是我儿子,是我老婆儿子。”有乐懊恼道,“他从小就玩举重,哪有一点像我?”

我瞟他一眼,低哼道:“有就有,没就没,是你的就承认,这东西还耍赖皮就不好了。”

“不是耍赖皮,”有乐郁闷道,“真的不好说,而且不好意思告诉你。那个时候我还小,就被硬推进洞房了,他们还逼我临时看了好多那种用于新婚启蒙的图画动作指南,你成亲那时有没看过?”

“没有,”我红着脸转开头去望别处,忍笑道,“我成亲时还小,才几岁大,看什么?”

有乐问:“那你什么时候看的?”我不禁推他一下,啐道:“闭嘴!不要再提……你接着说你那事儿。”

有乐苦闷道:“我那事儿简直就是血泪史,说来都是痛!真的很痛啊,我按着信包他们硬塞给我看的那些‘指南’去操作,不过洞房很黑,已经吹灯拔蜡,伸手不见五指,我一进去就被什么东西绊摔了,爬起来继续摸黑探索,仿佛探险一样惊心动魄,寻宝都没玩得这么悬乎,并且还在她那里迷路,不小心居然串错门,后果严重,使我突然遭到了暴风骤雨般的袭击。总之,结果就是,我被咬,还挨打,并且挨打以后还挨踹,挨踹以后又被咬,然后又挨各种暴击,对方使出了好多流传甚广或者已经失传的功夫,说来真是惨!我被打到飞出来,又被拖回去接着折磨,直到天亮,饱经沧桑的我才创伤累累地爬出来,哭着去找我妈妈,然后看大夫,半年都没康复,我就逃家去学茶艺了,还被分到弥介那一班,整天被他们欺凌,但我宁可遭受同学欺凌也不敢回家挨老婆打。后来听说她去大草城那边生孩子了,我妈也跟去照顾小孩,不过我再也不敢去。因为我已经有了痛苦的经验,并且了解到她是武学世家的人,至少娘家那边有一个亲戚学过功夫,还教会了她。然后她教她孩一岁就倒立,两岁就练铁布衫,三岁就舞枪弄剑,四岁就开始练习砍杀,五岁就率领家丁去攻打邻村那些偷菜的家伙,六岁就用弩干掉了黑风寨那谁……”

我听得瞠目结舌,半晌才回过神来,咋着嘴问:“她大还是你大?”有乐挠嘴道:“当然她比我大,而且还大好几岁怕都不止。听说她在娘家那边早跟一个玩举重的小伙子恋爱了,然后被我哥就是那谁谁谁谁硬逼她嫁给我,所以气不过,就拿我来当沙袋,最可恶是她打完了还骑上来非礼我,让我遭受身心的摧残。其实她以前就欺侮过我多次,我哥才逼她嫁给我的,不惜用武力压到她们家屈从。派泷川去围城,并且采用秀吉的兵粮战术,甚至干掉她爱的那个小伙子,上门说亲时还派秀隆拿头去吓她。”

我也觉得那谁谁谁谁是个大问题,也给我制造了很大的麻烦,心里对有乐他老婆产生了同情,问道:“你老婆呢?不是总说她要来么?”

有乐笑道:“还没到,听说那边山涧发大水,冲坏掉木桥了,最好再发更大的水,把路挡住,她就来不了啦。”

“是了,你老婆叫什么名儿呀?”我瞟他一眼,问道,“什么殿什么院吗?”

有乐想了想,摇头说:“我不记得老婆叫什么名了。想都想不起来。谁若知道她叫什么名就写信告诉我啊!”

我听得好笑,又问:“知道谁叫‘安土殿’吗?”有乐摸着石头道:“不清楚啊,问信雄吧。”我走过来问:“为什么呀?”有乐弯着腰身摸索道:“因为他说要照顾我们所有人,那么他应该清楚家里每个人都有谁和谁。”我涉水走近,问道:“为什么他要照顾大家呀?”有乐蹲着笑道:“因为他头大,愿意当冤大头啊。而且他很肥,尤其他地盘更肥得流油。”

