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时分，宫门缓开。上朝的大臣们踏着清晨冷冽的薄雾纷至沓来，各府的车马停满了宫门外。

皇帝今儿气色不佳，朝堂之上火气格外地旺，将几个差事办得欠妥的臣子狠狠地发落了一番。

皇帝心情不好，朝会早早就结束。

丞相公孙离特地等在下朝之后偷偷地跟崔海亮打听，这才知道是六皇子出了事。

公孙离一听，顿时也心焦不已，“六殿下一直未醒？”

“是啊，大人。”崔海亮陪着皇帝在显阳宫折腾了一宿，也是满脸倦色，“此事陛下不欲太多人知晓，只是大人乃是六殿下外祖父，又素来疼爱六殿下，故而陛下示意奴才将消息透漏给大人。还望大人千万要保密，这事儿连三殿下也还都不知道呢！”

公孙离忧心忡忡地点头，“多谢公公告知。有传闻说那鬼医近来曾在京郊现身，老臣会在宫外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寻到鬼医。”

崔海亮的面色一变，“丞相大人，这可使不得。你知道陛下曾下旨严禁鬼医踏入宫中半步，若被陛下知晓此事，怕是要弄巧成拙。老奴知大人心疼六皇子，但大人可万万不可招惹鬼医。”

“公公误会了！”公孙离解释道，“传闻鬼医与医神乃是死对头，医神一直以铲除鬼医这个祸害为己任。如今鬼医既然有踪迹可寻，想来医神也一定会循迹而来，若能寻着医神出手相救，或许六殿下即便没有奇药在手，也能转危为安。”

“可不是说医神早已不在了么？”崔海亮将信将疑，“而且就算医神再世，怕是也无法保证能让六殿下完全康复。眼下陛下的意思，还是希望大人能尽快亲自走一趟东越，看看还能不能寻到那蓬莱烟的踪迹。此事还望大人能尽快，六殿下怕是不能久等。”

“老臣领旨！”公孙离朝主殿方向隔空一拜，又转身对崔海亮说，“老臣一定尽力为六殿下寻药，还请公公转告皇后娘娘，让她务必自己保重身体。”

“大人放心，奴才一定将话带到。”崔海亮躬身应下，“大人也多加保重。”

辞别公孙离，崔海亮匆匆往乾穹殿向皇帝复命。

一宿未眠的皇帝面色憔悴地坐在案前，面前是堆积如山的奏本。

见崔海亮进门，皇帝缓缓放下奏本，“丞相已经走了？”

“是。”崔海亮弯腰点头，“丞相大人乃是六殿下的外祖父，此事他一定会尽心尽力去办，陛下只管放心。”

皇帝捏了捏眉心，“朕不是不放心丞相会不尽心办事，而是担心……这世上究竟还有没有第二枚蓬莱烟。”

“陛下，老奴觉得，既然当年已然绝迹的岩火籽都能再度现世，蓬莱烟当年远不如岩火籽那般难得，或许丞相此去东越就能顺利寻得。”

崔海亮倒好茶水，上前替皇帝按着肩膀，“陛下一夜未眠，还是仔细着自己的身子。不如先去歇息一会儿，再来处理政务？如此多的奏疏，怕是一时半会儿也批阅不完呢。”

“朕何尝不想歇会儿，可这心里头的事儿太多，朕实在是放不下啊！”皇帝摇头叹气，“就算丞相真能寻到第二枚蓬莱烟，显儿又能不能等到那个时候呢？”

“显儿和蓉儿都是朕的骨肉，若要为了显儿而处置蓉儿，这手心手背都是肉，你让朕如何忍心？可若不处置蓉儿，如何平息皇后与丞相之怒，又如何还显儿公道？”

皇帝眉心深锁，左右为难。

崔海亮心底不由也跟着轻轻一叹，尽力宽慰着皇帝，“陛下放心，六皇子自小就福星高照，一定能化险为夷！只要六殿下无事，皇后娘娘素来识大体，定不会再为难小公主的。”

“老奴知陛下为难且心焦，只是再如何陛下也得保重龙体，北原上下这么多陛下的子民，百姓们都还指望着陛下呢！”

皇帝颇是无奈地靠在龙椅之上闭目养神，“海亮啊，你说朕这么些皇子之中，究竟谁能为朕分担分担这千斤重担呢？”

皇帝忽然问出这话，将崔海亮吓了一跳。这话可不能随便答，他谨慎地弯腰低头，“陛下的皇子个个都优秀，自然是都能堪当大任替陛下分忧的。”

“你这个老滑头！”皇帝隔空点了点崔海亮，“朕问你个问题，你倒好，囫囵个把球踢回了给朕！”

“陛下，老奴说的是实话。”崔海亮笑，“三皇子杀伐果敢，四皇子细心周全，五皇子冷静睿智，六皇子虽是心智不全，但却纯真和善。陛下的皇子，可不是都继承了陛下的优点，个个都优秀么？”

皇帝冷笑，“老三杀伐果敢？你是想说他杀戮暴虐吧？这点倒是与朕年轻时颇为相似。做君王的，就需要这般冷硬的心肠。否则，如何坐稳这个位子？只是这孩子自小像他母亲心气高，又急功近利，处事显得有些毛躁，终须得再磨磨。”

