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交、政治、战争……

这些是全然由国家领导者决策的、与她全然无关的事。

在告知与守卫之后，乔蕾娜窜下马车，将自己的身躯埋入往来不休人潮之间。幸而因为女皇即将成婚的消息早已经遍布于西大陆，米瑟王国、拉塞尔王国、怀开姆斯帝国、特朗迪塞亚公国……临近与米瑟王国的无数国家都有使者与游人前来于此。

该说，不愧是西大陆发展最为迅猛的国家吗……

换成了怀开姆斯帝国民族服饰的乔蕾娜在转了几个街角之后，便彻底甩开了追随着自己的侍从。

前面……左转……东南方向……

已然知悉自己目的地的女人却在转角之时脚步一顿，直直向前走去。

“嗯？人类的小妞啊。”原本背对着巷口的巨大生物在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喘息声音之后，缓缓转身。

血腥气……

乔蕾娜迅速抬手遮掩口鼻，漂亮的浅紫色双眸之间难掩厌恶。但她除此之外却没有了任何动作。

“嗯？怎么？看到了这一幕还不打算逃吗？”

那个存在在阴影之中看清了逆光之中的女孩，银灰色的半长发与比紫水晶更加美丽的双眸……

他的手中还有闪耀着寒芒的刀具，那罪恶而鲜艳夺目的赤红正顺着最锋利的尖端滴落地面。

而他的身前倒着一个人形……

准确地说，那是一具尸体。

一具已经被自身的鲜血染就成艳红色，在阴影之间越发可怖的暗红色的死尸……

然后，戏谑地勾唇的、那个溅射了鲜血的存在却发现，眼前这个漂亮得不似人类的少女，那双眼瞳之中除却厌恶之外没有其他更多的情绪了。

－－没有恐惧，也没有任何歇斯底里。

这令佩德罗颇感兴趣地转身，面向这个闯入屠宰场的少女。

“－－怎么？不害怕吗？”

害怕……啊……

该怎么说呢，作为在方才觉察到这个方向传来的、微末的‘死’的气息之后却还要向这个位置走的后果……遇见了这种情况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比起恐惧，乔蕾娜可以说是庆幸更多一点。

感谢这位异常健壮的熊人没有将此地弄成分尸案现场，不然对鲜血敏感过头的嗅觉怕是会促使她直接吐出来。

然而面对对面熊人族的问题，乔蕾娜默默放下遮挡的手臂。当觉察到空气中比方才减轻许多的血腥味道，她深吸一口气之后慢慢吐出。

挟持着血味的空气从鼻腔流经气管，最后与肺部的空气交流之后再从空腔排出体外，这全部的过程使她完成了对空气的二次嗅闻。

－－这对嗅觉敏锐的乔蕾娜而言无疑是折磨。

但是幸运的是，只要一次便足够了。

这样对鼻腔与肺部的凌迟只要一次便足够了。

“怕啊。”民族服饰的女孩双手自然叠放于双腿之间，低眉敛目的神态显得她越发顺从。

但是……

“但那只是人类在面对比自身强大许多的、足够威胁到自己的存在时下意识的恐惧罢了。”女孩抬头，紫罗兰一般的双目之中却闪耀着同如黄金一般的色泽，“但是－－”

－－女孩来了一个转折。

但是。

佩德罗感觉到了违和感。

而这份不同，足够令他感到愉悦。

“－－面对即便被误解也要留下救助旁人的良善者，完全没有必要有这种多余的情感吧？”

良善者？

佩德罗像是没有想到会得到如此评价一般，略有些惊讶地瞪大双眼。

而还未等他从讶然中挣脱，他身后那人便已经有了反应。

“唔嗯……”少年沙哑的喉音打破了两者之间的沉默。

全身被血液浸染透彻的少年从满地几乎化为墨色的血迹之间直起上身，然而不过半途却又跌回在地。

“痛……痒……”喃喃细语之间吐露自身状态的少年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般停住了任何动作。

“我、我……诶……？”

在回过神来之后，少年震惊地瞪大双眸。

“小子，别乱动。”那熊人族开口提醒，但语气还是一般的轻蔑，“我的能力虽然能帮你把伤势快速愈合，但那也要遵循能量定律的。”