我笑问:“信雄为什么吞食娘家呀?”有乐往水里乱摸道:“我们家都这么干,‘那谁谁谁谁’带头干的,而且让信孝也吞食他妻子娘家。信包似乎也早就接手了妻室娘家那边,就我没有,反而被娘家吞食。听说连大草城那边也几乎全是娘家的人。里边太吵,我老妈只好住到城外,靠她从自己娘家带来的宗三郎他们另外搞起来一座村寨。后来发展成几个寨子,连成另一座小城。名字我不记得了,不过我也是城主的身份。我老妈娘家那边很会做石头生意,就是开山挖石头拉去卖给别人筑城用。她把生意拉过来,宗三郎天天忙着打理。他是我妈从她娘家带来给我的。我从小他就在我家了,就跟我表兄弟似的。”

我问:“对了,那谁谁谁谁的老婆去哪里了呢?就是正室那位。”有乐摇头道:“我怎么知道?”我问:“你有没见过她?”有乐想了想,摇头说:“不记得了。好像有,又好像没有。”我不由呶嘴道:“你们家怎么这样呀?”有乐伸嘴到我耳边,小声说:“总之,她是个谜。你别问,没人清楚。我看就连那谁谁谁谁也搞不明白。”

我纳闷道:“自己老婆,怎么可能搞不明白?”有乐挠头道:“他也不可能整天在家守着自己老婆呀,那时我们家经常被揍,他四处打回去,忙着跟各种人干仗,所以不清楚老婆去哪儿了。而且他老婆没生孩子,也很容易被人们忽略掉其存在。或者因故刻意忽略也不是没有可能,留着也没什么用了。关于她的下落,通常有如下猜测:一、在我哥哥取得她娘家之前已经亡故;二、我哥哥将其流放回她母亲的娘家,她母亲小见就是光秀那边的亲戚;最离谱是第三种臆测,说她一直保持正室的地位,化名‘安土殿’,受到信雄的照顾,所以我说你要去问信雄有没这回事儿……”

我问:“信雄又不是她生的,为什么要照顾她呀?”有乐笑道:“因为信雄喜欢照顾人呀,先前不是还说要照顾你?你别小看他,要是我混不下去,他也会照顾我呢。他就是这样的。而且人们都说他是福将,跟着他有福气,能混到最后……你没听说信照也跟着他混了吗?”

我听了宽慰地说:“还以为你哥哥要逼我去当什么‘安土殿’呢,没这回事就好。”有乐不禁好笑:“你当‘安土殿’?想得美!”我呶嘴道:“什么意思啊你?”有乐笑道:“别作梦了,那简直是发白日梦。谁逗你玩来着,连这般忽悠都能信以为真?我哥那么恨你们家,而且他又不喜欢找女人,你不被赶出去都不错了,还想这么多?”

我懊恼道:“是吗?我现在就盼着你们家把我赶出去呀。我还是想回我家乡那边去。”有乐啧然道:“好不容易从那边逃出来,还逃这么远躲到我家,转眼又想回去?不想跟我去大草城当‘大草殿’了么?”我呶着嘴道:“你老婆才是‘大草殿’呀。听说我要被你哥哥拉去安土城当什么殿下来着,吓到我直跑。”

有乐摸着鱼,笑道:“那你也可以去当‘大草院’啊,管它什么殿什么院,不论怎么称呼,你都是只能当当侧室。至于去安土城当殿下,你还是别想了。我哥无非是想把你拴在他那儿,等于也要把我一起拴在他那儿。这样他放心派我带兵去打仗,不担心我三心二意,偷跑摸鱼。有他亲自照顾你,我也会放心上战场,无后顾之忧。不过这只是他想想而已,实际办不到的。我哥有很多想法,最终哪件也没办成,不信你等着瞧。”

我蹲下来看着他挨个石头摸,问道:“让我等着瞧什么来着?”

有乐摸起个小圆石看了看,扔回水里,说道:“从来有许多强者,不过一时豪强,咋咋呼呼,称王称霸没多久,无非过眼云烟,最后也没留下什么,不论曾经盖起多少楼宇,搞不好后人就连废墟也很难找到。清洲这里曾经有很多豪强,我们家就是从这堆豪强底下杀出来的,最后走上取天下之路,回过头来看,谁还记得那些豪强?”

