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世界在陆闲云面前显现，光影真实地打在脸上，有种重见天日的错觉。

第一眼看去，除魔师们仿佛凝固在原本位置的塑像，周围的风彻底静止，一切都如同笔下的画像。

危机感第一时间刺痛了眉心，让陆闲云由内而外地被唤醒，他诧异地发现周围的环境竟如万籁死寂。

他看见眼前凝聚的白色花朵闪动微弱的灵性光芒，像是有话要说，同时透露着淡淡的妖气。

危险的攻击从四面八方而来，斑斓的花海飞旋升起，越来越亮的光芒撑开成饱满的絮状，亮起团团光晕，随时都要剧烈爆燃。

“能不能商量商……”陆闲云的话并没有主动说完，因为他的身体还在行动中，自然而然地继承着潜意识反射的行为。

链刀、花，与愤怒情绪盛开到极致的红菱，这是陆闲云此时的所见所思。

仿佛无所不能斩断的链刀如同流星般划过夜幕，撕裂黑暗，朝着白葵落下。

被这种舍我其谁的决然感染，裂痕密布的链刀在狂风中兴奋地振鸣，刃间沾染的鲜血依旧狰狞刺目，一滴滴地抽打在红菱的脸上。

那是她至亲的鲜血，灼热得像是烙红的针！

红菱依然来不及护住白葵，她在最后一次抉择中，错误地选择了优先朝陆闲云发起攻击。

“你敢伤害她，我将不惜千万人的生命来挽救！”

她想逼退陆闲云，避免白葵在争夺中受伤。但直到此时深陷战局，红菱才真正明白陆闲云的飞花刀到底有多快。

不是看见了速度有多快，而是根本来不及看见。

红菱在远处时起码还目击了陆闲云拔刀攻击白葵的过程，她其实不理解，为什么白葵那样稳重的人甚至没有做出任何回避的尝试。

链刀在出鞘前的蓄势远超常理所能预料的极限，当红菱意识到出刀的时候，就已经只剩下结果了。

轰！陆闲云收刀，沉重的铁链像是藤蔓与蛇般缠紧了这把兵器。

“不——”

红菱觉得眼前场景荒唐到了难以形容的程度。

陆闲云正在抽身回避攻击，毫无破绽地后退，而链刀的残影还刚刚抵达，猛然打横，从斩切临时变成了横拍。

一切都像是同时发生的，扔出去的狼牙剑却完全还没靠近。

悬浮在半空的白葵从花苞的状态被打散，叶片凋零，花蕊破散，再被陆闲云的衣袖撩过后，彻底崩溃成一盘散沙。

没有人会知道白葵花中蕴含了什么最后遗愿，它亲手毁在了陆闲云刀下，甚至连陆闲云本人都不会知道这段故事。

“完蛋，我好像要自己给自己背锅了。”

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过什么，陆闲云已经有了本能觉悟。

“不就——”陆闲云本想说“不就是朵花，你用得着这么拼命”，但看着红菱此时的状态，他很警惕地及时闭嘴，避免火上浇油。

“不……不！”红菱最后的侥幸心被绞碎了，作为花妖，她们有她们的生存方式，甚至能从一粒种子重新开始。

但一旦彻底毁掉，就真的是万劫不复。

“你杀我至亲，我势要诛杀你九族陪葬！就从你开始！！”

