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血」

第13章 迟迟钟鼓初长夜

上一章 简介 下一章

经此一役,朝颜再无斗志。从前的棱角仿佛在一夜之间被磨平,性情再不复旧时的乖戾刚烈,整个人变得温和柔顺了许多。夜飒无论说什么,她都无一例外地点头说好,态度是难得的平和,毫无一丝错漏可挑。两人之间看似爱恋绻缱,一直维持着平和安静,内里却潜伏着汹涌浪涛,拳拳爱意不过是竭力维持的虚假表象。

入了秋,夜飒的万寿节就快到了,朝颜和夜飒一前一后出生,相差不过一天的日子。去年她的生辰在夜飒的坚持下就大肆庆贺了一番,今年也不例外,内务司的人早在大半个月前就日日来请示操办的事宜。夜飒一心想哄她高兴,偶尔询问她的意思,她却点头都说好,久了夜飒的眉头便随之皱得更深,看她的眼神里带着愈来愈深的探究。

内务司的人一走,夜飒盯着她瞧了片刻,道:“你最近话少了很多。”

“是吗?”朝颜正低眉凝视着自己腕上的玉镯,说话声音很轻,辨不出情绪。

他走到她身边坐下,环住她的腰,将下巴搁在她肩上,抱了她一会儿才道:“不好,朕宁愿你像从前一样,肆意笑闹,哪怕是跟朕生气。”

朝颜脸上仍是柔顺:“皇上说笑了,我不一直都是从前的模样吗?”

夜飒道:“不准再用这样的眼神看朕。”www.zcwok.com 传奇小说网

朝颜只是微笑:“我没有生你的气,从来都没有。”

他松开手:“你的眼睛说得很清楚,朕的眼睛也看得很明白。”

朝颜仍旧语气平静:“我没有。”鬓旁的流苏因为刚才的动作不经意和头发纠缠在了一起,夜飒见了,抑住心中的不悦随意伸过手欲替她理顺发丝,他的指尖才刚触到她的脸,朝颜却已下意识地飞快避开他的亲近。那样迅疾的反应,仿佛是要避开她最厌恶的东西。

一瞬间,两人皆是一愣,他的手僵硬地停在她的脸庞边,原本笑望着她的眼神瞬间犀利,眼锋朝她横扫过去,死死地看着她。

朝颜最先反应过来,再抬起脸看向夜飒,竟见他眼底有羞恼之色,掌心也猛地抬起。她以为他又要打她,只猛地闭上眼,等着他这一巴掌打下来。

夜飒的手顿时僵在了半空。

历代采选虽是三年一度,实则年年入秋都有待选女子入宫。夜飒的后宫内宠甚多,光有封号品级的就是二十余位。这一次采选,各地藩王、州府官员不忘谄媚逢迎,大肆选拔姿容出众的妙龄女子入宫充裕内廷。皇后朝歌有孕在身,无暇顾及选秀事宜,朝颜是懒怠行动,此事便交由同她素来较为亲密的梁婕妤和莲贵嫔二人共同执掌。一时之间,原本看似平静的后宫再次热闹起来。

近百名娇媚少女进入后宫,夜飒在朝颜那里碰了软钉子,一时也有些讪讪,等待太久,就会开始厌倦。渐渐地,他也不大来了,如此一来,朝颜反倒如释重负,落得清净。

一切都很好,比她想象的还要好,朝颜的心却空荡荡的。近来她的神思总会不经意地游走,夜里忽然很害怕。以前夜飒在时她也怕,怕自己被他禁锢久了,不知什么时候会彻底疯掉,现在则害怕无孔不入的寂寞。

她一直以来都想要一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如今这个念头更加强烈,可前前后后这半年,吃过那样多的药,依旧不见动静。茉岚有了皇子,梁婕妤有了公主,连朝歌都有了身孕,别人都能生,为什么就是她不能?

