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抱着的是只狼」

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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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直去波士顿的飞机于傍晚离港,切过换日线,降落是另一个半球的傍晚。

夜里下了雨,连翘在床上翻来覆去,听雨一声大过一声,不知对段瓷的行程有无影响。手机始终安静着,没消息就是好消息。他顺利起飞,空荡荡的房里她一个人,把被子裹得再紧,也无法驱逐盛夏里的寒意。

刚入睡没一会儿闹铃就响了,简直要比被时差折腾还难过,眼球休息不足,轻一转动就酸痛流泪。连翘勉强撑起精神起床洗漱,刷着牙挑衣服,选好后回到卫生间漱掉牙膏,抬头凝视镜子里的自己,发怔片刻。就这样的活着,细水长流到哪天,才是尽头呢?

整装出门,天还是没有开睛,阴且闷热。

挤公交车挤电梯,在前台端坐8小时。

半年来几乎每个工作日都是如此,行将机械。像今天这种厌倦感,不知从哪天起在心里萌生,愈加强烈。往往不解小莫与燕洁的兴致勃勃,连翘有时会想,如果当年夏初没带着她嫁进连家,现在的自己,会怎样?凭她的音乐细胞,纵有天才母亲教导,在艺术方面也恐难有所成就。唯一可圈点的大概就数肯学上进,总之一份体面的工作,靠她自己,还是寻得到的。起点自然是降下去了,如段瓷所言,在中国版图上,运气比实力重要,没有家底的青年才俊想拼份事业并不容易。倘若这样,她如今最多熬到中层,或许扎挣着上爬。倚器这副遗传了夏初七分模样的皮相,业绩总坏不到哪去。

如果没有长在连家,她能够接受这种想象中的平常人生吧。因为燕雀鲜图鸿鹄志。

可惜曾经沧海难为水。

3岁那年,她被夏初带到一个男人面前,教她说这是爸爸,并告诉她:妈妈要和他结婚了。已不记得婚礼,但他待她们母女是恨不得拿天下来讨好的。连翘得到的太多,享受了太久,陷入得太深。多年后终于明白,他真心相待的,只有夏初,而自己不过是他讨好夏初的工具,再沦为他对夏初打击报复的工具……一个精心维持了数十年的谎言被揭穿时,周遭繁华炼狱。

她试图将过去一笔抹杀,假装没有经历美衣玉食,不曾获得令人推崇的学识荣誉,甚至他给的思维方式,也统统都摒弃。害怕藉由这些,来提醒痛苦。然而在做了这么多之后,除了形式上的颠覆,根本上,什么也没改变。她主动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团乱,可记忆犹在,伤犹在。

直到段瓷不留情面戳破她的伪装,恶毒地告知:你失败了,连翘。

她才恍恍惊觉,伤口似乎不该捂着掖着,那些伤痛没有自限性,必须采取积极主动的治疗自己她却怀揣一丝侥幸,盼着能够鬼神不知地痊愈。

结果是感染化脓,越伤越深。

不觉喃喃:“差点死了。”

小莫探头看了看,“你在打什么游戏阿连?”

燕洁捧着桌签纸架等一堆零碎儿从行政部出来,正听见这话:“别玩了你们俩!谁替我把这月办公用品单子打完?”小声抱怨,“MISS陈大妈让我去展会那边儿帮忙。”

连翘赶她,“去吧去吧,我来弄。”把无故感伤的闲情逸致用在琐碎的记录中。

午饭回来,在电梯里遇到安绍严,连翘没避讳地直接尾随他进了办公室。

后者则好笑地看着跟屁虫,“以后可不要再说我坏你名声哦。”

连翘媚眼飞飞,“我自愿的。”

安绍严在点烟,火焰一跳,他打个冷颤,“好奸诈的表情。”

连翘哼了哼,动作不恭地抓走他的杯子,“茶还是咖啡?”

“热水。”他靠进椅子里揉胃。

连翘皱眉道:“又吃早点了?怎么这种正常人都做的事,对你来说人间极刑一样?”接了杯热水给他,“可怜的小寒,爱心成了虐待亲生父亲的原动力。”

他笑呵呵地说:“胃痛但心甜。”

连翘无奈,“要不我去给她说一下好了。爸爸胃不好不能吃早点,也免得她每天起早做饭那么辛苦。”

“别说别说。她喜欢做就做咯,不然又大惊小怪。”小寒很怕人生病,安绍严不想女儿担心。“再说早餐还是有必要吃的,我是太久不吃还没适应,慢慢习惯了就好。”弹弹烟灰翻看桌上的文件,“你要干嘛快说。外头一群人等我开会呢,还有项目报告要看,还有支票要签……这又是什么东西?这个不是签过的?”

