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无妄之功

松枕峰泼墨的绿越来越浓，凭着对山野时令的感受，当点翠的山脉显示浮动镶边的蓝光时，脚力知道，节气已是晚春。

各方道友相互拜门，玄真弟子们练功的强度增加，通玄了道的练功场面更显热烈，壮大。

朝野劝农，敲响春遁的木铎……遥声清晰可辨。

脚力每天跟随苍翠宫的弟子们挑水，采草药，打理玄场，修悟功课经。

玄河流动的清水，泠泠锵锵，婉转舒脱，畅朗地迈开阔步，一路笑歌……奔跳向最远的云乡。

苍仙尊云游的小小竹筏，也一定绕过南屏山了。

那是脚力唯一知道的松枕峰最远的界限。苍仙尊说:出了界限，弥罗盛张的大玄之气就会衰减……

脚力记住这一点。

把死板简单的事情，持续做……在某个说不定的日子，道心就会自行顿悟，提引清气，把境界升进一层。

苍翠宫的大弟子都深悟此理。

那些亲蒙苍仙尊临境点化的弟子们，领悟玄真的思觉何等超乎，在脚力的眼里，一直是一个神奇的迷。

脚力亲眼见过:为了练功的一个字诀，一个形动，大弟子们用足死力和执念。

有几次他们练功，不慎遭到内伤……关键点上，苍仙尊就会去“润功”。

即时把他们接近自残般的动作——散瘀、修补、谐通、助气……帮助他们顺利地度过功力的瓶颈。进而，顺势升华他们的道力和功法。

修真的功力与境界越高，遭遇的挫折就越频繁，有时甚至存乎一念！天阙品弟子更是这样。

谨小慎微，并非弱小，而是功力强大的表现！

没有苍仙尊的督导，弟子们只能修炼、巩固平素的动作。

天阙品，地界品……对脚力而言，简直是梦鹤啊。在他眼里，那些门品就是功力粹拔的高端。

师尊不在的日子，脚力每天跟随大弟子们的时间变多些。

人灵品的他，因为收拾练功场杂碎，攀到天阙品，简直就是意外。

大弟子们喜欢显威:轻盈弹飞，如猿走树，发力碎石……还有造风掌，火刀，响龙鞭，七星挂……个个手段高卓，如花绽放。

一次，脚力看得着迷，心口一热，嘴巴不禁系挂了一线呼噜噜的流涎。

师哥师姐见到，笑闹得简直连练功的偈语都念跑调儿了……

“脚力，你不是最能猜出‘话’珠秘密，灵性应该不差，干嘛到现在，连功课经的首句都背不下……”

“光有灵感不行。锻体铸形，握控心性，才可以让道化借力迸发，达到极致……”

“蒙猜，那是小孩子最好奇做的事。”

只要话题落到脚力身上，师哥师姐，每一个人都是指教他的令师大驾。

尽管苍翠宫弟子都知道:脚力是苍仙尊的贴身小道僮。其实大家心里清楚:脚力只配做——递茶接碗的碎杂小工。

……

脚力满脸通红，一听大弟子们的话，转身就逃，仿佛声浪的波澜会把他催到了南屏山的那边。

今天，晨练完毕。

脚力劈柴，打水，洒扫……帮膳房伙计收拾完细软。

膳房大厨是一个精干麻利的老叟。毕竟是习玄练功的人，身手移动特别敏捷连贯。

动作一经他的触发，可以完美地化成无间断的光滑轨迹:豆芽弧线、箭头风、拉面抛物，撇汤缠碗……

每次给炉内添薪，老叟脚尖随便一点，柴段就变成被击打的木嘎子，精准飞进火膛。

在老叟看来，这些无非是熟能生巧的琐碎事。

而脚力却以修习功课经的努力，喜欢借此训练稚嫩的腿脚。

天阙品，地界品的大弟子功法那么深奥，人灵品弟子水准再高，也与上品门存在质别。脚力悟不透上品门，反倒对膳房俗务的活儿看出了兴趣。

“飞流转碗！”脚力撑半瓢水，冲两米外的粗瓷大碗，一扬手。

“哗啦……”水柱险些将碗打翻。

“你这是泼水。”老叟显然被逗笑了，他摇摇头。“趁年少身子骨软，去道场拉硬功习正法吧，这些尽是粗活……学这些干嘛……”

脚力懊丧不已。“可我连俗务都干不好……更别提拉硬功……”

