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血」

第4章 九重城阙烟尘生

上一章 简介 下一章

一路茫然地往前走,路过一处偏僻宫殿,一双胳膊却猛地自门缝里伸出,牢牢地缠住了她,朝颜站立不稳,瞬时被那双手臂拽了进去。

深寂无人的大殿里,朝颜被门后那人抵在了墙上,她又惊又怕,正要扬声呼救,却被人捂住了唇,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这才看清那人的脸。

外头随时都会有人经过,朝颜生怕被人发现,情急之下妥协道:“你放开我!”

夜飒这才将她松开,轻轻扳过她的脸打量一番,皱着眉问:“哭过?”

朝颜恼怒地瞪他一眼,将脸偏了过去。他却偏要低头凑近,呼出的气息喷在她脸上,带着侵略之气。他讥诮地哼道:“莫非到如今你还没醒悟?”

“住口!”朝颜仰起脸吼道。夜飒盯着她冰冷的眼,口气轻蔑而不屑:“你不过是太后为拉拢你父亲才安排给他的皇后,你们大婚三年,他真正当妻子爱的人还当真是你不成?”

“你不懂!你根本什么都不懂!”被他一语说中心事,朝颜慌乱摇头,双唇翕动着,本能地想要否定,却再说不出话。

夜飒软了语气轻声问:“阿嫣,你很痛苦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闭上眼睛,将脸偏过去,“夜飒,如果你想看我的笑话,你已经成功了,你出去!马上出去!”www.zcwok.com 传奇小说网

夜飒闷闷地说:“以前你从来不会这样对我的,如今为什么就不愿跟我亲近了,难道我就这么惹你讨厌?”

朝颜只能摇头:“不是。”

“那不要这样冷淡地对我好不好?”他贴近,用一双灿若星辉的眼眸注视着她,语气轻轻地说,“小时候,父王不喜欢我,母亲也对我管教严苛,只有你一个人对我好,现在长大了,换我对你好了……阿嫣,我还欠你一条命,我会一直陪着你。一直,直到死。”

夜飒欠她一条命,仿佛还是十岁那年的事。

江夏王的寿宴上刺客突现,所有人都忙于躲闪,混乱的人群中,朝颜拉着年幼的夜飒拼命往外奔逃。黑衣刺客的剑快而狠,剑尖就要刺中惊慌失措的夜飒时,她脑海中忽然闪过弟弟朝晔的小小身体倒在血泊中的画面,她已经害死了一个弟弟,不想再失去另一个。

一瞬间,她几乎是本能地欲护住夜飒,可夜飒已毫不犹豫地将她扯过来迅速挡在自己身前。

那一剑势头太狠,贯胸而入,几乎要了她的命。

十岁的男孩儿红着眼眶伏在奄奄一息的她身前,脸上满是悔恨的泪水,他哭着说:“阿嫣,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夜飒,不过是个自私而骄傲的孩子。那时候,她是真真切切将他当弟弟般疼爱,她把对朝晔的所有歉疚都补偿在了夜飒身上,只愿求得些微心安。

朝颜不愿去想了,笑着哄他道:“我已经嫁人了,女人一辈子都会随自己的夫婿。你也大了,过两年也该娶王妃了,不要总这么任性。”

“我不是任性,我只是怕你把我忘了。”夜飒抓着她的手不放,执著地说。

朝颜只好抱着他,任他藏在自己怀里:“我不会忘了你,永远也不会。”

“真的吗?”夜飒眼神一凛,慢慢凑近。她点头:“真的。”

他这才露出欢喜的神色,手指兀自钩弄着她发鬓垂下的流苏,忽然又似想起了什么般:“有一件事你先回答我好不好?”

朝颜问是什么,他方收敛了脸上的委屈之色,扫了眼未央宫的方向,低声问:“他是不是准备动手了?”

这一次全然不是玩笑语气,朝颜悚然一惊,自然明白夜飒口中的“他”所指何人。原来他今日冒着宫禁来私见自己的目的便是这个。朝颜心中警觉起来,淡淡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肯定知道!这几个月都是你在他身边侍疾,他每日召见了哪些大臣,说了什么话,难道一点蛛丝马迹你都瞧不出?”夜飒沉沉地盯着她,笑得无辜,摇着她的手痴缠不休,“好阿嫣,你就告诉我好不好?这里就只有我们两人,若是,你就点一下头;若不是,你就摇头都不行吗?”

