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德兄，这便是那四万斛粮秣！”郭纪向后一指，语气中带着自豪和满足。

自豪来源于他追随地主公既有声望也有实力，满足的是他向这位刚刚结交的“朋友”兑现了自己的承诺。

是的，经过这段时间的互相了解，特别是和曹操达成协议之后，他不知不觉中将两人的关系放到了一个重要的位置上。

不再有一开始的算计和谋划，而是实实在在的“合作伙伴”。

毕竟，通过他的运作和竭力争取，曹操才能获得袁绍如此多的支持。在往后的日子里，两人也将继续“守望相助，同心戮力”，在袁绍的军事集团中占有一席之地。

郭纪虽然年纪尚浅，经验不够老道，也不知道族兄郭图和淳于琼谋划，但这不代表他不懂得派系斗争，他又不是傻子。

回到眼下，曹操闻言后，精神一振，点点头，领着身后众人走到那一列列板车前，伸手拍了拍那些装满粮秣的麻袋。

几名县府官吏也从后面走上前来，手拿粮探子随机挑选了几个麻袋，一戳一抽，带出一些稻米，递给了曹操。

曹操与荀彧接过一瞧，阳光下个个颗粒饱满，显然都是刚秋收的好粮，不是什么陈粮，这点让曹操尤为满意。

郭纪也不觉得他们这样做有何不妥，只是笑呵呵地看着他们检查，又适时地开口道：“今年冀州秋收颇丰，又无大战......”

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就是在告诉曹操他们，冀州来年定是兵精粮足，不可敌也。

站在一旁的夏侯惇瞥了郭纪一眼，似乎对他的言语威慑有些不满。曹操倒是没什么反应，只和荀彧低语了几句。

似乎是和荀彧商议完什么，曹操感慨一叹，走上前抓起郭纪的双手，轻拍了几下：“真是多亏了仲理你呀，有了这数万斛稻米，可活我军民上下数万之众。”

如此突然的亲昵举动让郭纪感到很不适，他想抽出手来，一时间又挣脱不开，只能站在那，脸上的笑容有点尴尬。

但他转念一想：‘孟德兄居然如此热情，也不枉我这么为他争取啊！’，心情又好了不少。

这时，站在郭纪身后的吕威璜轻咳一声，让陷入自我陶醉的郭纪回神过来。他脸色微微一红，下意识地手上用力，没想到这次倒是很轻松地挣脱开了。

“咳咳，孟德兄，不知尊夫人和诸位郎君在何处？眼下黄河水尚未结冰，我等还是早些启程为好。”

郭纪依旧谨记自己的任务，也不想和曹操再啰嗦什么了，一边说一边看向停在城门下的马车。

眼力不错的他，隐约瞧见几个孩童般的人影就坐在那辆马车当中。

曹操眼眸一闪，下意识地转过头与程昱对视一眼，随后轻声回应道：“恩，这本就是应有之义，仲理随我来吧。”

“对了，元让，先遣人将这些粮草运往城中入仓吧。”

“是，使君。”夏侯惇拱手领命，自从失去一只眼睛，他的眉眼之间常有郁气集结，神情严峻，让人望而生畏。

吕威璜见郭纪并未开口阻拦，也就挥挥手，让那些士卒移交板车。又因为夏侯惇是独眼，觉得很特别，对其上下打量。

...

另一边，丁夫人见曹操一行人向马车走来，便轻声说道：“都下车吧。”

卞夫人轻轻颔首，领着几个孩子便下了马车，丁夫人则留在最后。待到她下车站定时，眼中已经透露着一股悲伤之意。

“在下郭纪，见过夫人。”郭纪两臂合拢向前伸直，右手微曲，左手附其上，稍稍鞠躬向丁夫人作揖。

“见过郭君。”丁夫人身体肃立，双手叠抱于腰前，右手在上，手心向内，微微欠身。

卞氏、曹丕和两个弟弟也都一板一眼地向郭纪行礼。

郭纪身为儒士，学术水平不高，礼节这块却极为看重。见丁夫人举止得体，也收起自己内心残留的那点轻视。

至于站在丁氏身后的卞氏则被他直接忽视掉了。毕竟，在古代，妾室的地位如同货物，不配。

“诶？孟德兄，怎么不见子脩啊？”

郭纪扫了眼曹丕几人后，又转过头看向曹操身侧，皱了皱眉头，因为他突然发觉，曹昂并不在这里。

“哦，子脩另有军务在身。”曹操从容应答，仿佛只是在说一件毫不关联的小事。

听到曹操这样的回答，郭纪先是一愣，接着问道：“孟德兄，莫非你忘了？子脩是要随我回冀州的。主公早就听闻他武艺不错，准备表举他为讨虏校尉，随军征战......”