随即他从涧边采摘了一朵无名之花,伸到我面前,说道:“我到从前那些豪强曾经威风一时的居城看见他们的废墟上长满了草,还有这些不知叫什么名字的小花儿爬到高处生长,仿佛在笑。更有好多人甚至连废墟都没剩下,我只是看到那里长满了花花草草。当时我就想,将来我家免不了也会是这样子。或许能留传后世的,除了他们曾经辉煌的传说故事,就没有别的有用东西了。搞不好,最终能给后人留下有用东西的还得是我,比如我有朝一天要盖好的茶庵,或许将来能成为传世瑰宝;以及我最想创立的‘有乐流’茶艺之道,甚至后人会用市町和街道以我命名。”

说着,他把那朵无名之花插在我鬓发上,笑问:“你怎么想?”我侧着头看了看他似乎认真又似乎不像的样子,微笑道:“我知道你不一样。”

有乐伸手又去水里摸索,说道:“所以我要过的就是这种生活,不想争名逐利、打打杀杀。如果他们把我逼急了,我又要逃家。不过这次好像我哥哥玩真的了,再逃家下场应该不好,被没收一切,落得一无所有,那还是轻的。他让人通知我正室,甚至我那隐居多年的妈妈一起来,用意无非让她们帮着来劝诫我,首先以家业为重,必要时率领自家军队去攻灭别人家,比如你家。你别以为我愿意去打你们家的信州,其实我很不开心。好几次我都想带你一起溜走,不过最后还是要被他们捉回来的。你说怎么办?”

我看着他,还能说什么呢。本来我好想再拉他一起溜走,不过这样真的可能要连累他下场不妙。我转而就打消了这般念头,也没打算跟他说我要逃走。

我正想心事的时候,有乐突然拉着我弯腰蹲身,还以指贴唇,示意勿作声。我暗吃一惊,乍以为追我的那些人来了,不料蹲了一会儿,才见到田垄上走过一个背着小孩、手里牵着小孩、后边还跟着个扛旗小孩的尼姑。

有乐见我眼眸含惑,就伸嘴在耳边小声说:“那是我儿子来着。别被他看见我……”我闻言一怔,不禁奇道:“哪个是你小孩?后面那个没穿裤的吗?”有乐啧一声,低声说道:“没穿裤还扛旗那个是八郎,秀吉的养子来着,你先前见过他躺那儿被人逗的。”我又伸头张望一下,问道:“被手牵着走的那个光着一边膀子的小孩吗?就是头梳冲天髻那个?”

有乐拉着我蹲回草后,低声道:“冲天髻那个光膀小孩名叫阿豪,她是利家的女儿。听说他们有意让阿豪跟那个扛旗的八郎早订亲事,不过八郎应该还什么都不懂……”我讶然问道:“那个是女孩儿吗?怎么看起来不像……”有乐低笑道:“豪姬从小就这样,你别笑她。利家和老婆阿松生的这个四女儿豪迈得很,没事就爱左袒,褪掉一边衣衫出来找男孩打架,据说拳头很有力。最近听闻秀吉也想收她为养女,秀吉一直没生出孩子,又喜爱小孩,还缠着要我把一个儿子过继给他,然而我那位当家哥哥让我留着。就是上边被背着走的那个,准备给他取名‘长孝’,不过他是庶长子,继承不了我家,甚至连他母亲也仍住在她娘家那边。”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用手掐他腰眼,笑问:“你到底有几个孩子来着?上边那个背你孩子的尼姑又是什么人?”有乐强忍疼痛道:“没多少!这个庶长子是头一个生出来的,原因是我新婚在即的时候,哥哥们担心我不行,就让利家和秀吉把他们家亲戚的女儿送来给我试试按信包亲自绘制的那本图画指南练习操作,没想到才一练竟有了他。我对于这样就有一个儿子很无语,平时都不好意思见他。”

我听得蹙眉不已,问道:“你这样躲着对他母子不好吧?”有乐苦着脸叹道:“我也知道这样不好,秀吉和利家他们就劝我趁着打仗建功的机会讨取封赏扩大领地,增加收入,及早把他们母子安顿下来。毕竟孩子越来越快地长大,要及早给他提供很好的教育,需要给他准备一点领地,以及辅助他的家臣。”

