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在哭

那年轻人墨黑色的眼瞳不断颤动，直到最后，落下鲜红的泪水。

那被称为古武界魔王，昔日被称为九域十天的大祸根，杀伐果断，出手凌厉无拘束的东方弈，只是呆呆站在原地。闭上眼睛，身体颤抖。

离轮站的老远，仍是不敢靠得太近。只是依稀觉得东方弈不会再陷入癫狂状态了。但心中那一分紧张却并没有消散。

这是对危险的警觉！

站在岸边老远的众人，脸色各异。

方才那血衣年轻人携铺天盖地的杀气汹汹而来，竟是直接打破了隐仙老祖设下的屏障，让所有人都窥见那年轻人的无尽杀意，而后那年轻人却又停了下来，莫名其妙的自言自语。最后又闭上双眼，敛起一身杀气，静静不动。

岸边的人神色各异。

大多百族人都是一脸恐惧，他们早就知道那血衣年纪不大的男子来自人族，一身杀意可谓前不见古人。参战的百族人哪个又不是青年才俊，他们早就通过神念与自家老祖得到消息，那金黄龙袍的男人是为尊者强者，是只在家族中古籍所记的尊者，可仍是被那年轻人一拳打飞老远，众人可见！百族入侵人间，事后这位人间王的报复，定然是无法想象的。身上那么重的杀气，是什么好人？

人间界古族家族几位还幸存的家主，都是脸无血色。他们实在是想想不到这几年东方弈到底经历了什么，竟然有这么大的机缘，能得到如此强大的力量。

可是他们不知道的是，这股力量，当年的东方弈也拥有，只是东方弈在当年就大致猜到了真相，再加上毕竟同是人族，“小惩大诫”罢了。要不然就算是当年各大古族都有老祖宗的人物，东方弈的境界那也只是摆着让你看看而已。真打起来，手仗三尺青锋，何惧之有！

还算是清醒人，在古族内与东方弈交好的几位男女，各有心思。只是原本手中弯弓又要射出一箭的百里清雪收手，怔怔看着那流泪的凡尘女子。

本来剑意盎然，天生剑仙的独孤剑早已收起剑，不断问心，这世间是否真的有什么东西比剑还要重要，一生为剑的男人心神颤动，他看到了那原本白衣的剑仙剑心的崩坏，是他自碎剑心！

钟离御礼放下手中长笛，闭上双眼，抱住万俟甜。娇小的女孩也将头埋在心上人的胸膛之上，不再回头看。那儒雅书生的脸庞和胸襟已然湿透。

双拳早是武意全无，灰袍猎猎作响。宇文成风神色复杂。他看到了那悍然出拳的年轻人，自碎武心，将己身的武意搅得稀烂！

本来就是属于天下古战场的一部分，从上面赶来的圣妖魂魄，即便是那紫色身影都是肃然起敬，不再有任何杀心。他们早就感受到了，那年轻人身体里的力量，与万万年前那位为九域十天只身出战的那位人族至强竟是一模一样！紫影圣魂才明白，能够忽略修习境界带来的差距，直面对上自己的无上威压的，唯有那人的转世。对于在被困在浮幽大陆，消息不通的圣魂一众来说，那人竟是转世而来，也就意味着，那一战天下还是败了。他们可以仇视人族，可以看不起人族蝼蚁，但是要说起那位东方大人，何人不得竖上一个大拇指？

再说那带头被誉为百族第一的隐仙一脉。要说那老人眼神不定。实在是那年轻人身上的杀气太重，重到无法来描述，来猜测到底要抹灭多少生灵才能有这般气势的千分之一？万分之一？

只是那同时年轻一辈的白衣剑仙，君泽早已泪流满面，默默无言。他能感受到那人的悲伤，他能看到那人的悲苦。他看见了那人为了心爱女子自碎剑心，又为了人间，自碎武心，散去武意，只是为了不想伤人间一人。