宫里的日子如死水般无声而过,朝颜的生辰也已到来。北边战事吃紧,夜飒忙碌于朝政,许久都不曾来过昭阳殿,虽是如此,依旧百忙之中命人送了赏赐。珠玉金器,奇珍异宝,琳琅满目,羡煞旁人。各宫妃嫔也都一个个送了生辰贺礼来,姿态恭谦,谄媚逢迎。

这些却都不是她真心想要的,只有串珠和芳辰花心思为她做了她喜欢的红豆寿糕,朝颜尝了一口,很甜,甜得苦涩。

再不会有记忆中那个笑意温暖的人,用自己随身的唯一一块玉佩换只鹦鹉来为她庆贺生日了。

翌日,是夜飒的万寿节,皇帝生辰,取万寿无疆之意。天子寿诞,京都街市皆用彩画装饰,举国歌舞升平,各地藩王、州府官员需设香案,向京师方向叩行大礼。

夜飒素来是喜欢热闹的人,每年生辰内务司自然不敢马虎,宫里老早就被仔细布置一新,到处花团锦簇,尽显帝王家的奢华尊荣。京师文武百官齐集宣政殿恭贺圣驾福寿安康。

热热闹闹的一天过去,到了次日才是皇家家宴,无非是皇族亲眷、郡王公侯、妃嫔王妃等前来恭贺。宴席摆在宣室殿,因着是家宴,倒也不曾有那么多忌讳,众皇亲国戚齐聚一堂,说说笑笑倒也热闹。

这样的家宴,纵是朝颜再如何不情愿去,怎么也不能缺席的。朝颜到的时候,宣室殿里人已经来得很齐了,满殿衣香鬓影,华彩流潋,一阵接一阵的脂粉香气熏得人有些头晕。时辰一到,众妃嫔内眷齐齐跪地向天子贺寿,行三跪九叩之礼。冗长的礼数完毕,个人方前往清凉殿齐聚听戏。

后妃们待在一起,自然免不了道人长短。朝颜向来厌倦这些,此时见时辰尚早,自择了一处清幽小径往清凉殿行去。如今自不比从前,未央宫她已经很久不曾来过,这会儿便走得极慢,一个人慢慢在院子里闲逛。

转过假山,前面的花圃里几株建兰开得正好,青翠的花茎也不知被路过的谁踩弯,粉色的花朵有气无力地垂在那里,似乎将要凋零。这建兰还是那年她说瞧着好看,夜飒特意命人种植的。朝颜见了皱皱眉,上前弯下身拾了近旁的一截枯枝,将萎软的花枝扶好,取了自己的手绢绕着枯枝轻轻打了个结将花茎固定好。做完这一切,直至确定建兰不会再耷拉下来她才起身。

她起得太急,丝毫不曾注意身后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一个人,起身的刹那,一时猝不及防,身体瞬间撞到那人怀里。

抬起头那一瞬间,朝颜的视线便陷入一双深幽的瞳眸中。那是怎样一双漂亮的眼睛,幽蓝纯澈,分明柔和温醇的瞳眸深处,却又透着若有似无的放肆和不羁。

而眼睛的主人,正含笑低头望着她。朝颜怔怔地与他对视,一时间,周围万籁俱寂,仿佛什么声音也没有了,整个世界只剩下她和面前这个人。

惊鸿一瞥。

这世上,冥冥之中似乎总有那么一个人,分明从未见过面,却又似曾相识,不是在前世,就是在梦里。

朝颜最先回过神,迅速后退一步站定,那人却还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一脸的玩味。

朝颜自忖身份尴尬,见他衣着不凡,想必身份非富即贵,这宫里处处都是眼睛,自己在这里只怕多待一刻都会被人瞧了去,故她只朝他点了点头便转身匆匆离开。

清凉殿里,隔得老远就听到了里头女眷们的说笑声。杨太后右首坐的是朝歌,她的身孕已近四个月,小腹明显地隆起,脸上带了将为人母的喜悦,从前的跋扈尖刻也变得柔和了不少,见朝颜来,只是冷冷地扫了一眼便别开脸。杨太后左侧则坐着一位举止高雅的陌生中年贵妇,几人正亲密地谈笑着。

杨太后见朝颜瘦了不少,语气也难得温和了些:“你来得正好,这是魏国长公主老东平王妃,过来给她见个礼吧!”

