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尔德斯的神情中不可避免地显露出了一点错愕。

作为当事人，他看不到当时的情景，只知道自己险些被敌人一剑劈成两半，但又没有，在千钧一发之际被队友救了下来，从医疗舱里出来，又是身体健康活蹦乱跳的一条好汉。

奥尔德斯确实对这件事心有余悸，每每回想起来都忍不住为自己捏一把汗，同时对救命恩人埃莉心存感激，但是，以他的性格，并不会被这一经历困扰太久，似乎也未曾留下什么极其严重的心理阴影。

他知道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他这么乐观开朗，队长就是最明显最极端的例子，但也没有预料到，这件已经翻了篇的事居然还在持续影响着在场的、其实并没有陷入生命危险的队员。这影响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一名优秀队员最终选择不去申请预备役。

在一瞬的惊诧之后，奥尔德斯神色略显黯淡，低声道：“很抱歉，对你们造成了心理阴影。”

他也知道，这件事不是自己的错，如果不给人留下心理阴影，不去阻拦，那么就只会造成全体阵亡的悲惨结局。他已经竭尽全力，几乎挑不出任何需要改正需要提升的地方，挑不出任何明显过错。

然而，自从剑术大赛的正面交锋，再加上屠夫战协力抗敌，奥尔德斯清楚，薇洛是一名实力非常强悍且各方面品格都过关的队员，虽称不上是极其出类拔萃万里挑一，但绝不懒惰平庸。如果她申请预备役的话，以明显超过同级队员的经验和资质，想必是能够取代埃莉得到名额。但是她没有，大本营守卫战中的一瞬，似乎严重打击了她的自信，使得她对自身能力充满怀疑。

埃莉能够成为预备役一员，总归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但是薇洛的选择，却也让奥尔德斯感到一点惋惜。

这种刻骨铭心的无力感，对自己无休止的拷问，回忆起情景时恨铁不成钢的酸涩，他不是没经历过。相反，他经历过不少，无论是对队长，还是对其他同伴。

只是，与薇洛不同，奥尔德斯将这些绊脚石全部转化为了动力，不仅没有让经历阻碍自己前进，反而让经历鞭策着自己不要停下行进的步伐，永远竭尽全力向前冲。这是他引以为傲的品质，却也能理解他人的彷徨。

尤其在这件事与自己息息相关的时候。

“没事没事，”埃莉见他神情凝重，不禁后悔自己在吃夜宵的时候随口提起这么严肃的话题，连忙说道，“又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守卫队任何人的错，我只是想和你分享一下这件令我惊奇的事，没有责怪你的意思。薇洛是个很坚强的人，她只是需要点时间审视自己调整心态，我相信等和平派资金再次丰厚起来的时候，她一定会下决心提交申请的。”

“我想也是。”奥尔德斯浅浅一笑，随即又显露出一点拘谨的好奇，“那你呢？那件事对你的影响也很严重吗？”

如果确实如此的话，他和埃莉的关系比和薇洛要近一些，可以直接当面宽慰几句，也算是尽力了。

“我？”埃莉愣了愣，指指自己，似乎被话题的忽然转变打了个措手不及，片刻后才回过神来，诚实道，“其实一开始有点严重，平时不会想太多，但是晚上会做噩梦，回到那个关键的瞬间，却多了些差错，比如没能打中，或是枪卡住了，又或是迟了一秒，然后猛然惊醒。过了一阵，记忆慢慢淡化，噩梦也越来越少，现在基本没什么事了。谢谢你的关心，奥尔。”

“那就好。”奥尔德斯能感觉到对方是实话实说，这才放心，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

两人又东拉西扯地闲聊了一会儿，因为都想早点回去休息，所以点的食物不多，吃的也很快。在一顿夜宵即将结束的时候，埃莉欲言又止了一阵，终于还是问道：“奥尔，有件事我有点好奇。”

“什么事？”奥尔德斯立刻摆出一副有问必答的态度：他最喜欢满足别人的好奇心，暗暗期盼着别人也会乐意满足他的好奇心。

“关于现实死亡论的问题，你是怎么回答的？”埃莉问。

奥尔德斯莫名其妙：“什么…现实死亡论的问题？”

埃莉也和他一样疑惑：“守卫队高层没有特意向你提问吗？关于和平派和竞争派，关于两个理论的问题。”

奥尔德斯木然摇头，表示没有人问过他。

“奇怪。”埃莉微微蹙眉，“原来…只是我吗。我本以为，高层会询问每一位候选者的想法。”

“不，也不一定，”奥尔德斯急忙否定，尴尬地笑了笑，“我…怎么说呢，我比较特殊。我和队长不是关系不错吗，每天晚上都一起训练很长时间，休息的时候会谈起各种各样的话题，包括与两派相关的哲学问题，所以，我想，他应该很清楚我的各种观点，然后替我传达给了其他高层。”