本就是鹅毛的大雪有大了几分。君泽并没有用世气阻挡大雪的覆身，那冰冷的大雪，就好像那人的心一样，不可融化，料峭孤寒！

被众人护住的凡人女子，早已是哭成泪人，无法言语。她不知道他怎么样了，但是很明显的是他的情况并不好。

就在那黑纱女子身陨之时，有一缕淡淡的气息瞒过众人，穿过时间和空间，没入她的脑海里。

————

“现在的你，又想护人间，又想护她。天下哪有那么好的事！”血红身影虽然被白衣年轻人一只手掐着脖颈，但仍是可以怒吼无恙！

白衣年轻人没有说话，只是手中力道又加重几分。

是啊！要人间，就要杀意控制，大杀四方。要她，就得看着人间沦陷，现在的他，已经是废人了！

除非在这里直接破碎身躯，集结三千大道，只靠自己凝聚肉身。只是那般做，只会让事情更加复杂，那般力量带来的变故，甚至可以让天外的他知道，甚至不要脸的来上一道神通术法，更无论早就觊觎人间界已久的九大界域！

诸天万界都知道，这方人间界，带着曾经那位天下九域至强者的秘密，说这方世界是诸天万界中除了九大界域外，最为强大的世界也不为过。

这方天地间的秘密，机缘，可谓是数不胜数！

这份无人之礼物，任谁不心动？

“东方弈！我替你杀了天下人，不伤她一分一毫！”红色血影再次怒吼道。

只是白衣年轻人轻蔑一笑，道：“你当我是傻子？还是说你真就这点智慧？”

杀天下人，不杀她？这种话他也说得出来啊！真当我东方弈是傻子？若真沉沦于此，任凭魑大开杀戒，到最后恐怕自己也压不住他，那个时候他想杀谁杀谁，东方弈就阻拦不了了。

魑也没想过东方弈会答应下来，猛起一记手刀，试图打在东方弈的脖颈之上。

若是你不放过我，那我就杀了你，取而代之！

只是那一袭白衣却躲也不躲，硬生生挨上一记由纯粹杀意劈来的手刀。脖颈之处，仅有那一点皮肉连接，却没有鲜血涌出！

年轻人笑道：“在这里，除非是我愿意，否则以你现在的力量，压得住我？”

————

现实之中，在众人的目光之下，原本站定不动的东方弈猛然吐出一口鲜血，再不动弹。

————

那由纯粹的杀意演化而来的魑现在是狂怒不止，他明明能感受到对面那白衣生命力的消逝，为什么！为什么还是杀不了他！为什么还是要被压制！

越是这样想，魑身上的杀意更加重了！

不过东方弈随手一甩，将他甩飞出去。

魑心中大喜，脱离了那人，不再受屈辱。

只是一下子他就反应过来，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住他，魑抬头看去，竟是一把仙气飘渺的巨大长剑！

“不羡！”魑大吼出来，而后怒喝道：“你在此地使用仙剑不羡，可以杀我，你也难逃一劫！”

年轻人眼神平静，微微一笑。

魑心中大叫不好，原来那人本来就是想要同归于尽！

东方弈转过身，透过肉身，看着外面。心道：“再等一等，人间拜托你们了！”

————

一支血红箭矢划破虚空，直直射入东方弈体内！

众人都看过去，不理解为什么那手中弯弓气势未减的女子是要作甚！

不解，疑惑，愤怒，痛快！

众人有众人的心思！

只是却无一人言语，好友的信任，陌人的庆幸，人族的愤怒，百族的偷乐，使得竟无一人在此时大骂女子出手龌龊！

可众人没想到的是，那女子上前大喊道：“东方弈！你若要拼个同归于尽，人间如何！她又如何！”

一时间，人心又开始起伏，不理解那来自人间古族百里家的女子到底是在说些什么。

百里清雪眼眸似箭，洞穿一切，又是抬手，一根血红箭矢出其不意，离弦而去。

不过这一次，那紧闭双眼的年轻人却一抬手直接接下了那根血红箭矢。

他缓缓睁眼，一边是血红的眼瞳，一边是正常眼瞳。他苦笑道：“听见了！”而后又再次闭上眼睛，静止不动。

百里清雪仍是眉头紧皱，她是何等人物？上一世的巅峰尊者，哪怕无缘永恒一步，那也不是现在这些人能比拟的。

倒是离轮饶有兴趣看着这位白衣血弓的女子，他竟没想到人间界还有这等人物，知道东方弈此刻是在自己与自己斗争，甚至有同归于尽的想法。这是神念的一战，便是看得清楚，那也帮不上任何忙。