连翘细细瞟他一眼,谗言:“那些拿你薪水的都在干什么啊,让老板忙成这样?真是些没用的人!”前倾着身子稍微凑近他,“开了他们换我吧。”

安绍严正审阅陌生的文件,随口答:“是啊,都不如一个小翘有用。”

毛遂自荐就这么被忽略了,连翘寒下脸。

许久没听到声音,安绍严纳闷地抬起头,猛然明白她在说什么,扶住险些被这消息震掉的眼镜,他犹豫着开口:“拿这话逗我,小心挨揍。”

“带我去昆明走一走吧。”连翘懒懒将双腿交叠,肘撑在椅子肤手上,指尖缠卷发梢,“我有差不多一整年没接触行业了,那个项目已经到后期,让我跟着熟悉一下如何?”

就像她刚到北京见他时一样,只说要什么,不说为什么。而他的反应也一如当时——

合起文件夹,安绍严说:“好。”音色温和如暖雾,巧妙地掩饰了惊讶、好奇,与难明的心疼。

那副碍事的眼镜,挡住他全部情绪,连翘只能看见他嘴弯弯一道弧,唇沿噙着宠溺。眼中无端端水气半盈,她笑笑,“那安总要不要看看我的简历?”

安绍严讨饶地望着她,“我不是已经同意了吗?”他早就鼓励她从事喜欢的工作,是她自己闹别扭不做,时隔这么久才肯改主意,不知与段瓷有无直接关系。

段十一本事大,最擅长的莫过于扇风点火。

死而复苏的小狐狸,再加上个肆无忌惮的段十一,一个有贼心,一个有贼胆,他们会用行动为业界解释什么叫做天下大乱。

安绍严是绝对不肯放连翘去新尚居招摇的,反正只要她人在恒迅,搞出多大的动静,他都可以压场。“去去去,给我准备间会议室。”

连翘伸着懒腰耍赖:“好无聊~~”

安绍严憋笑:“一天没有任命,你还是公司行政。赶快去!不然扣工资。”

她极不情愿地应一声,忽而却换上管家婆嘴脸,“你抽空得去做个检查,胃肯定有毛病。我那时候写论文不按时吃饭,没多久就查出个胃炎来……”

说到这个,安绍严坐直身子,“前阵子你说要回美国研究所?”

瞳色微微变化,视线拉到桌面堆积罗列的文档上,连翘抱歉地抿抿嘴唇,“还是要走的。但一时半刻走不了,就趁现在积攒些实战经验,再去丰富理论。”说着呵呵一笑,“将来我在学术界呼风唤雨了,给恒迅做顾问。”

安绍严重新倚进椅子,失望地挥手,“去吧,忙完了这边我安排你进入项目。”

她这才美美地起身,伸出两指打了个帅气的军礼,礼毕又说:“你不要以为我只是拿你的项目练手,我底子好,用不了个把月,落下的那些全拣得起来。到时候放眼全公司根本,没人敢在我面前称商业地产专家,他们有几把刷子我都看得清楚。”狂妄可不是假装,她自觉确有资本。

安绍严对她有决心要做的事,从来不会小觑。虽然大部分时间在学习,可她参与做过的那些规划设计,现在都已成为内地新型购物中心的典型案例。这么久不接触行业,两个小时写出的稿子也能让业内人士奉为佳作。临出门之前她眼里一闪而过不安份的光泽,是安绍严最早熟悉的连翘的神情。

回想起童年时的小翘,就已经表现出对自己想要的东西势在必得的霸气。幼儿园组织小朋友表演舞台剧,她因为唱歌不好听,跳舞又踩不上拍子,被安排演森林里的背景小动物。可她哪是甘于做背景的孩子,时而蹦跳抢戏,时而大声给白雪公主提词,最后老师只好让她反串扮演戏份不多但同为主角的王子,整出戏才得以继续排练下去。

