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年难捱，上至朝堂高官，下至黎民百姓，无论是在身职责还是衣食冷暖，灾年往往都耗费诸多心血。然困难纷至沓来，荆棘如影随形。

有人困囿于逆境，哭天抢地，怨天尤人，束手无策，随波逐流。亦有人愈挫愈勇，不抛锋芒，奋勇前行。

正如孟子所言：“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是故：岁不寒无以知松柏，事不难无以知君子。

那日太阳很毒辣，人站在街上，宛若在熔炉之中，汗都要将人浸透。

南宫瑾言从鹤城驾车前往萍兰，一路上风尘仆仆，等抵达城门，谢晋安自行下车为南宫瑾言开路。

南宫瑾言一手支颌，一手执卷，马车停住，他翻看了几页，阖上书册，掀开了车帘。

为何停了这般久。

只见艳阳下立着个身着翠绿青衫的身影，背影如松挺俊，正是谢晋安。

他正在与门卫交涉，下颌紧绷，看起来并不轻松。

南宫瑾言似是觉察到什么，抬指撩开帘子，缓缓步至门卫跟前。两个门卫皆是豺首豹目，立在紧闭的城门两侧，阴沉沉地看着走过来的人。

南宫瑾言目光从几人脸上略过，只启唇说了一句话，他看向谢晋安，问门卫：“此人，可还认得？”

一阵寒风吹过，凛然杀意习习传来，一个门卫已经抬起手中的钢戟，另一个却出乎意料地抬手按住了那钢戟。

“城门关闭，闲杂人等，速速撤退！”两个门卫交换了个眼神，齐声喊道。

南宫瑾言淡笑着看着谢晋安，眼前的这一切也算是预料之中。

“谢知府。”南宫瑾言说道，“萍兰，似乎来了客人。”

谢晋安盯着那两个威风凛凛的门卫看了一会儿，冷笑一声，哂道：“几日而已，土匪窝子挪城里去了？”

门卫脸色很不好看，谢晋安长眉深蹙，亦不退让，南宫瑾言站在谢晋安身后，并无反应。

秋风冷杀人，马车声响踏碎了剑拔弩张，一辆朴素的软轿缓缓停在城门口，帘子被素白手指掀开，露出一张端雅的面容。

门卫见来人，行了一礼，随后开了城门。

车夫被叫停，车帘又被撩开，里面坐着的公子瞧了谢晋安和南宫瑾言一眼，说道：“二位进来吧。”

谢晋安捏了捏手掌，周身透出股沉重，吞声踩上马车。那位素衣公子桌上摆着本书，见人上来了，他阖上书，并未说话，只是撑着下颌，安静地闭目养神。

马车驶进城中，南宫瑾言掀开小帘，正看着，被人唤了一声。

“南宫瑾言？”那素衣公子此时睁开眸子，瞧着南宫瑾言。

南宫瑾言温和一笑，侧眸平淡道：“那是谁？”

素衣公子面上几不可见地闪过一丝笑意，他说道：“您身边的这位，我可是见过的。”说罢，他朝着谢晋安微微颔首，恭敬道，“是吧，谢知府。”

谢晋安冷眼睨着他，南宫瑾言说道：“谢知府平易近人，不奇怪。”

素衣公子敛了笑，说道：“白玉扳指、泽兰戒，除却南宫瑾言，我还真想不到第二个人会是这副派头。”

南宫瑾言正视他，道：“那你呢？”

“沈平仪。”

毫不含糊。

沈平仪带着二人去了一处简朴的住宅，普普通通，毫无悉心雕琢过的痕迹。进门后沈平仪在铁盆中洗了洗手，他轻轻甩了两下，拿帕子擦了，走至桌旁坐下，说道：“知道为何将你们放进来么？”

即便知道面前的人是谁，他也依旧是那副姿态，南宫瑾言却也不恼，平静地回答着他的问题，“不知。”

沈平仪磨了磨手指上的戒指，喟叹道：“我想要中书令的助力。”

南宫瑾言道：“南宫瑾言的助力，可未必是中书令的助力呀。”

“呵，都一样。”沈平仪阴恻恻地看了看南宫瑾言，眼神极具挑衅意味，“我想要的，只有南宫瑾言能给。”

“那么，你想要什么？”

沈平仪道：“简单，我只要，天启，改朝换代。”

云淡风轻散了，唯有阴云压顶，欺人心魄。

南宫瑾言和谢晋安被安排到了客房。

夜里，沈平仪洗漱好准备上床休息，忽地一瞥，窥见窗外的明月，皎皎明月，恍若亘古长存。

可又有什么是能够长存亘古的呢？就连明月，亦逃不过阴晴圆缺的轮回。

沈平仪坐在窗前的案几上，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吹着凉风，一饮而下。

看着月亮，脑海中却朦朦胧胧浮现出南宫瑾言的影子。

那模样，可真令人艳羡啊。

沈平仪很少羡慕别人，他此前从未觉得世上真正存在什么东西，是值得为之羡慕的，别人的，与自己又有何种意义呢。自己想要的，去够便是。

但偏生一些东西，是够不到的。

见到南宫瑾言，他忽然就抓心挠肝地难受，别人看不出来，可他心里却清楚得很，他痛，心里难受。元齊八年，国子监生，进士及第，独占鳌头。

何等风光啊。

可他呢，月亮越皎然，衬得他就愈发荒凉，满目疮痍。

一片颓唐，荒凉到可笑、可悲。

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失去。

他恨死这个世道了，恨死在这种世道恣意妄为的人了。

哐——

沈平仪一把砸开杯盏，挥飞酒杯，眼前晕眩了稍许，抬眸，月光似是已将睫毛打湿，他脚步晃了些许，缓缓倚倒在桌腿旁。

醒醒吧。

多像是一场噩梦啊。

醒醒吧。

醒醒吧……

醒醒啊！

醒来，无论多悲怆，都算是假的。

……可它偏生不是梦……

日头很亮，映照得天地一片灿烂明朗，那时，觉得世上无论多少阴霾，都能被驱散。

沈平仪走在平头黔首中，身骨清正，宛若修竹，背着书箧与书袋，却不会被压弯脊骨，与现在略有些佝偻截然不同。

秋闱夺得魁首，春闱拭目以待。

年少鲜衣怒马，何惧世态炎凉。

他就那么一步一步，走在人群中，步步平稳，步步笔直挺拔，一步一步回到了萍兰的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