高祖时,曾敕封四位随他打江山的异姓藩王,这四位王爷手握重兵各镇守一方,世袭罔替,尊荣万代。朝廷为防藩王们生出异心,每代都会送一位公主嫁去边塞,魏国长公主是仁宗皇帝的嫡亲皇妹,昭成皇后所出,身份尊贵,纵是夜羲在生时,也要尊她一声皇姑。

魏国长公主闺中之时就与当年的董太后姑嫂不和,及笄之后在董太后的谏议下嫁给了东平王宇文世元为妃。几年前,老王爷去世,世子袭爵,时隔二十多年,长公主带着嫡子东平王回京师省亲,正好赶上了夜飒的万寿节。

朝颜欠身执晚辈之礼:“给皇姑姑请安!”

魏国长公主与杨太后一般年纪,生得慈眉善目,性情也极温和,起身扶起她道:“快快免礼,从前在东疆就听人说起过娘娘,今日总算见着了,不承想竟是生得这般好的一个人儿。”

长公主又拉着她的手闲叙家常,朝颜一边回话,一边小心地打量着,见她眼底的和蔼微笑,又想起从前夜羲寥寥数语中提起过这位皇姑为人和善,极好相处,先前的客气此时便淡了几分。

一番叙谈,朝颜礼貌地告退,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寻了座位坐了。她下意识地往殿里的众皇亲中一扫,杨太后娘家的人都在东侧的案席坐着,人群里的杨烨此时正望着她,隔着两月未见,他看她的眼神变得复杂,似有万语千言说不出口。朝颜倒是极平静地收回目光,然后若无其事地低下头,不让任何人瞧出端倪。

外头内官高喊:“皇上驾到!东平王到!”

夜飒领着一年轻的陌生男子进得殿来,向太后和长公主行过家礼后才落了坐。东平王也跟着作揖行礼,杨太后笑着道:“快起来吧!”东平王谢了恩就站起身来落座。

他一抬起脸,朝颜心下便暗暗一惊,立时将他认了出来。二十三四岁的模样,生得倒是鲜卑男子素有的俊逸高大,虽是胡族,却丝毫没有胡人身上的凶蛮之气,反倒比那江南儒士还要俊雅几分。

原来他竟是长公主膝下的长子,如今已经袭爵的东平王宇文晋磊。女眷们无不借着纨扇障面偷偷打量着,朝颜也下意识地瞧了两眼,倒并不为异,姬氏皇族的男子素来容貌出众,姿容瑰杰。若说夜飒的俊美如有毒的罂粟花,张扬而热烈,由不得人忽视过去;那面前这个人则是黑暗里安静盛开的幽昙花,神秘优雅,惑心而醉人,高雅得令人不可攀附。

正当她欲收回目光时,东平王却忽然转头望向她。他幽蓝色的眼底有温润的笑意,柔和而深邃,一眼望不到尽头。

她立刻别过脸,却对上对面夜飒朝她瞪来的目光,那里头有浓浓的不快与嫉妒,他嘴里却懒懒地道:“表姐四下张望个不停,今日的宴席莫非不合你胃口?”

朝颜晓得他的醋坛子此时又打翻了,只淡淡回了句就别开脸权作不见。东平王却微笑道:“皇上和昭信皇后不愧是从小一处长大的表姐弟,关系亲厚得让人嫉妒。”

夜飒哼道:“是啊,难道东平王嫉妒了?”

“皇帝!”杨太后蹙眉喝止他的失态,夜飒这才懒洋洋地应了声。

一旁的四德见气氛不对,忙笑道:“是时候让各宫娘娘、皇族宗亲上前给皇上敬酒贺寿了!”