安绍严喜欢她这种个性,好强又不死犟,懂得采取非暴力不合作手段来为自己争取位置。然夏初并不乐观,她说这么小的孩子太有主意了,长大了还不把自己累死。

进而叹道:“小翘儿以前不这样的,越学越像明云”。

连明云就是夏初那外表阴森,内心也不见得明亮到哪去的丈夫。有着比常人略小一圈的瞳孔,蒙以黝黑之色,看似安静,却是时刻准备吃人的神态,就像鳄鱼。不只安绍严,恐怕除了余夏初那个奇女子,再无几人能做到与其持久对视。美茶还开玩笑似地说那种眼睛看久了,很不利于胎教。彼时连翘对恐惧与危险的感觉神经尚未健全,审美观也很严重有问题,居然说爸爸的眼睛全世界最漂亮。对外貌极度自恋的安绍严,听了这话很不以为然,可总不能拗着一个孩子对偶像的称赞。

现在想想,夏初倒是真有先知特质。

安绍严从没想到有一天会在连翘眼里看到化解不开的郁结,近乎绝望。

连明云教得太好,倾其所有。连翘是拿来主义者,好的坏的都学了十成十,包括父亲那扭曲了的坚强定义:宁可把自己压迫得畸型,也不愿分担给别人。

所以安绍严并不知道连翘为什么离开深圳。连翘什么也没说,他已猜到最坏。

出了事,每个人都有责任吧?安绍严想。

那个有着鳄鱼眼睛的男人,由始至终肯赠与温柔的难道只有妻子吗?而一直珍宠的女儿,崇拜父亲有如神抵的女儿,对他而言,仅是一只可以任意摆布的玩偶?

阴云遮天蔽日,浓漫在城市上空,天空一片铅灰,雷雨说来就来,疯狂眷恋人间的一切,久久亲吻,迟迟不肯罢休。雨下到最大的时候,连翘站在热气氤氲的茶水间,看着窗外冰冷无机物组成的世界,而身边的温暖感觉明显,却触摸不到。远方银白妖异的闪电,划开弥散雨雾及灰色楼群,划不破伪善。心中蒙尘那部分,这样的雨势也冲涤不净。

回到家接了芭芭拉电话,原来是生病的母亲想见儿子。段老夫人向来多病,这次想是病得厉害,否则也不用折腾段瓷回去,连翘关切问起,芭芭拉叹道:“别提了,这场病来的……算我一半吧。”她家那漂亮的混血儿放假在家,忽地爱心萌动,把姥姥的胖猫给扔滚筒里了。洗衣机没转,但他有样学样加了不少洗衣液,猫是活生生溺死在里面的,等佣人发现的时候都泡涨了。芭芭拉于是跟老段商量,就说跑了吧,总比那惨样让老太太看见了强。不想第二天孩子自己一拍脑门儿,想出来不对劲了,跟姥姥一五一十的认错。

芭芭拉心知肚明,“我妈肯定是一腔邪火没地儿发,也不能冲小约翰来,就说我和老段不教好。血压吱——就飙上去了。念叨我们俩不省心,‘十一在跟前儿多好,就这一个懂事儿的还送不了终’……说得邪乎着呢。人老了你拿她没法,我说人十一现在忙得脚打后脑勺都快转成个团了,那不行,非得让过来,到底提溜来了。哎?话赶到这儿我得说一句,我很不满意你啊狐狸,十一怎么肥成那样?”

连翘听她语气怪异,猜想主角正在一边,便故意说芭芭拉不争气,在身边尽孝的反不如人家半个地球外的。

芭芭拉酸溜溜笑,“那人家就是离了太阳系,也到底是儿子么。”

段瓷插话进来,“你俩能说就说,没说的挂了噢。”

芭芭拉识相极了,把手机还给主人:“你说你说。”

段瓷劈头就问:“说我坏话是不是?”

不早不晚,接近午夜的凉夜里,他的声音就这么自然传来,娓娓说着旅途的不顺利。连翘把手机伸到窗外,让他听落雨的声音。他调大话筒音量,给她听波士顿的天气。

她听见脚踩着木地板的咯吱声,开门声,室外鸟鸣叽叽。还听见自己舒缓安定的心跳声,节拍清晰,很动听。眼前仿佛有绿草茵茵,狡黠的松鼠蹲立于树下好奇观望。

而它眼里那个陌生的东方男人,正拉长唇线,串起两个酒窝,诱惑地对着电话问:“你想我了吗?”

连翘一派天真,“呵呵。”

段瓷骂道:“傻笑。”

她告诉他:“段瓷,我加薪了。”

原本打算苍白的生活,忽然间五彩斑斓,忽然间有了开花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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