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份的决斗风暴终于结束，萨默一行人和雅贝组合挥手道别，打道回府。

夜色逐渐将他们笼罩，返回大本营的路上，三人沉默无言，环境也万籁俱寂，昏暗的天空下，远处是依稀可见的成员住所，星星点点亮着暖色的灯光，颇有种华灯初上的氛围。

奥尔德斯见其他两人都没有要闲聊的意思，也没去打扰他们，兀自回顾今天发生的各种事。

没有见到神秘人，有些遗憾。

但是队长也说过，神秘人似乎在观察和平派，闭门不出不符合他来这地方的目的。再加上外来者住所的一扇窗户正对着用来战斗的空地，奥尔德斯直觉，他很可能是选择躲在单向窗户后悄悄观看。

这么一想，奥尔德斯不禁打了个寒战。

神秘人本身并不会给人带来锐利的危机感或压迫感，甚至层层遮掩下透着一股莫名的友善。然而，住所内无声窥探的眼睛，这一概念让他不由得再次回忆起潜伏者事件，悄然开启的窗户，若隐若现的枪口，突如其来的子弹，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场景已经深深刻在他脑海里，怎么也无法忘却。与之相伴的，还有领队徒然倒下的瞬间，以及被永远凝固住的神情。

他大约是对底层房间的窗口产生心理阴影了。

无论如何，若是神秘人一直躲避他们的视线，奥尔德斯也就很难判断出究竟是什么特点引得他心生熟悉。明明昨天还向队长夸下海口要进行调查，现在的窘境让他有些头疼。

相反的，今日的一大收获就是听到了贝卡和队长的对话。其涵盖面之广以及程度之深，还有贝卡透露出的情绪和信息，都远远出乎他的意料。

队长非但没有因贝卡突如其来的话题转变而陷入无措，反倒是稳稳把控住了对话的走向，一通堪比达莉娅水平的慷慨陈词，成功让贝卡感受到了和平派信条的震撼。

至于是否给贝卡留下了强烈且正面的个人印象，奥尔德斯无法确认，但他看得出队长这次即兴发挥质量极高。如果贝卡依旧感到费解，那绝对是这位决斗女王的理解能力或是共情能力出了问题，和队长的表现无关。www.)

不过，把那段对话从头到尾细细回味了一遍之后，奥尔德斯迟钝地品出一点不对劲来。

萨默对和平派的感激之情，乍一听没什么问题，人之常情，更何况萨默为人格外正直，拥有某种旁人难以理解的严苛道德观和价值观，自然是要尽己所能报答恩情的。这可能也是为什么贝卡最后显露出了些许理解，并友好结束了对话。

然而，奥尔德斯仔细一琢磨，就意识到萨默的这番言论有些突兀，不符合他对队长先生的印象和了解。

他有幸拥有别人无法触及的第一手情报：萨默与和平派的“前辈”们，尤其是麦伦先生，关系微妙，某种意义上来讲甚至是“爱恨交加”的，即使心存感谢，也是一种复杂矛盾、难以言表的感情，而不是某种纯粹无辜的谢意。

除了达莉娅，萨默是整个和平派资历最老的，这很能说明问题。

虽然萨默从未直白地点明过，但也不难猜测，那些创始人们因为种种神秘莫测的原因，最终不能陪伴和平派走下去，不能和现今的队员们并肩战斗。

萨默在屠夫大军首次压境的时刻临危受命、一鸣惊人，以一己之力把和平派从灭亡边缘拽回来。在和平派因人员流失而逐渐走向衰败的时候，他又故技重施，在数量劣势下彻底击败卷土重来的屠夫，再次让和平派名震四方——或许没这么夸张，也至少让这片地区的选手们对和平派守卫队心怀敬畏。

在他被沉重的压力摧残，在阴暗的绝境中挣扎，却依旧咬牙不服输的时候，那些曾经庇护他的前辈们去了哪里？为什么萨默独自成为了和平派的灵魂人物、主心骨，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奥尔德斯对这些问题一直很好奇，可对方从未主动提起过，他也就没有询问。

他只知道，萨默对那群人的情绪藏得很深，极少外露。即使是被奥尔德斯问起刚来金字塔世界时的奇闻趣事的时候，萨默回答得认认真真一丝不苟，甚至是绘声绘色地讲着这些故事，却又悄无声息地把当时的掌舵人从他的叙述中完全剔除，不剩一点痕迹。

“和平派赋予我一切”这句话可以是发自肺腑，可是“我是在他人的庇护下成长起来的，早就失去了选择的权利”这句话，却不符合萨默本人的经历和心态。

感激之心根本就不是萨默的主要动机。奥尔德斯深知这一点。

队长是在随口说瞎话反驳贝卡，努力解释自己行为的合理性吗？

他决定试探性问一问。

“队长。”奥尔德斯快步走到萨默身边，轻轻唤了一声，语调比自己预料的还要柔和，大约是下意识不想打扰对方赏景的雅兴。

他的提问目标还没来得及反应，本就习惯形单影只、和周围人保持礼貌距离的伯特兰就飞速往反方向游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奥尔德斯隔出了自己的听力范围，尽管一番操作明晃晃昭示着其避之若浼的态度，却连一个冷漠的眼神都没分给他俩，只是我行我素继续赶路。