乐师奏起喜庆的乐曲,各宫妃嫔、公侯皇亲们一个个上前敬酒恭贺夜飒生辰。席上饮宴正欢,殿里已有舞姬上前献舞,丝竹之声幽幽响起,殿里盈满喜气盎然的气氛,杯觥交错,端的是奢华尊荣的皇家风范。朝颜无心于这场应酬,只盼宴席早些结束,她能尽早脱身。

酒至半酣,加上娘家人也进宫来,杨太后今日兴致极好,当即拉着长嫂昌平侯夫人陈氏一阵叙话,说着说着就谈到了唯一的嫡亲侄儿杨烨的婚事上。陈氏对此事似乎早已上心,当即就提了几个人选,无非都是京都的名门望族小姐,个个姿容出众、淑良敬慎。杨太后琢磨一阵子,最终挑中了秦太尉府上的四千金,这么一说,便等同定下,只差太后一道懿旨了。

朝颜暗里打量着杨烨的反应,他倒是一脸平静,并无任何表情。

心中忽然有些想笑,朝颜嘴角钩了一下,不防身侧有道诡异的目光在盯着自己,她侧过脸,只幽幽朝那人眨了眨眼睛,笑靥如花。东平王不料她会这般动作,只从容无谓地别开脸,又是一脸彬彬有礼的温润笑容。

夜里,夜飒并未留宿昭阳殿。新妃入宫,其中妩媚娇俏的卫美人尤得他的欢心,近来更时常召幸,朝颜这里虽也会过来,他却似腻了她的顺从,再无从前时时喜欢驯服的兴致。

朝颜独自入睡,却睡得极不安稳,睡梦里,整个人仿佛坠身幻境,一片朦胧的迷雾里,似有一双手顺着她的腰际慢慢攀了上来,一路轻抚着她身体的曲线,带着火一般的撩拨。

意识是从未有过的清明,偏偏怎么也醒不过来,想挣脱开他,身体却没有丝毫力气,整个人不受控制般任由他轻佻地挑开她的衣领,冷滑的手指如毒蛇一般探进她的领口……那双手的主人的脸一点点出现在她的视野里,挺拔俊秀的眉,深邃的眸子,高挺的鼻梁,削薄的嘴唇……她急促地喘息着,眼睁睁看着他薄唇上噙着笑,缓缓低下头,作势要吻上她—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肩头被人轻轻拍着,耳边有人在唤她的名字,朝颜终于从可怕的梦魇中惊醒过来,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她这才看清灯火下串珠和芳辰的脸。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惶惶然地坐起身问:“刚刚我怎么了?”

芳辰道:“刚刚娘娘睡得似乎不安稳,奴婢们不放心进来看看,便瞧到您满头大汗。”串珠小声问:“娘娘是不是做噩梦了?”

朝颜想起梦境里见到的那张脸,梦里的感觉分明是极为真实的,真实得仿佛真真切切地发生过。东平王宇文晋磊,朝颜脑海里迸出了这个名字,一时之间身体竟是一阵瘫软。

奇怪,她怎么会无缘无故梦见这个才见过一次的男人,还做了……做了这么羞耻的梦!

一夜的辗转,朝颜再无睡意,翌日,她很早便起身,照旧是卯时请安,杨太后这几日心情甚好,今日难得同她多说了几句话。朝颜方告退出来,忽然就有一个面生的小宫女上前,飞快往她手心里塞了一样东西,然后低声道:“少卿大人要离开京城了,他想见您一面。”言罢快步离去。

杨烨要外调出京了?朝颜身子一僵,却又不能上前细问,心中默默思忖着,才一出得宫门,迎面就遇上了魏国长公主,只见魏国长公主在侍从的簇拥下遥遥而来,身后还跟着宇文晋磊。

朝颜向长公主欠身问安,有意避开了宇文晋磊若有似无的眼神,魏国长公主似乎对她印象极佳,少不得拉着她的手多说了几句,才与她告辞。朝颜含着笑,正欲转身离去。

“昭信娘娘。”宇文晋磊忽然微笑着叫住了她,她警惕地回过身,就看到华服在身、俊美如神祇的年轻男子站在宫墙下朝她温和地笑,广袖逶迤垂下,衣摆被秋日的晨风徐徐吹起,带着流云一般的褶皱。那人,那笑,如此风姿卓绝。

他的目光分明是极纯澈温和的,只微微一笑问:“看娘娘脸色,似乎昨夜睡得不好?难道做噩梦了?回去得让御医多开点安神助眠的药才好。”

