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绍王二十一年初冬。

希音山生了风，雪雾飘忽。阿谷说要大降雪了，下了山去筹备物资。

阿银坐在屋院的门槛上等她。

他刚从半荒废的安陵书院回来，正琢磨着时之神的问题。据说在北方，人们发明了时间之后，就把神抛弃了。不止是时之神，是所有的神。阿银是不能接受这一点的。他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可以说什么都懂，但又什么都不懂。

阿银最懂的是怎么尽可能接近阿谷。现在，他正打算等阿谷从山下回来，就截住她问一些必要的问题。那时候应该还是白天，门口由天光照亮，虽然一切渐渐地暗凉下去了。若是等阿谷先进了屋院，那她就会一直安排事务，一直安排事务，全然不把小孩子们放在眼里。

阿银总是算准了时间，在阿谷进屋之前的那一小段空隙里，他就像个小小的拦门神。

但今天他失策了。问题不在于阿谷，问题在他自己。他还没有看到阿谷在白天的尾巴里风尘仆仆地归来，就被别的事情引走。

引走他的是疯子九叔。

阿银知道九叔一周前便到了屋院。安陵弥谷曾想将他送回山顶洞，然而安陵烨根本不让人靠近——如今他是半个穆府的人，占据了山顶洞，安陵弥谷拿他没有一点办法。据说阿谷姑娘写了书信给云城，报告了此事，提出先让九叔在屋院待着，等候云城安排看守之地。但云城尚未处理——或者是懒得费神处理这种小事。

当屋内传来动静的时候，阿银起身进去看看。

原来是九叔正在屋里抽搐。阿银问他需不需要帮忙，他便用深邃的目光看着阿银，报以天真的笑容。

“你……你来了？”

“九叔，我叫安陵银。”

“安陵银？”九叔琢磨着这几个字。

“是的，九叔。”

九叔有那么一瞬间的呆愣。阿银心想，九叔不认识他太正常了，因为九叔已经好多年没有下来了。就连九叔的儿子安陵烨，也已经好多年不见了呢！母亲说他在赌气，这场气不知要赌多久，也许要一辈子。

“魔鬼，有一个魔鬼，我看到了一个魔鬼。”

阿银吓了一跳，原来九叔在发疯啊。

发疯的九叔招呼阿银过去。

“魔鬼，阿银，”他的眼睛仿佛高原夜空，努力从中挤出星光，但星光都是冰冻的，“不要跟着魔鬼！”

“魔鬼在哪里？”阿银顺着他颤抖的手指看向屋脊，“魔鬼在屋梁上么，九叔？”

九叔挣扎着站了起来，双手拢在胸前，仿佛抱住了心爱之物，身子佝偻，头却奋力往上仰。

“阿银，魔鬼！魔鬼来了！他来了！他会夺走所有！他会夺走人心！”

他似乎要尖叫起来，但气力低微，摇摇晃晃地抖了一会儿，又突然身子僵硬，往前仆倒了，就像一根失去了生命的干柴。

“九叔？”阿银刚摸了他一下，他突然恢复了生机，开始痛哭起来，“没有希望了，敏儿！月儿！不要走！你们不要走！你们在哪儿？”

“我在这儿！”阿银天真地将手伸给他，“这儿，在你左边。”

九叔摸到了他的手，挣扎着半坐起来。

“没有希望了，阿银！”他颤抖着，像要哭却无泪。

“为什么没有希望？”阿银问道，“我觉得希望很大，九叔！阿谷姐姐就是我们的希望，阿谷姐姐还修葺了书院，让我们自己学习……”

九叔就像没有听到他的话，只顾自己瞎叫。

“医师来了！医师来了，疯子没有希望了！”

“你是疯子吗？九叔？”阿银认真地问，“你真的是疯子吗？”

九叔忽然停止了疯癫，呆呆地看着什么。阿银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是地板上的一个裂纹，必是阿谷的鞋子踩坏的。从裂纹里好像流了什么黑色的东西出来。

阿银正好奇，九叔又猛地发作，吓了他一大跳。

“疯子啊！是医师来了！医师来了！疯子没有希望了！”

“什么呀？”阿银一点都不担忧，“九叔不要怕，医师会走的。”

“他会先来！”九叔叫了起来。

“他会走，”阿银较起劲来，“他会来，但他会走，在这中间的时间里，我们不要遇到他就行。”

“你不明白！阿银！”九叔惊慌失措，“他先来！他出现了！他带走了人！他留下了疯子！”

“他带走谁？”阿银好奇地问，“九叔，带走谁……”