突然，离轮收回视线，而后咽了咽口水。竟是那小小的天仙境女子在瞪他！一身血气不再收敛，虽说没有东方弈身上的杀气那般的万分之一，可也算是惊世骇俗！

离轮注意到那张大弓。看着她的眼睛，顿时想起来一个人。

昔日万万年前，也有一手持巨弓的奇女子，以杀气凝箭，洞穿过他七次！

这也就是为什么离轮咽了咽口水的原因，因为那奇女子的名字，也叫做，百里清雪！

离轮略微虚眼，这个时世，轮回者尽数归来，先有那东方弈，再是自己还在镇封之时就察觉到那位天生战体的少年，应该也是当年在混沌之国交过手的，纯粹以战养战的古武战族，战空。再来就是方才察觉到的那一缕鬼之气息，与当年，鬼域之灵，以一己之力硬生生修炼出魂魄的鬼女鬼如烟一模一样！最后就是眼前这个白衣大弓女子，目光凌厉，与当年那位直接一箭洞穿一位天外巅峰尊者的百里清雪如出一辙！

离轮扶住额头，示意没什么事情，而后脑壳痛了起来。

当年最后一战，死了多少强者，他不知道，但是他很清楚，至少说那些个能杀他如同杀狗的那几个必然是死了的。如今转世归来，哪怕是修习境界大不如以前，可还是免不了一阵头痛。

离轮做事，随心所欲，想杀就杀，想留就留，也不管什么伦理道德。反正天外，天内，也没一个能杀他的。所以哪怕是昔日的敌人，离轮也没多大的报复性，最多是憋屈的很！

不能万万年过去了，还这么憋屈吧！

不过离轮遥遥看去，一位白衣持剑，丰神俊朗的男子也来到那百里清雪身边。手中长剑剑鸣不断。

离轮虚眼看去，又是一惊。那股气息，是当年那追随东方弈出战的天族人，君凌天的气息！虽然当年未曾交手，但天下都知道，君凌天无视界域法则，生而为仙不说，自身的天资竟是好得出奇，是那万中无一的天族人！和那东方弈情同手足！

手中长剑竟是那传闻中的凌天。本就是君凌天的佩剑！这也就是为什么方才那东方弈杀气化剑，没有直接击碎那把长剑的原因。虽然力量肯定大不如以前，但是底子还是有的，抗多了肯定不行！

百里清雪看着来人，心中明了。点了点头。

君泽抱拳作揖。“我们要怎么做？”

百里清雪摇摇头，说道：“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希望他别放弃对活下去的希望，别把拯救人间交给我们，自己离去那种心思。”

君泽眼神复杂。最后也只是答了句嗯，不再言语。

————

“为何！为何！”空荡荡的空间里，血色人影不断怒吼。他不理解，他只知道杀！只要是生灵都杀掉就好了！

白衣年轻人穿过空间望去，淡淡说道：“世上安得两全法，不负人间不负卿？”

而后东方弈做下决定，高处遮天的巨剑慢慢变小，被东方弈握在手中。

便是长剑，此刻也发出悲壮的剑鸣！

————

那站定不动好久的年轻人此刻睁开眼睛，已然是恢复正常的模样。只不过众人都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气息，不断减弱。

年轻人最后看了一眼岸边心爱的女子。揪心不已。他不想她泪流。哭起来，就不那么灵动活泼了！

年轻人右手一抓，竟是出现一把仙气飘渺的长剑，整个人的气质都宛若仙人！

离轮定睛，是仙剑不羡！天下唯一一把用情做的长剑！

令众人没想到的是，年轻人不在回头，而是一弯膝盖，向高空冲去。

“东方弈！”百里清雪先喊了出来。众人还没明白，那年轻人要做什么。只是百里清雪喊完之后，也是眼神无奈。她没法去改变东方弈的想法，一如当年一样。因为这是最好的办法！

直冲而上的气流，使得年轻人眼中流下的血泪化为利剑一般，向下而去，年轻人喃喃道：“人间就拜托你们了。”

那两行从天刺下的血泪，击向离轮。一道神念在离轮的耳边响起。“替我守住人间，我们的敌人是天外。我会再次归来。”

东方弈当然放心离轮会替自己守住人间，离轮是九域的大道产物，天外才是真正的敌人。离轮也没有拒绝，对于东方弈，他很敬佩。一人独战天外，何等威风？

只是此刻的金黄龙袍男人很是感概，就这样结束了？

那不是东方弈的命运！

当初若不是东方弈封住天下，天下还会存在吗？九大界域不将其是为英雄豪杰，反而说其是凶魔恶人，实在是可悲！

自己运天地而来，脱离轮回之苦，做事只看喜好，对这样的人真是生不起一点仇恨。

男人抬头看去那道身影，摇了摇头。

站在高空之上，东方弈大喝一声，一道血色身影从身体里掠出。

魑大喜，赶紧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只是东方弈淡淡来了一句，你我只在这方小空间里死斗，死一个才能出去！