熊人靠着墙角坐下，从怀里摸索出一根细长状物，以指尖早已经准备好了的火焰点燃了一头，接下来在一旁的乔蕾娜好奇的目光之中含住另一边。

将白烟从鼻腔吐出的熊人族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子惬意。

乔蕾娜嗅闻到一种被晒干的植物被点燃之后、以及那植物本身便含有的一种特殊的气息。

“一时半会儿，你是别想动了。”

将身体之中蕴含的能量加速运转使伤痕愈合，在这种情况下苏醒过来的家伙要是还能行动才是真的牛批。

佩德罗不屑地哼笑一声，为少年方才想要不自量力起身的动作表示嘲讽。

“谢……多谢阁下。”

对方似乎是还有被突然唤醒的茫然，在听清了佩德罗的话语之后，磕绊着向自己的救命恩人道谢。

他清楚自己当时的情况几乎可以算得上已经死亡了。

血液流出身体时的感受到那属于赤色液体本身的炙热感，然后在力量与生命力流逝之时从伤口出不断涌现的寒冷。

之后是疼痛，从伤口之处不断涌现的、无法忽视的疼痛将大脑撕裂，在意识反应过来之前，无数的神经便已经嘶吼着疼痛。

他……还活着……？

少年迅速捂住原来伤口的位置，然而入目却是一片猩红。

“……”

“都说了让你不要乱动啊！！”

熊人转头看见他的动作朝他怒吼一声。

“对……对不起！”

少年脸上显出怯懦的样子却也下意识吼回去。

“啊？！这么大声干什么？！我的耳朵又没有聋！还是说你对我有什么不满的吗？！！”

“不！不是！对不起！”

“道歉还吼得这么大声？！啊？！”

被哏住的少年再回应不出声音，之内憋着一股气趴在地上颤抖。

将两者的互动全然收入眼中的乔蕾娜站在一边噗地笑出声音。

“你还没走啊，人类的小丫头。”

佩德罗哼了一声，将口中的烟气吐露。

然而没有等到乔蕾娜的回答，倒是他身旁的少年因为他话语中那略带蔑视的‘人类’而好奇转头。

然后在看清那庞大身躯的下一刻，那少年便恐惧地瞪大双眼，“……熊……熊人族……”

“嗯？这个反应。”佩德罗颇感好笑地勾唇，“你小子，是第一次见到活的熊人？”

见佩德罗看上去是可以交谈的样子，少年也压下了自己的恐惧。

不管怎么说，对方都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虽然有些熊人比起啃噬死物更喜欢虐杀……

少年喉结滚动，开口之间的声音干涩无力，“是的……我……”

“怀开姆斯帝国里有几具熊人的尸体？”

突然出声的熊人成功使少年愣住。

“欸……？”

佩德罗却是从鼻腔里发出哼哼的笑声，那声音参杂了喉音的特殊弹动，配上那身为熊人在此刻却上扬的嘴角便显得越加的讽刺。

“真当我们没有闻出来吗？”

熊人族将獠牙暴露，那长年累月使用的尖牙之上显露着锋利与天然的浅黄。

——然而即便那是一把最为斑驳的锈器，那也阻止不了少年从内心深处不断涌现的寒冷。

“——熊人族的血的味道和其他生物可不一样。”熊人将口中的烟卷吐出，没有熄灭的纸卷还燃烧着烟烬，顺应引力落地之后被起身的熊人踩踏，“当然，你们可能闻不出来……”他一边行至少年身侧，再次下蹲时遮挡了照耀在少年身上的全数阳光，“——但对于同族而言，那个气味简直比藏在树底已经腐烂的鱼腥还要刺鼻啊。”