从小到大,每次夜飒用这招来求她时,她总是拗不过,而这一回,朝颜的态度出奇坚决。

众藩王早就不服董太后的控制,这些年私下都在暗中厉兵秣马,培养势力。她曾在江夏封地生活过几年,表舅在世时,就已瞒着董太后的耳目在悄悄囤粮练兵,即使那时她年纪尚幼也依稀明白这样做的目的何在。几年前表舅病逝,子承父业,一帮为他出谋划策的谋士如今都归到了夜飒麾下,现在夜飒向她打听夜羲是否要与太后母子兵刃相向,必然是想趁乱起事。

她从小和夜飒一起长大,夜飒纨绔霸道的心性之下,在图谋着什么,她比任何人都瞧得清楚。朝颜默然不语,竭力不让自己脸上露出丝毫破绽,只坚持说不知道。

“罢了罢了,你不想说我也不逼你。”半天也不见她回应自己,夜飒无所谓地钩了钩嘴角,转身就走。

“慢着!”朝颜叫住他,心中终究不放心。

“还有事?”他顿了一下,回头直勾勾地瞧着她。她深吸了一口气,用极快的语速说道:“在京城的这段日子你要小心,特别是在太后面前,不要让人抓住把柄。”

这是她一直在担心的事,董太后疑心极重,对亲王们在封地的势力早有忌惮。早在亲王们回京的前夕,宫中的守卫巡防就已经突然加重。京城毕竟是皇家的势力范围,若哪个王爷有野心不慎露出端倪,小至革爵幽禁,大至性命不保。

“我就知道,你还是担心我的。”夜飒听懂了她的话,眼睛里瞬间有了光彩,几步折回身在她脸上亲了一下,不顾朝颜的惊愕,他已经一阵风似的迅速离去。

董太后的寿辰一过,王爷们便陆续返回封地。鄱阳王、陈留王两位亲王在路上突发重疾去世的消息传来时,满朝皆惊。这二位亲王野心勃勃,现在死因如何,大臣们都猜到几分,但无人敢去查究,只对董太后更加敬畏。

朝颜再见到慕思筠时,是半个月后的一个黄昏。

彼时,夜羲正坐在窗下低头奋笔疾书,似在批折子,而慕思筠便站在一旁拿着扇子轻轻为他扇着风。三个月的禁足,慕思筠先前的锋芒敛去很多,连带衣着用度也简朴了不少。一身极素净的碧色衣裳,绾着简单的发髻,身上并无过多首饰,只余耳垂上一对极朴素的银耳环。

宫女将茶盏端了上来,慕思筠将那热茶晾一晾,等到自己亲自试过不烫时才递至夜羲唇边,夜羲便极自然地喝了下去,然后抬头与她相视一笑。慕思筠但笑不语,只伸手取了帕子替他擦去额上的汗珠。这样看去,他们二人真的就像戏曲里唱的那般,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朝颜本是兴致勃勃地提着一盒自己刚刚学会做的糕点,因夜羲前几日随口一提,她便用心记下,用心学了几日。今天好不容易做好给夜羲送来,却在远远看到这一幕时脚步慢慢顿住,她挥退正欲通禀的太监,飞快地退到廊柱后,生怕被他们瞧见。

心中却有百般滋味涌出,因为她嫁给他的四年里,他从来没有用那样的眼神看过她,一次也没有。

元康十一年的秋日仿佛格外漫长,即便朝颜身处后宫,也仍能听得关于前宫皇帝与太后母子之间的矛盾越发尖锐的传闻。

早在七月,一向主张太后退政的尚书令被董太后褫夺官职,改由自家的侄子顶替;夜羲也迅速回击,下严旨斩了被弹劾的光禄勋,用自己的人替补。随后又授意朝臣请旨称皇太后年事已高,应该还政于皇帝,保皇党的大臣纷纷附和。