红菱一把抓起还在凌空抛飞的狼牙剑，缓缓坠落的炽热桃花被她的动作重新带起，席卷新一轮攻势，继续朝着陆闲云飞去。

她的衣袍愈发火红，一路将花海点燃成火海，花苞一丛丛炸开，将火星般的花粉吹向天空，全部朝着陆闲云包围。

那些爆炸的碎牙一路追着陆闲云疾射，在地面留下成片的孔洞，全都被灵巧地躲过，连衣角都没有碰到。

周围有很多除魔师，无论陆闲云造成多大声响动静都无法唤醒，应该还在岩山城做客的他们毫无防备，一旦被波及，只会是死路一条。

就连清源郡主和西渊王都深陷在岩山龙的蜃景中，只有骗到逐客令的陆闲云一人幸存。

没有他，除魔师势必团灭，变成花妖的口粮。哪怕郡王郡主能应激苏醒，到时候面对的也会是齐聚的“领主大人”。

清源郡主加上西渊王，足够把心不齐的魔主们集齐。

陆闲云朝着花海外移动，朝着除魔师最少的山谷深处方向移动。

在他的身后花海中，有数条火龙正在游弋翻腾，如同拔刀般亮出流淌火焰的牙，穷凶极恶地紧追不舍。

陆闲云从闻到花香到毫无感觉开始，就知道花妖的幻术又会来袭。

花妖靠花香，狐妖依靠炉香，幻觉的入侵往往是在什么也感觉不到的时候。

放在平时，成功偷师的他还算能够从容应付，但现在的山谷还和岩山城相互重叠，这种时候陷入幻景就难说结果了。

终于，陆闲云看见了第一只蝴蝶。

“这可真是有点不妙……”

明明几乎都要跑出花妖们种下的花丛了，陆闲云却就站在最后一步的边缘位置，定定地立着，双眸中不断亮起各种繁奥的花纹。

他尝试重现在花妖们的那里见到的任何一种花瞳，想要找到和这场花海幻境相适应的钥匙，想要看见周围的“真相”，而不是现在满眼的幻景。

陆闲云看见的是蝶海，满地的白色蝶蛹沁出色彩，染上斑斓的蝶纹，晕染出一层层星辉色的磷粉。

它们在满天星海的环抱下盛开，开出一只只即将化茧成蝶的美丽生命。

静谧的夜与这样的景很唯美，但陆闲云却高兴不起来。

他的视觉被蒙蔽了，脑子可还没有。

在中招之前，他记得红菱周围落下了燃烧的桃花，而周围的花海在播撒迷幻的烟霞。更远处，还有藤蔓层层架起，见血封喉的箭矢全部对准了他。

这些危机都是为了杀他而准备的，绝不可能以一招应万变。

现在他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满地将要起舞的彩蝶，那些锋利的蝶翅撕开了茧，像是刀子在刮人头皮。

出于本能的危机感，陆闲云不愿意转头确认。

在他背后远离花海的更远方，宏伟的岩山城墙如同藤蔓般在迅速拱起的神山林麓间盘行而上，透着琉璃光晕的殿宇在山巅傲立俯视。

龙形的君王盘坐于宝座，硕大宝石般的龙瞳里也在绽放新的花纹，它在行使造物的神权。

它用指甲直接凿刻虚空处，画出奇奇怪怪的花的图案，弹指间随手击碎周围饰物，雕刻成种子，在花妖身后落下成片的更多奇花。

岩山城的围墙，是纯粹的精神世界，陆闲云的前方，是纯粹的现实世界。而这两者之间的似真似假，是蜃龙为满足恶趣味而造的桥。

这种似梦似醒的力量，不是人类和妖族能掌握的。

此时的陆闲云和红菱都背对着岩山城，不敢转身回头去看，他们凭本能都知道，一旦和蜃龙对视，就会掉进另一个世界。

红菱之前借幻景瞥见了岩山城，而陆闲云根本就是刚刚脱身的受害者。

岩山城虽然不会干涉真实的世界，但能让人在里面永永远远地兜圈子闯迷宫。

陆闲云的身体长生不死，加上还有潜意识反射，如果真的被困岩山城，大概能给世界留下一具超强大的行尸走肉。

交战就这样被打断了，陆闲云在听辨遍地彩蝶扑动翅膀，有些是燃烧的桃花，有些是含苞的真花，一个绝不能留，一个最好不碰。

反正视觉也没有用处了，他干脆闭眼听火，声音的波形勾勒出真实的世界轮廓，在他身后画出了漫天桃花和遍地繁花。

藤蔓紧绷到了极致，有微风吹过的时候，响起高亢的啸音。

三朵、两朵……一朵，陆闲云将身后的花瓣全部分清楚了类别，火焰在空中跳动，花苞中落下彩色流沙般的花粉，一点点堆积，然后朝着陆闲云脚下铺开。

陆闲云几乎能感受到箭矢的落点就集中在他的后心、后脑、膝盖窝和整条颈椎！

这些攻击如果同时落下，任何人至少都要被剥一层皮！

“呼……准备好了。”陆闲云在心中告诉自己。

这样紧张的场景，在危机感之外，他也有久违的亢奋和狩猎感。

蓝山的第一战竟然不是面对本土生物，而依然是那群祸乱世间的妖魔鬼怪。

“我，就是无所不斩的刀！”