昨夜!噩梦!朝颜心头霍然一紧,脑海里猛地浮现缠绵香艳的梦境里这个人邪魅轻佻的脸。为什么这个男人竟像知道她心中在想什么似的?朝颜看着他幽深的眼瞳,那双眼睛里,藏着无数她看不明的东西,深远而幽暗,仿佛将人的心神也瞬间吸了进去。

朝颜忽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她竭力稳住自己的心神,淡淡地道:“王爷有心了。”

这一夜,纵使朝颜百般小心,夜里依旧又做了那个怪诞的梦。

翌日醒来时,她早已疲惫不堪,床榻被褥纹丝未动,依旧是她昨夜入睡前的模样,可是为什么,那个叫宇文晋磊的男人依然如一条毒蛇般窜进了她的梦里,邪恶撩拨,肆意放纵。

朝颜忽然觉得不堪重负,整整一天都有些神思恍惚,晚上夜飒来时她仍是这般模样,夜飒多日不曾来这里,今日见她恍恍惚惚的样子,不由得皱了眉头。朝颜并不在他面前提起梦魇之事,只含糊几句带了过去。

入寝之后,过了许久,朝颜对夜飒道:“我母亲生忌将至,我想出宫去寺庙为她做场法事。”

果然,夜飒想也未想便摇头:“宫里不是有佛堂吗?怎么忽然定要出宫去?”到底他仍是不放心放她出宫的,半年前上京街头差点彻底失去她的那种恐慌他至今仍记得,在没有完完全全掌控她之前,他再不会大意地任她走出这四方宫墙。

听他回绝自己,朝颜倒也并无多大诧异,只淡淡“嗯”了一声道:“那好啊,你说在宫里就在宫里吧!”

十分温顺的语气,倒令他有些讪讪。夜飒思忖着这些日子她一直顺从沉默,难得肯开口向自己要求什么,却又遭否定。这般想着,他终究改了主意,料定届时多派些人手把她盯着,她一个弱女子,常年被关在深宫里,宫外举目无亲,又能逃到哪儿去?

夜飒心中打定主意,这才环紧她的肩,低声道:“罢了,你既然想出宫,那就出宫吧,出去散散心也好。”

这一夜,也不知是否因为夜飒在身边,朝颜难得睡得很好,一夜沉酣无梦。

三日后,朝颜登车前往京郊的慈恩寺。出宫虽只是一应从简,并无浩大声势,此行队伍却仍旧颇为壮观,昭阳殿的宫人更为此忙碌了整整一日。数十辆马车装载着各式各样的物件摆设,二十多名宫女寸步不离地伺候着,近百名羽林卫一路严阵以待地护着车驾前行,不出朝颜所料,这一次,依旧是杨烨护送。

车队行至上京城门,只停留片刻,守城官兵迅速按剑叩礼。马车缓缓起行的那一刻,朝颜撩起车帘的一角,凝望队伍最前戎装在身的高大男子的背影。这当是他最后一次保护自己了吧,再过几日,他便会起程离开上京,再见面,也不知是何时了。

却在这个时候,一乘极华丽精致的马车缓缓从对面驶近,似要进城的模样,车帘被一只修长白皙的男子的右手挑开,一张俊雅温润的脸庞瞬时跃入她眼中。

两驾车马一辆出城,一辆入城,面对面相驶,距离越来越近,那张脸也越来越分明。宇文晋磊似乎也认出了车里的朝颜,他从容一笑,朝她微微颔首,姿态高傲,仿佛春日里洁白繁茂的一树梨花。

慈恩寺乃皇家寺院,肃宗皇帝在位时沉迷佛法,曾于这里坐禅悟法,更有肃宗皇帝亲笔题词于后山,因此远近闻名,历朝演变下来便成了皇家贵戚礼佛之处。

寺里的方丈率着举寺僧人早于山门前恭候朝颜驾临,串珠和芳辰搀着朝颜下车,身后十步之外,则是杨烨带着一众羽林卫跟随着。朝颜望一望这青山碧水之间的庙宇,耳边是清脆悦耳的鸟鸣声,一时只觉神思豁然开朗,双手合十朝方丈致意后,自有小沙弥领着她主仆数十人进禅房歇憩。