母子之间的矛盾一触即发,京师军队的调度异常频繁,连宫中的侍卫也在悄无声息之间尽数更换,太后要废掉皇帝的流言已经闹得满城风雨。

朝颜明白夜羲那日说要做的一件很重要的事很快就会发生。夜羲登基十余年,在朝中培养了一股不小的势力,可若要与董氏外戚硬拼,胜算也并不大。

却还有另一个人能够扭转这个局势,这人便是朝颜的父亲楚仲宣。他手握兵权,董太后已经对之生出忌惮,制衡不过是迟早的事,而他现在还处在观望状态,在未决出胜负前,两党他哪方都暂不会帮。夜羲也曾派过说客试图劝服楚仲宣,可楚仲宣的态度模棱两可,在两党之间摇摆不定。

朝颜终于鼓起勇气去未央宫见夜羲。彼时的宫中早已风声鹤唳,她不敢多留,头一句话便跪了下来,夜羲欲扶起她,她却避开:“臣妾不得已冒死进谏,请皇上无论如何听完臣妾的谏言。”

夜羲似乎一怔,便颔首:“你说吧。”

她问:“皇上可知外面现在已经流言四起,形势危在旦夕?”

他笑:“知道了又如何,不知道又怎样?”

朝颜急道:“难道明知前方凶险,也要倾尽全力拼个鱼死网破?”

夜羲反问她:“太后的心思朕早已明白,难道你以为现在朕还有别的路可以走吗?”

“有!”她点头,“只要皇上您愿意,现在就去建章宫向太后认错悔过,将大权交还太后,您到底与她有母子情分在,太后不过训斥一顿,罢黜慕太尉等人。不然等到太后重掌大权,只怕她对你再不会手下留情。”

最后一句,她说得极慢,而夜羲却只是一笑,他自原地缓缓走至大殿门口,仰面望向暗夜苍穹道:“朕并不怕死,朕只是怕死得没有尊严。做了这么些年的傀儡帝王,朕不想再做了,朕想好好儿活一次。”他转过脸来,温柔地笑着看她,“倘若此事能成,朕与你,还能在这里相见;若失败,以太后的手段,至多不过是一杯毒酒罢了。朕若不在了,有你父亲在,想必太后也不会为难你。”

“可我不想你出事……”朝颜猛地上前伸臂自背后抱住他,将脸紧紧贴在他宽阔的背上,热泪滚滚落下,“其他人的生死我不管,我只要你平平安安的,皇上,我求你,好好儿活着……你是我的丈夫,在我心中,没有人比你更重要……”

她强撑起微笑,语气笃定而颤抖,更像是在安慰自己:“你放心,明日天一亮我就想法子出宫去求我父亲,你派去说服他的人吃了闭门羹,我到底是他的女儿,我去求他,就一定还有机会的,一定还有。”

夜羲终究一叹,转身伸手拭去她脸上的泪:“傻丫头,朕不值得你如此,朕答应你,朕会珍惜自己的命。”

她含泪微笑,慢慢抓住他的手,将那掌心小心而颤抖地紧紧贴在脸上,仿佛视如一件挚爱的珍宝。她的泪,顺着他的掌心滚落,晶莹一片,碾落成泥……

时隔四年,再次走出宫外,踏足将军府的大门。

天下着雨,淅淅沥沥,她立在大门外,仿佛要用尽力气才能上前。门房的小厮并不认得扮作太监出宫的她,冷声道:“大将军这几日公务繁忙,夫人说不见客。”

朝颜欲言又止,还是老管家恰好路过才认出了她,她不敢声张,只让管家带自己去书房见父亲。

将军府的书房内,朝颜生平第一次放下所有自尊与怨恨,跪在父亲楚仲宣身前。现在的她,不是对父亲怨恨多年的阿嫣,也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后,她只是一个想求父亲出手救自己的丈夫的女儿。

听她道明来意,楚仲宣皱眉站在几步外,一言不发。

朝颜咬唇道:“从前是女儿不对,父亲您要打要罚,女儿绝无怨言,今次只求您能看在我到底是您女儿和我死去的母亲的分上,帮皇上这一次……”

楚仲宣道:“朝堂斗争不是你想的那么容易,如今楚家满门身家性命都系于我一身,不是为父不愿,是确实不能。”

“可他始终是您的女婿,如今董太后和他母子已成陌路,当年是您将我送上入宫的花轿的,我才十六岁,难道您就忍心看着我变成寡妇?”