曹操抬手止住他的话，淡定地摇摇头：“仲理，我可不记得，曾答应过你这件事。”

“可这是你我先前的约定啊？莫非你不想擒杀吕布，夺回兖州吗？！”

郭纪疾声追问道，到最后声音也变得很大，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

可他话音刚落，曹操立刻接过话头：“子脩想做军中校尉又何必去冀州？我只是一时大意被那吕布偷袭得手，待来年我攻灭了他，自会向朝廷请奏，这就不劳袁本初他费心了。”

“除了他之外，我这几个儿子都在这里，日后便劳烦仲理你照顾他们吧。”

曹操那冷漠神情和近乎绝情的语气让在一旁一直观察他的曹丕，心一下子坠入谷底，身上的力气直接被抽干，耸拉着头。

这时，他余光注意到年幼的弟弟和不太喜欢的曹铄同样惶恐不安，稍稍愣神之后，想到自己的长兄曹昂，一股不知从何处来的气力又涌上心头。

“这！你？！”

郭纪抬手一指曹操，脸色也变得很差，显然，他已经从曹操那从毫无波澜的表情和话语中察觉到不对劲。

袁绍虽然想拿曹操的家眷作为人质，但在曹操的子嗣中，只有曹昂这个嫡长子最具含金量。

其余诸人都是妾室生的庶子，就算他都带走也比不上曹昂一人，更何况袁绍已经点名要曹昂了。

他要是不能带走曹昂，如何向袁绍交代？凭借这几个年幼的庶子，又真的能钳制住曹操吗？

正当郭纪心思飞快转动，一时语塞之时，本想就此沉默的曹丕突然开口道：“父亲，我......我不想去冀州。”

“你说什么？！”曹操闻言后，神色顿然一沉，上前一步，凝视着曹丕厉声道。

曹丕本就惧怕曹操，被这么一问，心头上那股力量便泄了大半，双腿都在打颤。

但他咬着牙，拽紧衣袖，硬着头皮说道：“我不想去冀州，父亲，阿弟和阿母他们也不想去！”

“逆子！你是要我失信于人吗？！”曹丕话音未落，曹操已然是勃然大怒，涨红着脸，怒斥曹丕。

一石激起千层浪，在场众人要么面面相觑，要么胆战心惊，都感觉事态要遭。只有个别心思敏捷者心领神会，隐约猜到了什么。

曹丕已经跪伏地上，身躯轻颤，不敢起身。曹彰终究年幼，被曹操的怒火波及，慌忙跟着兄长跪在地上。

“阿父，我也不想去冀州。”

曹铄心烦意乱，他也是到方才才知道，自己和弟弟们都要去往冀州生活。若你问他愿不愿去，那他当然是极不情愿的。

但向来“好说话”的父亲如此恼怒，被他视为优秀的曹丕竟也被如此责备，自己如何是好？

下意识地，他看向身侧的卞氏，多年的养育之恩和陪伴使得他在关键时刻最先想到的还是这位母亲。

不曾想，一只纤细柔嫩的手率先伸了过来，按在他的肩膀上，两人先后跪地，他的耳边也响起卞氏那如娟娟泉水般声音。

“将军息怒！望将军息怒，饶恕阿青吧。”说到最后，声音里已经带上哭腔。

“好啊！好啊！你这个贱婢！这就是你管教出来的好儿！”

“锵！”

曹操右手伸向腰间，猛地拔出佩剑，八面汉剑隐隐泛着寒光。

这猝然出现的一幕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始料未及，荀彧和戏志才因为程昱之前的隐晦暗示都没有第一时间上前阻拦，其余人则是愣在当场。

郭纪明显也被吓到了，刚刚理清的思路又被搅乱，后退的步伐非常慌乱，最后居然绊倒了自个。

吕威璜瞪大双眼，一手摸向腰间的刀刃，一手摸向郭纪，想要将他护住。

而他带来的部下在外围听到拔剑的声音，远远又见郭纪倒下，还以为他遭遇不测，一阵骚乱后纷纷拔出利刃。

典韦统领的护卫们也拔出刀来，各种呵斥声、高呼声还有兵器撞击的金石之音混杂在一块，场面变得非常混乱。

“曹公息怒！”，“使君不可为啊！”

“阿母！”，“阿父，不要！”，“阿青！”

“曹操，你意欲何为？！”

“他们杀了郭君！他们杀了郭君！”

...

就在场面即将失控的瞬间，郭纪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了起来，顾不上拍掉身上的尘土，连连高呼：“我无碍！我没事！”

他的极力呼喊加上场中人的控制，压制了那些躁动地士卒们......

“曹操！”

“将军！曹郎！妾恳请您不要让我们母子分离......冀州路途遥远，植儿还年幼，他撑不住的。”

郭纪正准备朝曹操发火，已经是直呼姓名了，没想到这次截胡的是曹丕的生母——卞氏。

卞氏已是声泪俱下，她紧紧抱着几个孩子，双眼中满是乞求，再配上那散乱的发髻，真叫人望而生怜。

曹操还没说什么，一阵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声音愈来愈近，众人纷纷转过头去，神情各异。

如此敏感的时机，来者何人？

很快，这个答案便被揭晓，一个披甲的年轻小将策马冲到城门下。

他飞身下马，快步跑到丁夫人的身边，护住自己的母亲，而后怒视郭纪，最后看向依旧手握佩剑的曹操。

“昂儿，你怎么来了？！”

一直保持着从容不迫的丁夫人终于露出慌张和疲惫的神情，但她不像卞氏一样跪在地上，而是伸手拦住曹昂的臂膀，像是怕他意气用事一般。

只是，身体摇摇欲坠。

“我不是让你领兵去剿灭山贼吗？怎么？！你也要阻拦我？！”

曹操并未收回佩剑，双眼盯着自己的长子，一股气势散发出来，比刚才更加有压迫感。

“看来，你已经违抗我的军令了！”

郭纪见曹昂出现，喜忧参半，但事态偏偏不由他想要的发展。

曹昂没有丝毫躲避，依旧将母亲和弟弟们护在身后：“父亲。”

短短一句，已是道明自己的决心。

...

场内的气氛像一个膨胀到极点的气球，仿佛一碰就炸，可下一秒又迅速瘪了下去。

丁夫人晕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