深夜,无星无月,戌时下了一场沥沥小雨。

羽林卫因着避忌,也只在院落外四下巡逻,偌大的禅房院子里,四下里极静,只剩雨点打在院子里的芭蕉叶上的嗒嗒声。

芳辰领着杨烨进得禅房来,便看到安然坐在里头的朝颜。她坐在温暖的烛火光芒下,头发并未梳起髻,而是柔顺地垂在两肩,她侧过脸朝他微笑:“你来了。”

他点了点头,然后平静地走上前,在她对面坐下。

朝颜看着他被雨水淋得微湿的肩,便问:“听说你过些日子就要离开京城去遂州上任了?”

杨烨默了片刻,才道:“宫里说话不方便,我是来跟你道别的。”

她笑了笑:“你走了,我们也不知道何时能够再见面,今夜坐下来喝杯酒,权当为你饯行好不好?”

许是因离别的伤感,他喉中一阵堵,再说不出旁的话,只点了点头,声音喑哑地答:“好。”

朝颜侧身轻击掌,串珠便端了托盘进来,上头的盘子里是一壶黄酒,几样精致的小点心。她为他斟满一杯酒,道:“你救过我几次性命,如今我怕是也不能报答你什么了,这些都是我亲手做的,很久没做过,有些生疏,若是不好吃别笑话我。”

杨烨僵在那里,定定地看着她,朝颜伸手拿起筷子为他夹了一块儿,递到他面前:“尝尝看?”

他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她。从小到大,除了早逝的母亲,这是第二个女人亲手为他做东西吃。

酥软香甜的合意饼,甘甜中带着一丝苦涩,如同那一日暴雨里她眼眶中流淌不尽的泪。

朝颜微笑地看着他吃东西的模样,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她还是青涩少女的时候。那天她兴致勃勃地跟着御膳房的嬷嬷学做了糕点,高高兴兴地带去未央宫想让夜羲尝尝,却撞见了慕思筠和他在一起的场景。那一天,她提着食盒,像一个自惭形秽的小丑般躲在廊柱后,生怕被人发现。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亲手为谁做过吃食,哪怕是后来委身夜飒,哪怕是后来与夜飒也算有过一段快乐的日子,她也再无这样的心思了。而今夜,到底是为了圆当年未圆的梦,还是仅止于感激,连她自己也分不清了。

见杨烨始终低着头,朝颜轻轻问:“怎么了?不好吃吗?”

“不是。”他胸口一阵憋闷,眼眶里涌动着陌生的酸热,却竭力镇定心神,哽咽地说,“很好吃。”

朝颜吸了吸鼻子,松了口气。

两人静静坐了会儿,抬起头,彼此间竟是泪眼相对,她没有再说话,他亦无言。

他认真地吃完那盘合意饼,又狠狠饮尽了杯中的残酒,这才道:“若无意外,这个月底我就要走了,今后,你要保重。”

朝颜心中忽然难过起来,却始终微笑着,她问:“将来会和那位太尉小姐成亲吗?”

杨烨克制着,道:“那是姑母和婶婶的意思,我不能违抗。”

朝颜便道:“是啊,男人总是要成家立业的,她们也是为你好。”

“我……对不起。”杨烨怔了片刻,犹犹豫豫地说,“其实……我—”

“别说。”朝颜却出声打断他,她声音有些颤抖,“你别说,什么都不要说,这样就最好。”

翌日,法事做了半日才告完整。

大雄宝殿内,僧侣、侍从以及宫人早已悉数退下,朝颜持香在手,立在佛前虔诚祈愿。静默独立片刻,伴随着细碎的脚步声,身后蓦地有人走近。

“谁?”她皱眉扬声问道。

“是我。”斜阳的余晖投在缓步走进殿门的男子身上,但见他衣袂飘然,玉树临风。

朝颜甫侧目看清来人是谁,后背瞬间一凉。那双眼睛又在盯着她看,里面盈满了微笑,分明如此温煦柔和,却令她心中生出了道不明的透骨寒意。

一看到这张脸,那些梦境里缠绵亲密的暧昧画面瞬时浮上朝颜心头,她面颊上陡然生起热意,立时竭力稳住心神道:“若没记错,宇文家一向可是不信佛的,本宫与王爷似乎也并无交情,王爷既不为求拜,却是作何?”