少年的目光从没有从他身上错开。

面前的熊人与袭击他家伙是同族。

袭击他的是熊人族，这一点在他身受重伤，即将昏迷之际便已经知晓了。

然而没有什么好有怨言的。

怀开姆斯帝国捕杀熊人族不是秘密。

怀开姆斯帝国皇室不断被熊人族袭击也不是什么秘密。

而各国之间不愿意插手的原因，不过是怀开姆斯帝国咎由自取罢了。

临近米瑟王国，与其南境接壤的怀开姆斯帝国同样与特莱尔森林相接，而与米瑟王国不同的是，怀开姆斯帝国国境所过之处再往百米之远便是属于熊人族的领地。

残忍、暴虐、好战、贪婪的熊人族的领地。

熊人族并非群居的种族，将其称为‘领地’不过是为了警示人民罢了。

怀开姆斯帝国不像米瑟王国，有明令允许兽人族与其他不同的种族在国内往来。怀开姆斯帝国信奉的，是全然粗暴的行动。

——杀。

将侵略者格杀。

将暴力进入国家之内的非人族群格杀！

即便怀开姆斯帝国针对的并不只有熊人族，但作为距离最近的非人族群，熊人族受到的残杀却是最多的。

而怀开姆斯帝国还有另一项传统。

——活制遗体。

——将已死之物的身躯剔除血肉，用铁架与棉絮填充，再以香料与精油浸染涂抹，将事物尽量还原为身前的样子。

——这对于熊人族而言无疑是屈辱。

所以他们才愤怒。

所以他们才如此不顾一切地袭击身上带有熊人族血味的人类。

——即便有可能错杀无辜。

少年脸上没有被揭穿的赧然神色亦或是一般而言的愤怒。

他只是在与熊人视线相接时，叹息着将目光错开，沉默了不知多久之后，苦笑着开口言道：

“——四百一十三具。”

然而佩德罗脸上却没有显示出任何愤怒的样子。

“你是皇族？”

能够知晓如此精确的数字，除非是贵族……

本以为面前之人只是怀开姆斯帝国中的贵族子嗣，所以试探一问的佩德罗却没有想到面前之人居然点头。

“我是怀开姆斯帝国二皇子，切格列·斯特法诺维奇。”狼狈不堪的少年脸上失却了方才的紧张，言语之间确实有那百年勋贵的气格。自称为皇子的少年将目光转移，苍灰的眼瞳之间确实地映照了那威武熊人的颜色。

“现今的怀开姆斯帝国国王——伦纳德·斯特法诺维奇是我的祖父。”

名为切格列的少年如此言语，目光之间却是一片坦然。

佩德罗的舌面碾磨齿尖，嘴角之间是最为残忍的笑意，“居然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不怕死吗？”

熊人族袭击怀开姆斯帝国皇室，甚至是普通民众的消息在西大陆之间早已经屡见不鲜。而那一则则被闲人当作谈资的消息之后，却是一条条真实而血腥的人命啊。

所以，在一个熊人面前暴露自己身为怀开姆斯帝国皇室的身份……

这和自寻死路又有什么区别呢？

更何况此刻倒在地上的少年已然失却了行动能力……

佩德罗没有再说些什么，只是半蹲着俯身等待着少年人的回答。

“怎么可能不怕呢……”切格列垂眸苦笑一声。然而在下一刻，少年却是抬头望向逆光之中只余下阴暗轮廓与那双纯蓝双瞳以及森然尖牙的熊人。

“——但是对自己的救命恩人恐惧，未免太失礼了一些。”

“费心费力救助人类之后只是为了将其虐杀……我姑且寄希望于，你不会是这么无聊的家伙吧。”

“你看上去有恃无恐啊。”熊人眯上自己的眼睛，其中的光辉之间是全然的凌厉，“怎么？叫了救兵吗？”

“不，我还没有这么无聊。”

“无聊？”佩德罗回味一句。

居然将生物想要活下去的求助称之为无聊……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在他的话语中听到这个单词了。

“为什么这么说？”

切格列像是为了眼前生命的愚钝感到无奈一般叹息了一声。

“你救了我，这一点即便你是熊人族而我是怀开姆斯帝国的皇子也是绝不会改变的现实。”见熊人没有打断自己的样子，切格列继续道，“我在方才已经失却了自己的性命，而你又在其即将前往死域之境时将之挽回。”

“——换言之，这条命已经是属于你的东西了。”

“——我的死活，全由你定夺。”

“——熊人族的大人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