九叔突然又仆倒了，发出一个粗笨的声音。

不知哪儿闪现了一点亮光，是夜晚到了。然而阿谷还没有回来，阿谷必须在这前后的时间回来，她也一定会赶回来，因为这里需要有人……

就在此时，阿银突然想起，内屋里还有一个人。

一个阿谷要赶着回来亲自照顾的人。

安陵弥羽静静地躺在内屋的床上。她在这儿躺了三年，一千零五天了。日子就这么持续地流走了，但你也不要说得那么轻巧，仿佛它是平静顺遂地流走了。事实上，这一千零五天，对安陵人来说一点都不好过。

原来安陵弥羽昏迷不醒，云城也不再追究，但他们马上另选了一个家主。

“怎么说你也以家主之名行事三年了，安陵弥谷，现在就满足你。”云家人不知是出于嘲讽还是省事的需要，“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哪位安陵家主荣当末代家主。”

末代啊，那就是说，大家都知道总有一天安陵家会彻底覆灭的。但是在覆灭之前，何不再看看笑话呢？

但就算是笑话，安陵弥谷也拒绝不了。

事实上，虽然云家可能是随意指定，但安陵人并没有拒绝的先例，对安陵弥谷来说，更不存在这种选择。她心里明白，这必将是更多麻烦的开始。比如在今天这样平凡的日子里，顾此失彼的麻烦。她出门的时候甚至忘了提醒十一姑姑，记得不要让阿银来蹲守，不要让人打扰到弥羽，不要让孩子们去找疯子叔……

忘了，全都忘了！

安陵弥谷又不是神人，安陵弥谷也常常觉得很累，甚至在每个夜晚的油灯前都觉得很烦恼。油灯的幻影似乎日复一日都在提醒她：要警惕啊，安陵弥谷，要警惕！然而她解读不出任何有用信息，火影并不多加启示。

昨晚她提了灯去照弥羽的脸庞，看到她像婴儿一样，不禁一声叹息。愣了一会儿后，她又去隔壁看了看疯子叔。他已经睡过去了，正辗转反侧，身子像枯柴一般。

“无人清醒了呀！”这时安陵弥谷才意识到，夜已经很深，整个希音山大概只有她还醒着了，这种感觉多么孤独。她走出房屋，在水井边站着。什么都没有，只有未来的烦恼会降临。她回到走廊，但是又忽然停了下来。奇怪，就在这个时候，她似乎听到了声音。山谷里的声音。

“叮—咚—叮—咚……”

一会儿，整个山谷的声音都清晰起来。安陵弥谷进入了一个喧嚷的空间，在她四周，无数赤膊男人挥舞着锤子打铁，火花四溅，他们在喧笑，他们在快乐地干活，他们是生动灵敏的匠人……

“敏儿！”就在此时，疯子叔的呻吟声传了过来，把幻境全驱走了。安陵弥谷走进去看他。他的脸变得年轻起来，一个奇异世界在眼前铺开，那是属于他的世界，安陵弥谷不知道的世界。她叹息一声，回自己屋里去，又开始研究灯影。

灯影没有启示，山谷也归于安静，只有明天的苦恼浮上心头。安陵弥谷忽然一阵烦躁，挥手一掌扑灭了灯火，倒下便睡。

安陵弥羽不知阿姐遇到的那些层出不穷的麻烦。她安详地躺着，早上曦光照亮了她的脸庞，傍晚夕光为她带来怜悯的色彩，天光每日都在为她装扮，保证她每时每刻都是全世界最美的人。

有时候安陵弥谷看着她，会感觉弥羽是知道的。当有人忍不住在窗外围观的时候，安陵弥谷觉得她也是知道的。她露出安详的表情，平静中藏着微笑，似乎表示她接受一切。安陵画师被这种美深深迷住，总会有那么一两个不顾弥谷的暴怒，寻机偷偷观摩记录这种令人着迷的美。安陵弥谷发现画稿的时候，总是又怒又惊。

安陵弥羽不会知道她带来的这些麻烦。

因为她只知道美，其他全然不在她的世界。日复一日，屋院外安陵农庄、造物所、矿场永不停歇的劳作，屋院内安陵弥谷为生计发愁的模样，全都跟她无关。

就连时间，安陵人要费老大劲才能度过去的时间，也跟安陵弥羽无关。

不过，“时之神”有一天好像就想起来了，于是事情就飞速发生了变化。

就在疯子叔下来的日子。

安陵银在等阿谷归来的日子。

安陵弥谷被什么事儿耽搁归来的日子。

安陵屋院突发大火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