“为等……娘娘幸临。”宇文晋磊微微一笑,悠然近前几步,依旧含笑地望着她,“该来的没有来,不该来的却来了,不知臣站在这儿,娘娘是否还有兴致待下去?”

朝颜轻笑一声,下意识地回避开他的眼神:“王爷又不是瘟神夜叉的,本宫为何待不下去?本宫还要拜佛,你有话就快说,若是闲不住,便画个大花脸敲锣打鼓唱戏去。”

“娘娘说的是,臣一看娘娘就是佛缘颇深之人呢。”宇文晋磊含笑地朝观音像走近几步,却只立不拜,“臣不过一俗人罢了,无求于佛祖,自然没什么好拜的,来此不过为能与娘娘叙谈叙谈,娘娘莫非要让臣败兴而归?”

“很多人都对本宫很失望,不差你一个。”朝颜将香烛插在银灰之中,转过身不与他再做纠缠。

宇文晋磊看着她,分明是一脸清丽高雅的微笑,说出的话却又是另一番口风:“娘娘的皇帝弟弟有没有告诉过您,娘娘生气的模样很动人?”

“出言不逊,你好大的胆子!”朝颜怒目视他,“本宫虽死了丈夫,可也由不得你这般肆意轻薄!”

“胆子不大,今日也就不敢来这里招惹娘娘了。”宇文晋磊神色依旧从容,只是笑吟吟地看着她盛怒的面容。

他身上陌生的伽南香气息随着他的靠近慢慢萦来,不同于夜飒身上的龙涎香气,这样的薰香微苦,却又带着惑人的迷醉气息,仿佛冰凉滑腻的毒蛇,会在人猝不及防之际攀上去咬人一口。

朝颜握紧了掌心:“难道你就不怕被他知道吗?若让他知道你的心思,管你是藩王公侯,下场可都不一定好。”

宇文晋磊脸上的笑容仿佛滞了一瞬,原本幽蓝的眼眸又深邃了下去,他依然语气柔和地道:“依目前的形势,他既召了臣回来又怎会轻易动臣?莫非娘娘和他相处这么久,他是什么人,权力与女人哪个他更看重,娘娘还不知道?”

朝颜打量着他,嘴角慢慢漾起笑:“你确实有自傲的本钱,且牙尖嘴利,很是有一番本事。”

他却并不介意,眼神仍瞧着她美好的侧颜,帷帐的阴影下,她的神情分明冷若冰霜,而那双如墨玉般的眸子里却光芒雪亮,此时只剩炫目的黑与白。任他自持心志坚定,这一刻也不由得心神一漾,下意识地便欲靠近。朝颜一惊,用力想推开他,怎知这个看似温和的男人其臂力却大得惊人,他牢牢地箍住了她的肩,竟让她丝毫挣脱不开。

“你放肆!”朝颜又惊又怒,下意识要一巴掌扇去,然而这个男人太狡猾了,他敏捷地一把擒住她的手腕,然后轻轻松松地将她顺势揽在怀里。

这个心思叵测的男人,连做出这般淫邪下作之事也是如此从容自若,仿佛他与她之间,生来便该如此。此时二人距离如此之近,他身上的伽南香如上好的媚毒,无孔不入地萦进她鼻息之间。那些本以为早已忘却的旖旎梦境便如在记忆里生了根,并迅速冒出土,疯长蔓延,缠得她快要窒息。

朝颜终是疲惫了,疲惫得连呼吸都没有力气,她干脆仰起脸,伸臂钩住他的颈,吐气如兰:“本宫倒想试试在他的眼皮底下,你能有多大的胆子?”

窗外的阳光映着她唇边若有似无的微笑,冶艳得近乎妩媚。这样的笑,却让宇文晋磊蓦然停住攻势。

有种女人的笑,和罂粟花是一样的,越是娇艳,越有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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