门外突然传来妇人快意而漠然的笑声:“我还说是哪位贵客到了呢!皇后娘娘出宫,怎么也不曾上禀太后,传凤驾仪仗,就这么莽莽撞撞地驾临了?”姜氏在几个侍妾的簇拥下悠然地进了门。

朝颜无心与她计较,咬唇望着一脸无奈的父亲,重重地磕头哀求:“父亲,我求您……求您……”她满脸是泪,不停磕着头。楚仲宣却背过身去,声音平静:“来人,送娘娘回宫!”

门口的管家进来道:“娘娘,老奴送您。”却见朝颜还跪在那里不动。姜氏又道:“反正都是徒劳,你也就别再逼你父亲了,你是皇后,私自出宫已是大罪,还是早些回去吧。”

那一刻,朝颜仔细盯着面前这个寡情薄意的男人,忽然有种大笑一场的冲动。她真想问问父亲:祠堂里那个冰冷的牌位—被你亲手射杀的结发妻子,你究竟有没有爱过她?有没有把我当成过你的女儿?

仿佛过了半生那么久,她还跪在那里,楚仲宣背过身依旧不理会她,姜氏、父亲的姬妾们、侍女、仆从……四周的人依旧全都漠然地看着,眼神轻慢而鄙夷……她终于慢慢抬起头,嘴角浮起一抹绝望入骨的笑:“我的好父亲,我会一辈子记住今日的。”

说完她站直了身子,面上已带了轻漠的笑,转身头也不回地出门。

外头的雨下得越发大了,檐下雨流如注,淋得她满身雨水。一路走过的庭院小道皆是从前母亲喜欢的青石铺就,院子里当年母亲种的梧桐已经长得很高了,绿叶成荫……远处的天井里,父亲当年为她做的秋千架还在……她越走越快,出了大门,就往大雨里跑去。

街上的行人撑着伞神色匆匆地赶着路,朝颜在雨中茫然前行,终在街角踉跄跌倒。地上的碎石割破了她的掌心,血丝殷殷地浸出,她全身被雨淋得湿透,跌坐在那里,呆呆地看着满手心狼藉的泥土与血迹。

芳辰撑着伞在雨中一路寻觅至此,看到跌倒在地的朝颜忙过去将她扶起:“娘娘,您没事吧?”

朝颜仰起脸,看到芳辰的一脸关切,眼睛里终于流淌出脆弱的悲伤,芳辰轻拍她的背,低声道:“难过就哭出来,哭出来就好受多了……”

朝颜慢慢将脸埋在她怀里,面前的温暖是熟悉的,她放心地依偎着,终于号啕大哭。

一切仿佛沿着意料之中的轨迹迅速到来,来得那样快。

变故发生的那夜下着极大的雨,六宫之中除却哗啦啦的雨声安静极了,直至三更后一声炮火猛地响起,地动山摇之间惊破了深夜的宁静,接着又是一阵如潮的喊杀声从各个角落急切地涌来。

朝颜从睡梦中惊醒,安静地听着外面的动静,杀戮、交战仍在持续进行,轰天的炮火声中,两方还胜负未分,朝颜只觉指尖一阵阵发凉。无数个念头在她心中闪过,却是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清楚。

外面那阵仗慢慢去了,外头突然有太监的声音传来:“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太后有请。”

未央宫前殿,殿里灯火通明,董太后居中而坐,夜羲与慕思筠跪在地上,门口是慕太尉领头的十余个参与政变的文官武将,皆是满身血污,披头散发地被绑缚着,一字排开地跪着。

太监领着朝颜进去,朝颜与夜羲对视一眼,竟见他眼中惨然一片,枯朽如灰。朝颜只觉心如刀割,默默低头在他身侧跪下,等候太后发落。

董太后扫了眼夜羲,目中难掩厌恨之色,转而扬手指着慕太尉等人:“将这群逆贼统统拿下,明日午门斩首示众!一个不留!”