“控勺定心，一意画迹，钩挂在腕，蛇屈自黏。”老叟说教一段经验。随手操瓢一扬，一道婉转溜光的水蛇，跳入粗瓷大碗，飞旋一圈，静静地泊在碗里。

其实，老叟是即时顺脚力心情，嬉耍操厨的把戏，并表现出认真劲儿，有意激发脚力心里低落的信心。

朴素，难得的好意！

是的，没人在意的那种忽略感，才会很容易中伤一个人的自尊。

“谢老。”脚力礼貌地道。随后，沉思着，搔搔脑袋走开了。

脚力来到九台口坪前，洒扫石秤台面，台阶，玄场……把一夜大风吹落的树枝，树叶，碎石……打扫尽净。

奇怪，只有来到这里，心情才能平静轻松许多。

毕竟，料理场地、收纳、陈设……所有别人看不见的杂务，才是脚力在松枕峰最正规的职业了。

干别人的事，危险。死于自己的职责，无咎。

话粗理端！自从进入苍宗门，他就打算做一个有事可为、心安理得的本分弟子。

他也想好生修炼，进入上品门。只是吃不准功课经的深意。这让他经受一连串的失意和打击，尤其是苍仙尊外出后。

脚力心里明白:苍仙尊眼里的那个“自己”，绝对不是大弟子们认定的样儿。

要不，苍仙尊怎么可以随便把这等密功，传授给小小的他。因此，脚力天天寻思着——争口气！给苍仙尊撑撑体面。

的确，拥有苍门云步，脚力发现最近身健骨轻，和大弟子们一块儿外出采撷草药，躯体没有负累的沉坠感。

同时，脚力干的杂务更多了。

每天晨练完毕，脚力就会像人墙缝隙，激灵穿梭的耗子，将散掷地上的械具飞快地拾起来，摆放到武架上。

只有这时候，那些大弟子们才会略示惊讶:这小子竟有点蛮力气呢。

因为他们知道，有些械具是一个大弟子的力气才可以拿动的。

蛮力是苍门功法的最底层，永远跟傻和笨在一起。代表着只会竭尽生理极限的莽撞之举。就像只会举重，不擅搏杀的大力士。在内力修真的人看来，这是大忌讳！

人灵品里，力量大的出奇，道力笨拙的人，确实有几个。

越是这些力气大的人，悟道、施法、操械的技巧都差人一等，道力不见质变和精进。更谈不上顿悟和升华了。

所以，大弟子们会讥诮脚力:那是与饭量有关的功夫！

有弟子预言:嗤！脚力力气大点算什么呢，只消有一丝发福变胖的可能，品位就只能跟随体重——从此摇摇欲坠了……那时候，他留给松枕峰最深刻的，就只有脚印……

“嗯，我就这样不争气吗？非要变成别人说的——饭桶？”脚力坐在石阶，气愤地抱着小脑袋。

他的身体里总有一股股使不完的劲，就像蓄满水的湖泊。可是，偏偏死活找不到泄洪的断口。

实在理解不了功法要旨和真诀，还要拼命拉练，脚力感到自己快要被一种偏执的感觉撕扯成两片。

九台口和缓的风，吹着这个苦思冥想中的埋头少年，空气里只有乱发纷披烟飘，衣袂簌簌翻动……

许久，九台口前，缓缓矗起一个小小的、黑魆魆的身形……

“控勺定心！”随着一声呐喊，那人右手操驽般猛提，空气搅动一波震颤的呜咽。紧接着，右臂凝滞瞬止，不动。空间只剩下——飘发撩拽一尊僵化的躯体……

“一意画迹！钩挂在腕！”声律联缀，一个溜圆轮转的腕关节顺旋，就像一枚，仰上而下，又卷下而起的莲花大勺，把胸口前的空气，舀水一样斟满，擎在半空中。

遂左手掌风冲外一掀，右手缓缓向左，向上，利落地勾出光亮可见的银弧，身躯借左掌的反推，轻轻稳住漂移之躯……

“蛇屈自黏！”

一抹淡淡的空气仿佛负重的水滴，蛇一般钻进身旁——插令旗的石窠里。

末了，脚力收势，定身……整个过程像顿悟后，登玄了道的高真！

他甚至听到，躯体初次开发，内力收敛之际，仍然哔哔啵啵……火花一样在体内爆炸的余响……

这才是真正的脚力！

脚力隐隐约约预感到:苍门云步蓄体的道气，借助竭尽的拼力，正源源地催开身体沉睡的血脉！

当下，脚力明白了苍仙尊所说的话！

“师尊！弟子真的配合上心性，触发了苍门云步真实的潜力了……”脚力望向南屏山，用震颤的声音，激动地喃喃道。

就是这一次，师尊口里那些曾经美妙的话，变成真实存在的经历。比任何记忆更深刻！

他知道:从此时起，自己就是人灵品上等中，可以真正修悟玄秘的精英了。

脚力心里对玄门功课的道理，一霎那有了灵感，那些曾经留在书籍的字眼，已不再古板，生涩……而是融进血肉，一点点变的润绵……

真实地从肉体走过一次与心灵合力的劫——这就是道性升华的亲证。

突破了灵性最低等——那个死亡般沉寂的心灵空间，脚力知晓:今天，自己才配做松枕峰真正的玄境中人。

而灵性的机变，出自膳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