“…”

倒也不用这样嫌弃，奥尔德斯腹诽。而且，他缓缓发觉，伯特兰好像知道什么不该知道的东西。

萨默像是完全没注意到三人逐渐“兵分两路”的趋势，只是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他。

“也不是什么大事，”奥尔德斯心里疑惑，面上却只是谨慎地挂上礼貌微笑，“就是，想讨论一下你和贝卡的对话。信息量好大。”

“好。”萨默毫不犹豫地批准了这一话题的进行，眼神温和，好像有用不完的耐心。

奥尔德斯忽然觉得伯特兰的及时撤退实属明智之举。尽管他知道队长一向是个好脾气的人，然而这位严肃正经又厌恶喧闹的工作狂先生…实在很少显露出这种轻松自在又随意的状态。

“我觉得队长你发挥得非常好。”奥尔德斯先用发自内心的称赞作为铺垫，“我不了解贝卡小姐，不过，作为一个旁观者，至少是从表面上看，我觉得她真的对你的自白有所感触，不能说是完全说服，但当时的心态一定是豁然开朗、恍然大悟的。”

“谢谢。”

“那你觉得呢？”奥尔德斯兴趣盎然地问道，“你觉得自己表现得怎么样？”

“不算太糟糕。”萨默淡然道，“不过，贝卡小姐的发言所揭露出的信息很令我安心。”

“是指她对和平派的认可？”

“是的。”萨默回答，“这样看来，决斗者似乎是只准备把碎片卖给和平派。”

这是萨默现阶段最关心的问题。在和贝卡你来我往激烈辩论一番之后，萨默反而如释重负——雅贝组合无论是对和平派的了解，还是对现实死亡论信条的赞许，都远远超乎他的意料。

这样说来，对方特意找到和平派，可能不只是想得到点数，同时也是想帮他们一个小忙。

对于雅贝组合来讲是举手之劳一般的小事，还有不少附加收获，但是对和平派来讲，那就是足以载入史册的重要一步，是雪中送炭，是黑暗中的一缕光芒。两位决斗者一定知晓这一点。

萨默鲜少满心欢喜地展望未来。然而，此刻，他在不知不觉中就对雅贝组合多了些不切实际的期望。

“我也是这么想的。”奥尔德斯立即给予真诚肯定，随后话锋一转，“除此之外，作为旁听者，我在观察倾听你们对话的过程中，也萌生了一点微妙的…困惑。”

萨默瞬间就读懂了奥尔德斯的心思，不禁莞尔：“我别有用心的谎言被你发现了？”

奥尔德斯没想到对方就这么直白地承认了，有点发愣：“没想到队长你也是个会说谎的人，让我有点意外。”

“是吗？”萨默语气带着点轻松的笑意，“现在你见识到了。在适当的场合下，我也能变成一个狡猾的人。”

奥尔德斯眼神略带狐疑，还是很难把“队长”和“狡猾”两个词语联系在一起。

“可是，为什么要在贝卡小姐面前伪装自己呢？”奥尔德斯诚实发问，“她不过是个刚认识没几天的陌生人，实力很强又在金字塔世界混了很久，反正我是不敢做出任何有风险的举动。”

“这很正常。因为你在金字塔世界混得还不够久。”萨默语重心长道，“而且，你是个喜形于色的人，比较好面子，心态还有待磨练，这种虚与委蛇的事不适合你。”

他顿了顿，目光在奥尔德斯脸上游移了一阵，继续说道：“我也不喜欢做这种事。我更倾向于要么不说话，要么说实话，而不是昧着良心说谎话，向对方展露出某个人工制造的虚假形象，尤其是一着不慎、演技不够精湛，还会引起别人的怀疑，需要扯更大的谎去弥补漏洞。但是，这种说法明显利大于弊，所以就做出了这个决定。”

“明显利大于弊？”奥尔德斯又好奇起来。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

“一般来讲，感恩心比那些空泛无味的自由正义公道更能激起平常人的共情。”萨默娓娓道来，“对大部分人来讲，后者离他们的生活比较遥远，大多只是道听途说，但是感激和谢意却是人人都经历过的，几乎每天都在经历的，尤其是那些格外懂得感恩的人。”

奥尔德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贝卡不一定能理解和平派所具备的正义感。这并不奇怪。我有时候也觉得自己的本质是荒谬离奇的，是顽固不化的，更何况是不熟悉我的外人。所以，我若是假称，我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报答那些对我有救命之恩和培养之恩的人，她很可能忽然就能理解我所作所为背后的动机了。”萨默的语气有些无奈，“…虚假的动机。至于我为什么有这种把握——我认为贝卡是个格外懂得感恩的人。”

“为什么？”奥尔德斯立刻发问。

“你觉得贝卡的雅各布之间发生过什么？”萨默饶有兴味地反问。

这个问题如此突如其来，令奥尔德斯一时无言。

“可能不仅仅是爱情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