士兵上前迅速将一干人等押解下去,慕太尉涕泪纵横,疾声高呼:“皇上,老臣有罪!”说完就迎头撞向侍卫的刀口意图自尽,却被人迅速制伏。

“父亲—”慕思筠哭着欲扑上前,却被几个内侍上前将她扯住,董太后厌恶地看她一眼:“将这个挑唆皇帝的贱人拖下去!”

幕思筠满脸是泪,拼命挣脱桎梏,哭着扑至夜羲怀中,声嘶力竭地喊道:“夜羲!你是皇上,你才是九五至尊,你快下旨,别让他们杀我父亲,别让他们分开我们……你下旨!你快下旨啊……”

夜羲沉痛地合上眼,他已无力,只跪在地上,慢慢磕了一个头:“儿臣已经失去了一切,不想连她也失去。母后,求您为一无所有的儿子留下最后一点什么吧!”

太后冷哼一声,不为所动。内侍官疾声道:“还不快把这罪妇押下去!”

慕思筠突地冷声大笑,拼命挣脱出内侍的拉扯,扬手指着董太后大骂:“董虞,你这心如蛇蝎的毒妇,我咒你将来不得好死!死后无人送终!哈哈—”

太监不敢再有拖延,慌忙拿了帕子塞住慕思筠的嘴,连拖带拽地将她押了下去。

董太后看了面如死灰的夜羲一眼,冷笑着摆手道:“罢了,既然皇帝嫌未央宫待着不舒坦,你们就带他去柏梁殿那个清静去处,让他好好儿反省反省!”

一直静静跪着的朝颜却突然上前一步:“皇上身子弱,柏梁殿常年阴湿,求母后开恩,让臣妾陪他一起去!”说完她就静静地磕了个头。

董太后道:“路是你自己选的,既然你愿意随皇帝去,那便去吧!”

朝颜又磕了一个头:“谢太后成全。”

当夜,朝颜与夜羲一起被拘押,幽禁于宫中北隅的柏梁殿。夜羲从前宫中的宫女、太监等,则一律被乱棒打死。

董太后再次掌权,以夜羲的名义下旨委病禅位,改封衡山王。随后,董太后过继亲妹妹长沙王妃的嫡子,将其立为皇帝,改元太初。少帝虽年已十二,心智却尚不如三岁孩童,一切全然在董太后的掌控之中。董太后以幼帝的名义下旨,一举剪除了慕太尉党羽,斩首、抄家、流徙者不计其数,京师一时血流成河。

新帝即位在即,登基大典前,宫中格外忙碌,未央宫内,夜羲先前的旧物一律被挪了出来,一切根据新帝的喜好置办。阖宫张灯结彩,处处一派喜庆之象。

柏梁殿内。

下了几天几夜的雨终于停歇下来,秋日的阳光从云间探出半个头来,斑驳的光影掠过夜羲的眼睛,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挡在眼际。

半个月的幽禁岁月,他原本乌黑的发间,已悄然染上一层灰白。如今他以废帝的身份被幽禁于此,董太后却并未放松戒备,柏梁殿四下里遍布眼线,废帝每日的一言一行都有人严密监视着。

朝颜将外袍为他披上:“入秋风凉,你旧疾未愈,太医说你不宜受寒。”

“无碍。”夜羲微笑着摇了摇头,自己接过了朝颜手中的药碗。朝颜道:“这药很苦很烫,凉一会儿再喝吧!”

从前他服药,左右哪回不是一大群宫人前前后后地伺候着,蜜饯糖水备着,不提其他,如今的吃穿用度,甚至连装药的碗也比不得从前精致。想到这里,她到底有些心酸,夜羲反倒笑了笑:“我已经不再是一个皇帝了,现在难道还会怕这一碗苦药了?”说完就抬袖将那药汤一饮而下。

他一放下碗,便看到身侧的朝颜心酸的目光。知道她是在为自己难过,他只故作轻松道:“看你,近来怎么总把眉头皱得这么紧,从前都是你开解我,如今倒要我反过来开解你了。这世上每个人都希望事事如意,但不开心的事总会发生,发生了就要坦然面对,如果缅怀过去,只会让自己更痛苦,我做得到,也希望你能够做到。”

朝颜一笑,摇头轻轻道:“我没有不开心,只是替你不值。其实现在这样也很好,只要跟你在一起,到哪里都是好的。”

夜羲看向她的目光,温和而平静:“要你跟着我来这里吃苦,终究是委屈了你。”

“我嫁的是你这个人,并非尊贵无匹的皇后身份。”朝颜只看着他,却又道,“可我终不明白,为什么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却还是不喜欢我呢?”这句话一说出口,她自己就先笑了,夜羲也一笑,伸手摸摸她的额头:“你问这句话,真像个孩子……我哪里好了,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啊!”