“这样啊。”埃莉眼中的困惑疏解了不少，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我还挺紧张的，担心答不好会给高层留下不好的印象，现在看来，应该是发挥的还可以，没有惹出什么麻烦。”

“啊，你刚才是想对比一下答案吗？”奥尔德斯轻轻一勾嘴角，感觉刚才的场景简直像是梦回学生时代，每次考试结束后，总是忍不住和朋友确认一下自己答的有没有问题，“很遗憾，我提供不了什么有用的信息，你或许可以去问问其他候选者。”

他停顿片刻，又忍不住询问道：“高层是怎么向你提问的？是那种很庄严很正式的面试吗？”

“不是的，”埃莉听见“面试”两字有点发怵，却又情不自禁显露出庆幸的神色，“没那么严肃，只是训练过程中的随口讨论，但是因为刚递交申请没多久，我感觉这些讨论是有针对性的，达莉娅小姐和指挥官女士都问了类似的问题，不会是机缘巧合或是突发奇想。”

“原来如此，”奥尔德斯若有所思，“这件事你不用太在意。队长跟我说过，持有什么样的观点，信仰什么样的理论，也不是那么重要，大家都可以有自己的想法，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好，那我就放心了。”埃莉拍拍心口说道，“以前我没什么想法，屠夫战之后，才变得比较倾向于现实死亡论，可以称得上是‘相信’吧。但是我性格比较平淡内向，不会变得很狂热，和她们讨论的时候我一直实话实说，总是担心…没有显露出足够的热情和斗志，之类的。”

“屠夫战之后倾向于现实死亡论…我可以问问原因吗？”奥尔德斯面露好奇。

“我也不知道。”埃莉面色迷茫，唇角带着点无奈的笑意，“可能是因为，选手死亡的场景过于真实吧，那种极度痛苦、苟延残喘、双目空白的神情，让我强烈地感觉到，这不是一场单纯的游戏。他们的生命真的走到了尽头。但也只是一种直觉而已，没什么根据。”

“我明白了。”奥尔德斯淡然道，“那你就更不用担心了，我好像没怎么主观又明确地表明过倾向，更没有对现实死亡论表现出强烈狂热，不也一样被批准了申请。所以，在我看来，这确实不太重要。”

埃莉不住点头，再次感谢奥尔德斯提供的“情报”。两人就此结束了夜宵闲谈，各回住处休息。分道扬镳之后，奥尔德斯独自爬着楼梯，脸上的笑意逐渐消散。

队长确实告诉他，队员个人的想法不重要，可以随意表达自己的观点，不用担忧狂热拥护者的惩戒。他曾经也是这样相信的：观点与能力无关，为和平派而战的队员们，应当是平等的。

然而，听闻了埃莉的经历之后，再加上达莉娅之前的一番话，奥尔德斯不由得起了一点疑心。事实，真的如此吗？

他相信队长的发言发自内心，并非随口糊弄哄骗他。但是，就目前的种种迹象看来，高层好像并不能在这件事上达成共识。两种价值观奥尔德斯都能理解也予以认可，但是，他总是隐隐觉得，这种割裂并不是自然形成的。

和平派曾经发生过什么？自己又是否应该，为了彻底融入高层而全心全意接纳现实死亡论？

奥尔德斯坐在床上揉了揉眼睛，有点心绪不宁。

好好睡一觉，这些高深的顾虑就都不复存在了。他这样思索着，决定立刻熄灯睡觉。

奥尔德斯三次升级的第七天。少年正式入住大本营，成为高层众人以及奥尔德斯的邻居。

奥尔德斯晚间训练的时候从队长那里打听到了大本营新房客的各种情报，包括入住时间，恰好是晚上，也就是他下班之后。他顺便收获了一个好消息：高层讨论后决定留下德米特里奥的作品，依旧挂在原来的位置，也算是对这位前高层的唯一纪念。

于是，奥尔德斯自告奋勇和卢安娜一起帮少年搬家，并且作为少数有兴趣定期欣赏“画廊”的和平派成员，接手向少年科普这一景观渊源的任务。

萨默知道奥尔德斯和自己一样对少年给予厚望，希望能借此机会和这位和平派新新星、大本营新邻居成为朋友，因此欣然答应。这样的入住仪式总是越热闹越好的，再加上奥尔德斯不是高层，性格也平易近人，不会让那孩子感到太大压力，算得上是捧场的最佳人选。

于是，这天，奥尔德斯一下班就小跑着直奔大门而去，和等在大门口的队长、卢安娜一起前往少年的原住处。步行路程并不算远，到达之后，入住仪式的主人公早已把自己的全部物品收进两个大拉杆箱，站在屋子门口迎接他们。

萨默熟练地在触摸式门牌上办理了登出手续，门牌上原本的名字：【泽维尔】被抹去，重新恢复了一片空白。

少年泽维尔和自己的旧住处、旧邻居依依惜别，然后被卢安娜和奥尔德斯一人分走一个箱子，萨默则被迫两手空空打头阵，一行人浩浩荡荡向大本营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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