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佬心魔都是我」

133、【番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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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君埋泉下泥销骨, 我寄人间雪满头。

〈十三〉

林长风醒来之前,先闻到了旖旎软香。

那香气淡而靡丽, 如同红罗帐一样幽幽地自上方飘然而落,暧昧的,朦胧的,连美人的眼波,也在这香气中显得迷离。

而后,他听见了女人的声音。

“……好了,这样应当是救回来了。”

意识飘飘忽忽,连声音也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一样,林长风模模糊糊的想, 这女子, 倒是很适合那香。

女子正在同死魔说话。

“你啊,再怎么生气, 也不该把人弄成这样。既然心里在意, 就更应该小心对待。你瞧,弄成这样, 你心里也不好受。”

“……”

死魔没有反驳, 沉默得几乎不像她。只是空气却是沉重的, 在她的沉默中近乎凝滞。

女子稍稍叹了口气,语气里添了几分无奈之意。

“今天这样的事情不能再发生了。我虽然将他缝好了,但你也知道, 我的心法对你的死气起效甚微。”

林长风感觉温凉的手指轻轻滑过他胸口缝合过的伤口, 女子的声音近乎叹息。

“他应当是琅嬛书阁的弟子,回春诀修得很好,才能在你身边坚持这么久——可凡事都是有极限的,过了那个度, 就是神仙也无能为力。”

“……他会死吗?”

死魔轻声问。

“这次不会。”女子温声道,“不过,下次你再把人弄成这样,也就不必来找我了。”

“那我就杀了你。”死魔轻声道,“你不救他,我就杀了你。”

“……真是的。”女子嗔笑起来,语气越发无奈,“你呀,好好听人说话——不是我不救他,而是找我也没有用——这种伤势再来一次,我也救不了他。”

“我不管。”

死魔的声音硬硬的,像一个任性的孩子。

“要是他死了,我就杀了你。”

“唉……”

女子长长的叹了口气,似乎终于意识到同死魔讲道理是多么愚蠢的一件事,她的声音里含着笑,妥协了。

“好好好,我不会让他死的,好了吧?现在我要进行最后的祓禊,祛除残留在他体内的死气。你先去外面等,好不好?他现在还没法运转心法,抵抗不了你的死气——你继续呆在这,他才会死。”

“……”

死魔沉默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林长风能感觉到,充斥于宫殿的黑暗与瘴气一分一分退了出去。寒风原本畏怯于那死一样的黑,此刻也悄然流动起来了,穿堂而过,拂过人的肌肤,那寒意一直沁到五脏六腑深处。

门扉传来沉重的吱呀声,在他眼前重重合上了。

而后,这里只残留下冷。

几乎能将骨髓也冻住的冷。

“你醒了啊。”

一只手搭在他的心口,女子的声音里含着微微的笑,如最好的醇酒,不饮而醉人。

林长风睁开眼睛,看到了一张含笑的美人面。

“……阴魔。”

他张了张口,念出这个名字。

“你认得我?”阴魔微微挑起眉。

“曾在家师身畔……见过你一面……”

林长风说的是很久以前的事,那时他还年幼,随林雪照一同出门办事,偶然在江中见到了阴魔巫真。彼时阴魔乘着画舫,于绮罗温香中饮酒长歌,与江边的林雪照遥遥相望。

两方无声对峙许久,最终付诸一笑。阴魔端起酒盏,对林雪照遥遥相敬,不待对方回应,便已自斟自饮,掷盏于江,盈盈一拜后,放舟长笑而去。

此时此刻,阴魔注视着他,眉眼间流露出一丝恍然。

“原来是林姑娘身边的那个小童子。”

林长风生得很好,显然这给阴魔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笑起来,有如桃花初绽,夭夭灼灼。

“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我,真是荣幸。”

“您说笑了。”林长风勉强支起身子来,想要驭起回春诀,“像您这样的人,谁见了都很难忘记。”

他说得真心诚意,阴魔也被他这句话逗得笑了起来。

“那倒未必。”她轻笑出声,“总有那么一两个例外。”

话虽如此,阴魔看起来仍是心情不错。她虚虚扶了林长风一把,在他胸前的伤口上轻轻压了一压,不让他真的坐起身来。

“死气还没有祓禊干净。”她温声道,“你这次伤得很重,我也是废了好些修为才救回你,先躺着罢,待我除了剩余的死气你再运功,以免反而损毁了经脉,前功尽弃。”

林长风依言不再挣扎。倒不是他信得过阴魔,而是如今已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反抗也只不过是徒添苦痛罢了。