这个动作她并不陌生,当年他也是这样微笑地摸着她的额头,让她一记,便记了这么多年。这样的男子,他在金銮殿上时可以慷慨陈词、指点江山;在破败陈旧的上阳宫,也可以从容面对。无论贫贱富贵,姿态始终那么平和,那么淡然,她又怎会不爱?

“那你知道吗?其实我们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经见过面了,不是在四年前大婚当夜,而是在很久很久之前。”朝颜脱口轻声说道,沉浸在往事的追忆里。

“那年,我娘刚过世,我失手害死了异母弟弟,差点被父亲拔剑杀我偿命,将军府的所有人都看着二娘的眼色,没有人真正关心我。那天我顶撞继母被父亲呵斥,一个人逃出家,却在京城遇见了你。那年我八岁,你十九岁,你请我吃梨膏糖,还耐心安慰我。也许这对你来说,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可我却一直记着了……我记住了你,不是因为你请我吃梨膏糖,也不是因为你会耐心安慰素不相识的我,可能是一些我至今都无法解释清楚的东西—”

朝颜眼睛里盛满了笑,仿佛单纯的孩子一般,开始比画着描述起那年他的模样,他的眉、他的眼、他的笑容和嘴角的优美弧度。

而他一直微笑地听着,又听她道:“你一定会笑话我,那时候我很喜欢你的笑,我想将来要嫁给你,做你的妻子,每天都可以看见你笑。可是,我都不知道你的名字,也不知道你住在哪里,于是那天以后,每年我都会去寺庙祈求神灵保佑我能够再次遇见你。这样一等,就是四年……四年后,我十二岁了,我嫁进了皇宫,却在新婚之夜,上天给了我那样大的一个惊喜。我当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来我要嫁的丈夫,就是我一直在找的人……可在他面前,我不过是个孩子,于是,我日日盼着自己能快快长大,长大了,他就会喜欢我……我就可以做他真正的妻子了……”

朝颜没有再说下去,而是慢慢转过头看着他。夜羲一直沉默着,他的确已经记不得了,只好无奈地笑叹:“其实做孩子有什么不好,真的很好啊!不要急着长大,长大变成大人,实在是一件太痛苦的事……”他想起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太后,终究有一日皇太后还是会容不得他的,到时候是一盏鸩酒,还是一把匕首?

明天,他早已没有明天。他握着她的手,静默片刻才道:“我不值得你这样,若有一天我不在了,不要伤心,不要难过,若有机会走出这四方宫墙,一定要找一个真心待你好的人,快快乐乐地过余下的半辈子。”

朝颜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的眼,却答非所问地说:“其实我本来还想,就算你不是皇上了,要我抛下一切跟随你,流放也好,圈禁也罢,我都愿意。可为什么,你从来都不给我机会让我说出来?”

她不是没有想过,如果生命中从未遇见面前这个人,是不是命运就会不一样了?

如果那年她选择在另一个日子溜出家,她绝不会遇见他,她不会知道世上有他这样一个人,更不会知道他姓甚名谁。也或者,她日后**错阳差地嫁给另一个寻常男子,谈不上山盟海誓,算不得两情缱绻,至多一生一世,了无生趣地平淡度过。

可她依旧庆幸自己终究还是遇见了他,令看惯了背叛杀戮的她第一次明白被人重视、呵护的滋味,只因和他在一起时的那种幸福与快乐,这一世,注定在别人身上找不到了。

夜羲再说不出劝解她的话,终只一叹:“傻丫头……”