皇帝继续淡淡地说，“老四确是细心周全，事事妥贴。但凡交到他手上的事儿，件件都办得漂亮极了，不必朕多加操心。只是老四太过重情，朕就怕他太过心慈手软，日后有君王的心智，却无君王的心肠，终是要吃亏的。”

“显儿那孩子朕只盼他此生平安顺遂，再无奢望。至于老五……”崔海亮默默地听着，低头不语。皇帝顿了顿又言，“那家伙不提也罢，自小最会给朕找不痛快的就是他！若真是个聪明睿智的，当年他就不该如此折腾！”

“海亮，你说朕何曾薄待过他？他当年偏要固执任性，最终把自个儿折腾成如今这鬼样子！他就是成心想气死朕！”说是不提也罢，皇帝却是越说越多，越说越气，“当年他母亲的事能怨朕吗？你说他跟朕置什么气？咳咳……”

“陛下息怒！”崔海亮忙替皇帝轻抚后背顺着气，“五殿下不过是年轻气盛，这人年轻的时候，谁又不曾做过冲动的傻事呢？”

“所以说，老五那家伙根本就不是个堪当大任的材料！”皇帝气得接连喘气。

崔海亮连连点头，“是是是，陛下正值盛年，大可再多加磨砺几位殿下几年。不着急，不着急。”

说曹操曹操到。乾穹殿外，皇帝那个最不成器的儿子难得主动不请自来。

“启禀陛下，睿阳王在殿外求见。”

皇帝刚理顺的一口气顿时又喘了起来，“他来做什么？”

崔海亮道，“五殿下平日与六殿下亲厚，想来是因为担心六殿下。”

“他担心显儿？”皇帝气不打一处来，“你没听皇后说么？他只顾着与那姓杜的丫头搂搂抱抱，连自己的胞妹都顾不上，你还指望他能操心显儿？”

“陛下，五殿下畏冷。此时外头风大，还是先把人请进来再说吧？怕是久了，殿下的身子会受不住。”

崔海亮如此一说，皇帝也没有再继续置气，挥挥衣袖示意下去。传讯的宫人一时没看懂皇帝的意思，崔海亮连忙提点着，“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请睿阳王进来。”

“是。”

司马燚进了乾穹殿，杜若也马不停蹄地奔赴了清雅居。

司马芙虽不能说话，却能通过纸笔与杜若交流。她向杜若简单地交待了亦欢的行踪，原来亦欢自离开显阳宫之后，并未回清雅居，而是去了乾穹殿外寻曹婕妤。

当时曹婕妤跪在乾穹殿外，试图为小公主司马蓉求情，却反被皇帝罚跪了一个多时辰。可乾穹殿外，却无人见过亦欢。

“大公主的意思是亦欢藏身于前庭，正伺机将偷换的蓬莱烟带出宫？”

司马芙点头。

“看来大公主与五爷所见略同，此时他正去往乾穹殿，请旨闭合宫门，严查进出的所有官员。”

杜若又问，“只是我有一事不解，大公主既然早看穿了亦欢，为何在显阳宫内不直接在皇后面前揭发她？如大公主与五爷所放的这条长线钓不到大鱼，岂不是害了小公主与六皇子？”

虽非一母同胞，可到底也是血脉相系的弟妹，如此举动也太过冒险与无情。

这些话杜若没有说出口，可司马芙却听出了杜若的弦外之音。她提笔写下，“无真凭实据，不足取信于人。”

在众人眼中，司马芙本身就是一个不正常的人。想来亦欢会对司马芙放松警惕，并最终露出了破绽，也正是因为被司马芙这些年不正常的举动所迷惑了，认为司马芙就是一个没有任何威胁的存在。

只是大家都没想到，司马芙这些年的表现竟是半真半假。不能开口说话是真，然心智不全却是假。

只是这些年司马芙装得太像，此时就算她肯贸然暴露自己心智恢复正常的事实，怕是也无人会轻易相信她。更何况她手中并无真凭实据，且无法开口说话。

一系列的原因，迫使司马芙只能选择继续保持沉默。虽然六皇子与小公主都身陷险境，但躲在暗处的司马芙也为他们偷窥得了一线生机。

司马芙又接着写道，“五哥有言，大鱼落网，方得平安。”

是啊，宫中刺客余党一直未抓捕归案。这就如同一根藏在贴身衣服里的刺，让你随时随地都如坐针毡，不得安生。唯有彻底将这根刺找到并拔除，宫中才能真正地安宁。

大鱼落网，方得平安。

杜若默念着那几个字，虽知司马燚有他的高瞻远瞩与为计深远，然杜若到底是个女人，总舍不下眼前的牵念。

“可结果若是鱼死网破呢？六皇子与小公主岂不是就成了无辜的牺牲品？”

司马芙垂眸，却久久未曾落笔。最后反倒将满是墨迹的宣纸扔进火盆焚尽，再未留下只字片语。

杜若明白了她的意思，勉强地扯了扯唇角，只道了一句:“皇家果是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