也许是看在死魔的面子上,阴魔倒当真没有对他动什么手脚。她的治疗过程,便是让林雪照亲自来看也挑不出什么错处。不消多时,林长风便感觉体内的痛楚好了许多。

他看着阴魔,想起了一些关于四魔的传言。

阴魔巫真,乃是灵山十巫的巫真。自幼便在灵山长大,年纪轻轻,便已得到了“巫真”的封号,自是天资卓绝,远超常人。作为昔日以乐舞沟通天地的大巫,

她于祓禊净化一道自是修为高深。随着灵气流转,他感到时刻腐蚀着五脏六腑的死气渐渐抽离了他的躯体。

失血过多的眩晕令林长风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他下意识看向门口。

宫殿的木门年久失修,又经了先前死魔与天魔那一役,已是合不拢了。于破旧门扉的缝隙中,林长风看见死魔,她静静地站在阴影中,一双无神的大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幽暗的天穹,任谁也看不出她在想些什么。

也许她什么也没想。

林长风想。

但他还是看了下去,静静的。

也许是因为他想看看她在看些什么。

尸骨林是寸草不生的死地,荒凉到了极致,除了黑压压的天和黑压压的枯木之外,便只有尸体。

没有什么好看的。

一千二百年来,都呆在这个什么也没有的地方,她一直在看些什么,又在想些什么?

他不知道。

他只看得到她,她看着这片什么也没有的死地,一直一直,就这么看了下去。

“在看她?”

阴魔轻笑,像是想到什么很有趣的事情一样,她忽然一合掌,面上浮现出些许少女的情态。

“说起来,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死魔这么在意一个人呢。”

她看着他,兴致盎然地说了下去。

“你知道吗?她来找我的时候都要急哭了,嘴里一个劲儿地对我说我要不来就杀了我,按理来说我应该生气才是,可是看到她那么可爱的表情,我就没法放着不管了……你真应该看看她那时候的表情,这么多年了,我也是第一次见。”

闻言,林长风的目光转向她:“您认识她很久了?”

“很多年了。”

阴魔细细将他身上最后一处伤口缝补好,凑过去咬断了丝线,明眸皓齿,当真是如画一般。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睛看着他,弯弯如两弯月牙。

“好了。”她最后摸了一下他的伤口,笑道,“这个伤比她那个时候受的伤还轻呢……她居然对你手下留情了。”

林长风一怔。

“你说她以前受过很重的伤……”

他想起了一些事。

当死魔扑在他怀里抱住他的时候,他偶然看到的东西。

一些不应该出现在四魔之一的死魔身上的东西。

除了下半张脸上交错纵横的伤疤,在她的衣领深处,在她因为抱得太用力而滑下的衣袖之下……还有更多的伤疤。

深深浅浅的伤疤,在惨白的肌肤上交错纵横,有些地方像老树根一样虬结盘曲,有些地方又薄得发白,可以隐约看到其下森森的骨头。那些伤疤撕裂了皮肉,截断了骨骼经络的走向,仿佛曾经将她的四肢——不,将她整个人都撕得四分五裂。

简直就像是将一个被弄得七零八落的布娃娃重新缝合起来。

缝……

林长风忽然看着自己被缝好的手臂。

“……”

同样的缝合痕迹。同样横贯过整条手臂的伤口。

这些伤疤的样子,蓦地重叠起来。

他骤然觉得喉间干涩,发不出一点声音。

“对,就是你想的那样。”

阴魔似乎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了他的所思所想,露出了愉快的神色。

“那一次她的四肢全都被砍掉了,我废了好些力气才缝起来。真怀念,她那次哭得好厉害啊,我好几次都险些缝歪了。怎么样,看不出来吧?”

林长风喉头上下滚动,好半天才发出了一个嘶哑的短音。

“……谁?”

那可是死魔。

他想。

是天生的魔种,是行走在人世的灾厄,是制造了这片死地夺走了无数生命的魔头,修真界一千二百年来都拿她无可奈何的死魔……究竟什么人,可以把她凌·虐到如此地步?