入冬后的一日,董太后出奇地传朝颜去说话。曾经的婆媳,现下再一见面,董太后只简单问了她几句夜羲的近况,她便一一答了。董太后听了眉心微微蹙起,摇头道:“哀家养他这么大,虽不是亲生,可好歹也是有些感情的,原本只要他安安分分地做个皇帝,就许他一世安宁。是他自己不安分,毁了我们多年的母子情分,如今得了这般下场,也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朝颜正寻思着如何为夜羲求情,话尚不及出口,却见女官上前道:“太后,暴室的掌事姑姑求见。”

董太后颔首,就见一老宫女低头上前,董太后问她来由,那宫女目光往朝颜脸上一瞟,迟疑道:“是关于罪妇慕氏的事情。”

董太后示意她继续。宫女道:“罪妇慕氏如今被关在暴室,对太后您多有怨愤,日夜口出恶毒之言咒骂太后。”

朝颜听得惊心,只觉后背一阵发凉。果然,董太后听了这番话,便吩咐近身太监道:“赐鸩酒一壶,就说是哀家赏她的。”

朝颜如遭五雷轰顶,见太监应承着准备退下,情急之下一下跪在太后身前:“求太后息怒!饶慕氏一死!”

董太后看她一眼:“你如今都自身难保了,还为慕氏求情?”

“皇上到底也是您一手带大的,他如今能活下去,全因心中记挂着慕氏,若连慕氏都不在了,无疑是要将他往绝路上推啊!”

董太后沉默片刻,似有所动,半晌揉了揉眉心起身道:“罢了,你既如此心诚,哀家便准许他在慕氏死前见她一面。”说到这里,她话音稍稍一滞,旋即又恢复了如常的冷漠,“跪安吧!”

宫女扶着她就将离去,朝颜还欲再言,一旁的太监却呵斥道:“这已经是太后最大的恩典了,王妃还是见好就收吧!若惹了太后不高兴,只怕连见一面的机会都没有了!”

朝颜跪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天边黑压压的乌云翻滚,暗沉的天色压在这巍峨的皇城顶端,就将下入冬后的第一场雪了。

雪下得绵绵密密,从柏梁殿出来,沿路一直左转,再绕过长长的永巷就是暴室。得了太后准许与慕思筠见面的恩典,夜羲因多日不曾出门,脚步在雪地里有些踉跄,朝颜知他心情急切,一路只搀着他往前行。

暴室的掌事宫人早闻董太后让夜羲与慕思筠见面的恩旨,忙领着夜羲进了二门。慕思筠被关押的地方是一所破败的院子,满院子白皑皑的积雪压着不知名的荒草枯枝,比起阴湿的柏梁殿更要惨淡上几倍,宫房的门窗皆用木板钉上了,只留了一个尺子宽的缝隙以供平日递入饭食。

掌事姑姑冷冷喊道:“罪妇慕氏,蒙皇太后恩典,允你与衡山王见面。”

房里一阵响动,慕思筠憔悴苍白的脸急切地出现在那缝隙里。短短半月光景,从前贵宠六宫,姣丽明艳的慕思筠,如今却满面风霜憔悴,眼中分明一片惨然,却在认得夜羲后迅速燃起了星火,她猛地几步扑到门前,手拼命从那狭小的缝隙里伸出:“夜羲……夜羲……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分别日久的两人隔着一道窗户双手紧紧地交握着,再也不愿分开。夜羲哽咽笑道:“今天是你的生辰,我来为你过生日了!”

“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思筠咬唇痛哭出声,泪水涟涟而落,“才两个多月不见,你怎么就瘦成了这样!”夜羲心中难过至极,颤抖地捂着她冰凉的手心:“是我没用,让你受委屈了。”

慕思筠笑得凄凉,将他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脸上:“不要紧,我不怕,真的,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隔着一道门,他再说不出别的话,只能把她的手紧紧握在掌心,他眼中有泪,她便也跟着哭。

朝颜在一侧默默看着,不胜欷歔。面前这两人,都并不知道,这已经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今日一过,慕思筠便会被赐死。