魑眼睛瞪大，怒吼不止！随后悍然出手！他是吃素的？要不是需要你那副身躯才委屈求全，如今已然出来，那就打杀了你，在屠戮地上那些个蝼蚁！

东方弈眼神平静，手中长剑发出哀鸣。

剑斩日月！拳打星辰！

一剑一拳没有递出，而是直接打在东方弈自己的魂魄深处！

饶是东方弈，此刻也猛吐鲜血！

那道名为魑的身影怒吼不止，却也无可奈何！

杀意来自神魂，已经刻入骨髓。若是要斩灭这道杀意化形，东方弈只有自己斩杀自己，拼着有可能不再轮回的机会，灭杀他！

出手对自己的神魂，如此疯狂之举，天下唯东方弈一人尔！

神魂搅灭，也就意味不再轮回，东方弈就是要赌，赌自己曾经踏入过最后一步，那份不死不灭的意志，哪怕亲手斩灭自己的魂魄，也留下一份意志活下去。

只是那般的东方弈，实力决计是回不到从前的。不可能再踏入最后一步！

当年那位高居大道高天的老人说过，魂魄是人的立身之本，这也就是为什么，哪怕身死，只要魂魄尚在，也能作为鬼道修行。因为魂魄就是那位老人口中比喻的星光！

东方弈从来都不理解为什么要将魂魄比作星光，不过既然是那位老者说的，听着便是。

星光若无，便不能再吞噬其他星光，最后只是一具空壳，而最后一步，就好像是一大团星光，可是自己的星光都没了，怎么聚拢其他的？

年轻人鲜血满口，却是笑容满面。不过眼中还是有一丝落寞。

“好可惜，这一次，还是为了人间。”

就在东方弈想要直接斩出一剑，彻彻底底斩灭自己的神魂之时，天地巨变！

南海之上，被玄龟一掌拍碎的东方仙岛，这就是四分五裂，一道青光，从海底鱼贯而出！

离轮看去，那道青光，是来自东方仙岛，那已经沉入大海的东方家后山墓地的一道坟墓。

那座坟墓方才并没有被拍碎，还以为只是因为侥幸！

坟墓石碑上刻着四字。

皇甫道极！

离轮脸色大变，怔怔道：“道极......”

那道青光划破时间，直接拦下了那正要斩出剑意的年轻人。

青光不见，一袭青衫，长发飘飘，温文尔雅，一手抓着长剑不羡，一手捏住那向年轻人扑来的血红身影的脑袋。

年轻人瞳孔收缩，大喊了一句，不要！

而后，那青衫男人微微一笑，按下仙剑，放在年轻人的脑袋上。言语温和。“长大了。”

之后青衫男人一拳打向血红身影。同时没入年轻人的身体里。

————

烟雨朦胧，一位少年站在陋巷之中。天上乌云四起，周边没有行人。

风打在他的脸上，雨吹落在他的身上。云压在他的心上。

少年面无表情，眼中还停留在刚才。

一位青衫男人手持古伞，轻轻离去。

少年转过身，没有回头。抬脚离去。

沿着河边，走过桥上，轻轻无语。

少年静静的站在桥上，回头看去。那道人影似乎还没远去。

他答应青衫男人，要一起来这水乡看看。

他做到了，只是那人没有做到。

少年始终没有打开背上背着的油纸伞。任由雨水冲刷。

到最后，细雨停下，少年一抖，一身青衫就已经干了。

又有行人来往，经过少年身边，却并无异样。在水乡，这般青衫少年，确实是让姑娘流连，却也知道这少年不是水乡人，要离去的。故而无一人上前。

少年有些落寞和释怀。果然天下，唯有他坚定选择自己。

少年不再回头，默默无言，向前大步走去，不理会旁人，神色平静。

只是此时的少年，伤心极了。

————

高天之上，一道青色身影落下。

年轻人携一袭青衫归来！

不过年轻人没有再流下血泪。而是落下两行清泪。

这一刻，天地间的大雪又重了几分。

众人都是庆幸。

只是，他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