几乎在想到这一点的同时,一个名字就跃然于他的脑海。

“是尊上。”阴魔说。

是雪盈川。

只能是他,也只会是他。

“那时候死魔可真是凄惨。”阴魔饶有兴致地说了下去,“整个行宫里都是她的血,泼得到处都是。我找了半天才找齐了她的手脚,给她缝回去的。尊上什么都好,就是太坏心眼了。把人击败了还不够,硬是玩够了才来寻我,要我把她缝起来。她也是倔,还有一只手没缝好就要去杀尊上,结果被他一剑钉在地上,怎么爬也爬不起来。然后她就哭了,我从来没见过她哭得那么伤心的样子。”

“……”

林长风怔怔地看着阴魔,像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还能笑,还能露出那种好像很有趣似的神色。

他不由得问,你就什么都没有做吗?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得像是噩梦里的呓语。

“怎么会?”

阴魔听清了他的话语,露出一丝讶异的神情。她失笑,像是为他的问话感到天真一样,一边笑一边摇了摇头。

“她哭得实在太可爱了,所以我就和尊上一起玩了她。”

玩了……什么?

林长风只觉得自己的头好像被重锤击中,蓦地眩晕起来。

她说了什么?

他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来,就连

阴魔的声音都变得遥远。

然而,那些可怕的字句,却还是随着阴魔含笑的声音,涌入他的脑海。

“那一次我们玩了七天七夜来着,把她玩了个透。”

“她一开始还会哭呢,一边哭一边喊娘亲,还想要往那些被她开膛破肚的尸体那里爬,大概是想要钻回肚子里吧,结果每次都被尊上拖着脚抓回来。”

“后来她就爬不动了,也不哭了。只是死死瞪着我们,嘴里反反复复地念着‘杀了你’‘杀了你们’‘杀了你’‘杀了’‘杀了’‘杀了’……好像除了这一句话什么也不会说了。”

“她那时候的眼神,真的很美。可以的话,我真想让你看看,简直就像要烧起来一样呢。”

“你脸色好白,很难受吗?要不要吃点药?”

阴魔担忧似的说着,向他伸出手来。

在那只手就要碰到他的一瞬间。

林长风吐了出来。

他吐得那么厉害,简直就像是要将五脏六腑整个呕出去,他本来就没有吃多少东西,在将能吐的全部吐出来之后,呕出的已经不只是酸水,还有血液。

他吐得浑身颤抖,回过神来时,视野已是一片模糊。

“……为什么?”

他看着眼前的女人,像是看着另一种生物。

“你们怎么能做出这种事?为什么能……笑着说出来?”

为什么有人能做出这种事?

为什么有人做了这种事之后还能理所当然笑着告诉另一个人?

“她是个人——是和你一样的——”他的声音激动而又混乱,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你怎么可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哪怕是杀了她都可以理解。

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一个人究竟为什么可以这样对待另一个人?

折磨她,凌、辱她,将她反反复复的摧毁又重塑……然后,在一个素不相识的人面前,笑着将这一切说出来。好像这些事情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好像这不过是一个笑话。好像……只是为了好玩。

他不明白。

他无法理解。

整个世界都在他的面前分崩离析,过往的理念在这一刻支离破碎,莫大的眩晕压倒了他,林长风只觉得,一切都变成了他无法理解的模样。

太奇怪了。

他想。

这太奇怪了。

“要说为什么……”

阴魔支着下颌,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盈盈一笑。

“你这个问题好奇怪——我为什么不能这么做呢?”

“………………”

哑口无言。

完完全全的,哑口无言。

此时此刻,林长风终于明白了——什么是“魔”。

〈十四〉

阴魔离开之后,林长风依然坐在那里。

如同凝固的雕像,一动也不动。

死魔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推门走了进来。她走路时总是没有声音的,此刻也是一样。她就像一道黑色的影子,无声无息地停在林长风三步之外,无声无息地注视着他。

林长风没有动,她便也没有动。

一时之间,只有死一样的寂静,横亘在二人之间。

而后,她忽然被抱住了。

紧紧的、紧紧的。男人的手臂深深地扣进肋骨里面去,几乎要把她整个揉碎在自己骨头里,那个拥抱用力到让人无法呼吸,紧得让她都觉得痛了。

好痛啊。

她茫然地想,几乎都要生气起来了。

死魔不喜欢痛,也不喜欢束缚,不喜欢一切会让她觉得不舒服的东西。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却没有推开男人的手臂。

正当她为此感到困惑的时候,有温热的水滴,忽然落在她的脸上。

一滴,又一滴。

像是雨水,却又不是雨水。

她抬起手来,在男人的脸上摸到了满手的眼泪。

他在哭。

虽然没有声音,却哭得很厉害。

“怎么了?”

她摸摸他的脸,声音也轻了起来。她稍稍仰起脸来,目光落在他的脸上,想要在上面搜寻到不存在的伤口。

“伤还是很痛吗?有哪里没治好吗?”