我听着不禁纳闷道:“抱着你儿子的那个尼姑是后来才出家的,还是你以前练习骑射的时候她就已经是尼姑了?”有乐笑道:“骑射这个词用得好!看来你也了解‘胡服骑射’这个春秋战国典故。不过你想多了,抱着我儿子的这个尼姑其实跟我没关系,她是秀吉最近新纳的小妾名叫阿福,丈夫死后带着一个孩子改嫁,又生下那个扛旗的小孩八郎,然后丈夫又死了一个,她落发取号‘法鲜尼’准备出家,这时秀吉见到年幼的八郎以后,感到喜欢,也召阿福前来见面。颇具姿色的阿福得到秀吉的喜爱,为了八郎的将来著想,阿福愿意成为秀吉的侧室,出家的念头虽然临时打消,行头还在身上,由于刚赶过来陪伴八郎,她头发还没长回。”

我问:“她为什么背着你小孩呢?”有乐挠耳说道:“秀吉和利家让我小孩的妈妈去阿福身边陪伴解闷,她们很谈得来。不过她之所以抱着我小孩,我怀疑是秀吉让她又抱去家里的,秀吉想要我小孩去当他继子这个念头大概还没死心。其实我最想让大草城那个玩举重的小孩去给秀吉当儿子,因为我很不愿意让他当我的嫡子,我总觉得这个预备赐名叫‘赖长’的小孩将来会给我出幺蛾子不断。毕竟他从小就玩举重,不信你等着瞧!”

其子赖长后来果然有很多奇行。尤其在情势最危险紧张的关头,有乐的嫡男赖长计划杀害片桐,也就是那个爱下毒的且元,迫使且元被追杀而逃离淀殿母子身边。并且赖长要采取激烈行动拥立信雄为淀殿的总大将,这些行为都与有乐对立。据传教士记载,赖长还在阵前对诸将说“让我成为司令官吧”,但是这个主张被反对而出奔。有乐从淀殿死守的城中退去,这个赖长的奇行亦是原因之一。

有乐见我摸鱼的时候发笑,问我为什么好笑。

我瞟着他说:“那天我作了个梦,你所有的哥哥和姐姐都是你一个人扮的,他们的面孔全是你自己的模样,包括回忆中短暂闪现的信广、信时他们,你那些去世的兄长也是你一个人扮演的,而且你把他们当时死法各异的情景精彩演绎出来了。”

有乐听了没笑,反而显得伤感起来,过了一会儿说:“我姐姐阿犬又病倒了,她的情形好像当年我父亲一样,很让我担心。等一下我要多送几条鱼去煲汤给她吃,看能不能吃得下。”

我直起腰身问:“篓里有几条鱼啦?”有乐把篓倒过来说:“一条都还没有。”我便摸向沟涧弯曲处,将双手从一片草遮盖的石头下拿起来,捏了一条鱼给他,说道:“给。”有乐高兴道:“开始有了!”他刚用篓子接鱼进入,我又从草边捏出一条鱼递过来,有乐欢喜道:“哇啊……”

他跟着我后边,提着篓子忙于接鱼,好奇地问:“你是怎么捉到的?刚才我摸过这边了,好像没有啊……”我又捏一条鱼出水,笑道:“我也不晓得怎么一捉就着,不过从小我在甲州和东海那边就爱去河沟里捉鱼了。还记得那次我们到清水寺后边找着一个好多鱼的地方么?当时要不是你哥来揪你,那些鱼早被我们捉光了……”

有乐突然拽我蹲下,神色紧张地说道:“大魔王来了!”我伸着头愣问:“在哪儿?”

绿荫路上马蹄声近,有乐闪避不及,已被看见。那个眼神疯狂的家伙骑马在山坡上边喝问:“长益,怎么不去练习骑射,却带个妞儿在这儿摸鱼来了?”

有乐朝我使眼色说:“捉完了鱼,马上就开练。最肥那条鱼待会儿给你拿去煲汤,或者煲好了再拿去给你。”

“你会捉鱼?还不是旁边的妞儿给你捉的。”他哥哈哈一笑,骑着马下山坡,忽又转辔说道:“都长大了,别又被那小帅妞儿忽悠你一起逃家。”随即扬鞭,策骑奔驰而远。

我望着后边紧跟十数骑扬蹄追随的身影,不禁心想:“要是能弄到一匹马就好了。”有乐怎知我在转何念头,在旁边瞥着我,笑道:“每次看见我哥,你口水都流出来。”