从此以后,天人永隔,他将再也见不到她了。

翌日夜里传来了慕思筠的死讯。在宫里,获罪的人死了都只是往乱葬岗一扔,没有坟地,亦没有牌位。从前那个在弦歌台上且歌且舞的明媚女子,如今却只得了这般下场。

夜羲自与慕思筠见面后,病情一时好转了些,对慕思筠的死讯全然不晓,每日还微笑地惦记着慕思筠那日鼓励他活下去的话。朝颜暗中取了几样首饰命人传给处理慕思筠的尸体的侍卫,将慕思筠好好儿安葬了。她有心瞒着夜羲,又严令柏梁殿内的人不许透露半个字。

宫中大乱初定,天下却并不太平。诸侯藩王们不满董太后扶立一弱智孩童为新帝,把持朝政,纷纷蠢蠢欲动。十月里,汝南王在封地最先起兵,以清君侧发兵北上讨伐董太后,汝南王一出兵,其他亲王都按捺不住相继效仿,一时间前线连连败退,朝廷的防守溃不成军。

诸王率兵来势汹汹,又为争夺皇位相互阻挠对方北上,是以混战不断。一个月之间,天下大乱。各系势力混战之中,汝南王与定陶王两股势力所向披靡,势不可挡。

外面混战不休,皇城之中依旧歌舞升平。叛军已打到了洛阳,开朝两百余年来,京城从不曾受过这等威胁,大臣们惊惧异常,董太后却十分沉得住气,自恃还有京畿三十万驻军,必会稳守京师,照旧吩咐宫人筹备庆贺新年的典仪。

腊月末,定陶王率军大破剑门关外,大军最先行进到腹地,直逼京师,初七那日,天色还未亮开,外面就乱作了一团。

朝颜从睡梦中惊起,就看见外面宫人正奔走呼告,不断有太监、宫女在宫墙甬道里惊惶跑过。

她拉住一个仓促逃窜的宫女询问,宫女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叛军打来了!距京师只有百里!太后要和皇上到东都洛阳避难了!”

一夜之间,宫倾玉碎,江山易主。

太初元年正月,皇族宗亲集团和朝中丞相杜暹为首的重臣里应外合,共同对抗外戚势力。大将军楚仲宣趁势率部以“匡扶英主”为由挥师讨伐董氏,守城将士惧怕地大开正门,京城随之无险可守,将士四散。董太后见大势已去,带着年幼的新帝仓促间扮作平民逃出京师,被乱军擒获,双双就地处死。

军士们杀红了眼,提刀闯进皇城,四处纵火抢掠,先杀了董太后的几个堂、表兄弟,又将一干惊魂未定的女眷老弱残忍杀害。一夜之间,近三百董氏族人被杀。

****之际,天下四处战争不息,楚仲宣成了诛灭董氏的最大功臣。跟随他征战多年的部将揣摩他的心意,劝他干脆趁此****直接在上京称帝,左右众将大都响应。

也有将领严词反对,谓此时称帝,是祸不是福。天下虽乱,但姬氏皇族还有一干拥兵自重的王爷诸侯,朝中丞相杜暹等重臣也是忠直不阿,若要直接取而代之,这些人必定不服。不称帝,是奉旨招安;一旦称帝,就成了篡权谋位的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楚仲宣这才平息了称帝的念头,但国不可一日无君,得尽早确定新帝人选以安人心。在这个问题上,藩王们各有私心,政见不同。有的人主张择立年幼懦弱的,有的人主张择立年长有德望的。年幼的孩子当新帝,容易控制,年长的容易生出异心。

大臣们在姬氏皇族的适龄男子中一番挑选,最后摒弃了拥兵自重、野心勃勃的定陶王等人,选定了势力最弱的江夏王夜飒。

择立新帝,事关重大,也有人以夜飒习性闲散、纨绔成性为由反对,最终丞相杜暹提议照旧制以铸像来决定人选,命人为姬氏宗室子孙们挨个铸铜像。周朝人素以铸像占卜吉凶,结果十八位皇子皇孙的铜像都一一失败,唯有夜飒的铜像铸造成功。楚仲宣仍不死心,一次不成功,再铸,失败,一连四次,结果皆是如此,便算定了下来。

二月,楚仲宣拥立江夏王姬夜飒即位为王,改元建元。

新帝登基后,即赐楚仲宣世袭郑国公爵位,恩准其今后可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礼聘楚仲宣次女为后。这一年属甲子年,史称“甲子之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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