远山之上，岩山龙对于停战的双方觉得无趣。

它观察了许久，像是发现了什么，灿然龙瞳切换状态，从颜色到瞳孔仿佛都彻底更换。

“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

岩山城的一切都瞒不过它的君主，蜃龙的眼中现在是声波的世界。

所有的声形尽收眼中，花海上空有两只大型漏斗，全部汇入了陆闲云的双耳。

然后它就很是感慨，“这种破地方居然也能出现这种有点意思的家伙，他不会其实是从星空偷渡过来的吧？连我都难以来到这种低粒度的地方，别说是这种只有实体的生灵。”

它所谓的粒度，就是“人无法进入一粒盐内部”这种道理。

起了情绪波动的岩山龙兴之所至，又换了另一双能细致入微的眼瞳。

岩山城的围墙在左右两侧的尽头暗中潜行，一直到围拢了大半个世界，根本无人察觉。蜃龙短暂地将周围全部纳入岩山城的边缘地带，然后想要将目光探入陆闲云的脑中。

它好奇陆闲云的精神世界是如何构成的。

洞察一切的眼神深入，更加深入，如同针扎进了浮云之中。

岩山龙视野中的白雾渐渐淡去，他看见了……无垠的荒原！

几乎什么也没有！

“你这点境界，哪怕破旧一点我也可以理解。可这是什么鬼原始社会？”

“神海呢？体窍秘境呢？魂塔呢？”

“就这，就这？就这也配我来关注……”

它的目光从魔山上一扫而过，看了看天上的金色大日，对于还没有汇流的精神海和灵海不屑一顾。

至于那什么魔族宝物万魔幡，在它看来就是垃圾中的垃圾。

然后——它就被那些林立的柱子吸引了注意。

因为它看不清楚，无论怎么凝聚精神，有些东西始终是模糊的。

“这是什么？怎么好像都是不同的字……感觉很古老的样子，到底是什么？”

蜃龙开始沿着石柱分布的方向走，越来越深入，走了不知道多远，连它自己都忘记了时间。

若大道三千，石柱也是三千之数，岩山龙的目光越来越深入，将周围的一切都看在眼中。

等它收回目光之后，大脑就能解析这些内容。如果目光还能回去的话……

在岩山龙所忽视的金色大日中心，盘坐着眼神空洞的一道身影。

这是陆闲云永远也见不到的潜意识体。

双方的位置永远是一内一外，陆闲云现在在现实世界，精神世界则由潜意识反射驻守。

单论战斗力和破坏力，潜意识比陆闲云本人更强一筹。

他虽然不会说话，却很敢动手。

此时，横贯天际的六条锁链完全紧绷，被他一力拖拽，连同着末端连接的图腾石柱回转。

轰轰轰轰！！

六根彻底亮起神光的柱子击碎大地，爆碎的地波如同海浪狂涌，同时引爆了六种神通雏形的力量。

“不好！目光要被斩断了——”岩山城，安然坐着的君王突然睁眼，想要紧急收回目光，却已经来不及了。

它的目光太深入石柱内部，现在林立的柱子纷纷倒下，一次次碾压游丝般的目光。

几乎一瞬间，延伸过了两个精神世界、一个现实世界的目光崩溃了，岩山城的围墙正在快速回收，但那些丢失的目光却永远被截断在了陆闲云的精神世界。

“我感觉好亏……感觉看到了什么，可是又什么都没看到，还赔进去了眼神。别让我找到机会回收！”

岩山龙郁郁寡欢，那点目光对它来说倒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可它越发觉得对陆闲云不痛快了。

于是，它的声音化作了一道风，吹向了红菱。

“放轻松，我就看看而已，你尽管动手，如果你希望的话，我可以帮你一把。”

话音结束，风就散了，红菱警惕地看向身后，那座神山和神城杳无踪迹，像是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之前的种种感觉，都像是一场虚假的梦。

这才是岩山龙对于绝大多数人的意义，根本触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