我忙擦嘴道:“哪有?”有乐抖着满篓的鱼说:“刚才滴都滴到胸脯了还否认。不过看到一下子有这么多鱼,我口水也出来了。即将分配一下它们各自要去的地方,包括阿犬、我哥、我妈妈,以及你的肠胃,我喝汤就行了。”

我又摸了几条鱼给他,然后清洗手脚,坐到水边草石畔说:“不需要我帮忙烹调的话呢,我就去踢会儿球了。”有乐抱着篓转头看了看我,说道:“烹调还是我来弄,等会儿我弄好后去踢球那边找你。”我穿上鞋袜,随手摘了根草叶子含嘴边,望着他的背影,想到这便要离开,心下竟产生了依依不舍之感,问道:“你不去练骑射了么?”

有乐抱着篓爬上田垄,转头朝我笑道:“去他的骑射!我去煲鱼了,顺便拉长利先去爬那片枯树坡采些木耳回来放在一起煮,再加些豆腐块儿。对了,别忘还有蘑菇也要放进来,味道一定很好,不过只有片桐他妈妈家的菜园附近才有这一带最好的蘑菇……”

我好想跟他去采蘑菇,可是一想:“别又走不成了。”

到了这儿,似乎路只剩一条,迳直走着,拐过一道弯,下斜坡就看见那片有人玩球的地方了。我觉得却不似先前遇到的那拨小子,就没停步,正要绕过去往“迎宾楼”的方向走,一个球突然啪的飞过来打我头上。

我听到有人发笑,其声放肆,不禁心头着恼,追上那球儿,提足撩将起来,朝它飞来之处用力踢回去。只听啪一声传来,笑声没有了,那边顷时鸦雀无声。

我转面一瞧,看见好些人都愣在那里,面面交觑了一阵,才听到不知谁惊呼出声:“球踢到右府大人的脸上去了!”

我在场外愕望,没看清球场上哪个人是“右府”来着,不愿停耽,转身继续走自己的路。球又飞过来了,其势更猛,啪的打在我腰股上。

我猝为惊疼交加之下,感到有意挑衅,耳听得又有放肆取笑之声传来,心下恼起,提足追截那个球儿,使劲又往飞来的方向踢回去。这次分明觑定一人,我觉得就是他故意把球踢过来的,便以自小在东海学会的技艺,先带球晃转个身,虚撩一脚,才突然飞腿踢回。这一霎间,我仿佛看见承芳手拈花枝,在那儿望着我微笑。

场上那些家伙没一个来得及拦着那个疾飞之球,飕一声掠进纷纷聚拢欲挡的人丛之中,结结实实的打在中间那高个儿家伙的脸上。有人惊呼:“球又冲主公脸上去了,打出鼻血啦!”

球瘪掉,坠落。那家伙流着鼻血,一时晕头转向,不再发出放肆的笑声,兀自眼光疯狂地叫好:“好球!”我把球踢坏,转身就跑,心想:“这一下让你们没得玩了。”

我边跑边暗自惊异:“承芳附体在球上了吗?刚才怎竟踢得这么有劲,两发全中,还又准又狠……”

虽然后边似乎没人追来捉拿,我毕竟心感不安,急忙展开身法,趁那些家伙或许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溜之大吉。

我边跑边回头张望,纵然落得惊慌跑路,却也生出痛快之感:“天可怜见!终于被我‘痛揙’了大魔王两下,也够他受的了。”

跑着跑着,看见前边有个家伙背着碎花包袱,带着行李在路旁树下守候,我一瞧之下,心情又变差了,不由啧然道:“走开!别缠着我……”

那家伙似乎已在树影里干等了半天,正郁闷地一边看书一边梳头,虽然悲情文艺书摆出来搁在树杈儿上边,眼睛却只朝路上巴巴地顾盼张望,终于看见我出现,他忙背起大小包袱,拎着好几个沉甸甸的藤箱跟过来,惊喜交加的说:“看!我早就准备好了,连行囊和细软以及铺盖卷亦已收拾齐备,就守在这儿等你来相会.”

我边跑边问:“你扛着这么多行李要去哪儿?”那家伙转个身,没忘记又跑回去树下拿书,才奔过来说:“我已经跟航海家打过招呼了,这就一路搭船去罗马。由于太远,不怕被他们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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