男人摇头,又摇头。

而后,无声地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

她被扣在他的怀抱中,脸颊紧贴着他的心口,下面就是跳动的心脏,她可以听见男人胸腔中激烈的心跳,如此凌乱,却又如此清晰。她听了一会儿,慢慢地将手掌也贴了上去。

明明是只要她稍稍用力,就能轻而易举挖出来的东西罢了。

可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这样听着,她就什么也不想做了。

真没办法。

死魔想。

一定是伤口太痛了。再给他抱一会儿好了。就一会儿。再抱一会儿,就把他推开。

但是,好温暖啊。

她稍稍前倾身子,偎依进这个怀抱中。

为什么这么暖呢?

她想不明白,所以便不再想了。

手臂无声地垂下来,慢慢地、慢慢地环抱住了这个抱着她的男人。

虽然不太明白……不过,有一件事还是很清楚的。

——她想在这个怀抱里再多呆一会儿。就一会儿。

〈十五〉

她不会懂得,也无法懂得。

林长风想。

他不是为自己而哭。

那是为她流下的眼泪。

多可笑啊。

他这样想,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堂堂琅嬛书阁的大师兄,满腹经纶,出口成章,七岁之时便能七步成诗……但这一刻,他却连一个合适的字眼都找不出来。

多么无能,多么无力。

他只能紧紧地、紧紧地抱住她。好像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孩子一样。

不该是这样的。

他茫然地想。

不应该是这样的。

像她这样的孩子,应该正常的出生,正常的长大,有一对爱她的父母,把她好好的抚养长大,告诉她什么能做,什么不可以做。

不该是这样的。

她这样的小姑娘,应该开开心心,无忧无虑,就算有苦恼也是第二天醒来就能忘记的事,就算伤心难过也应该是因为和同伴吵嘴打架或者输了哪一场比试而不甘心。

她这样的小姑娘,应当像他的师妹们那样,穿着漂漂亮亮的衣服,为哪本书更好看,哪个朋友和另一个朋友更亲密,今天喜欢谁明天讨厌谁,吵吵闹闹,推推搡搡,但是很快就忘记了,又高高兴兴地混到一起去,商量着有空要去哪里玩。

不应该是这样的。

这一切都不应当是这样的。

“怎么了?”

他听见她问他。

“伤还是很痛吗?有哪里没治好吗?”

瞧。

她还是不懂得。

直到这一刻,她也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哭。

他无法让她懂得。

甚至庆幸于她的不懂得。

她不懂得,只是想要杀了他们。

她若是懂得……

林长风将这个孩子抱得更紧了一些。

……她会活不下去的。

就这样罢。

他放弃似的想。

什么都无所谓了。

林长风有许多许多的道理,读过那么多那么多的书,他曾经与无数修士高谈阔论,清谈雄辩,也曾经与两千子弟讲经而分毫不露怯色,他回答过数也数不清的刁钻问题,驳倒过无数的诡辩……然而这一刻,对着怀中的死魔,他却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言辞。

一切言语都显得苍白。任何道理都如此无力。

无法解决问题。也无法改变景况。

他什么也不能说,也什么都说不出口。

只能这样抱着她,默默流泪。

林长风在这一刻,无比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末路。

〈十六〉

从那之后,林长风与死魔的关系便缓和了下来。

死魔像是从这件事里知道了人有多么脆弱,又像是知道了如果这个人死了,那个温暖的怀抱便会冰凉下去。所以,虽然每次她偎依在他怀里的时候,还是会时常摩挲着那些残留在他躯体之上的伤疤,望着那些缝合起来的痕迹出神,她的指尖总是不由自主地沿着曾经的伤口游走,想要再度撕开它们,看肢体断裂,看鲜血横流似的……林长风可以清晰地从她眼中读到这些渴望。

嗜血的,天真的,无法克制的渴望。

他知道,那些不是习惯,而是死魔的本能。

然而,她终究是没有再对他出手。

每一次,指甲都已经陷进肉里,刺破了肌肤,只差一点就要挖开伤口的时候……死魔总会停下来。就像她的渴望不由自主一般,她的停顿也不由自主。

而这让她困惑。困惑到了一个程度,就会变成困扰。

所以每到这时,林长风都会握住她的手。

“要吃糖吗?”

“要听琴吗?”

“想听故事吗?”

他就像对待自己的师弟师妹们一样,握着她的手,耐心地询问着她的想法。他看着她的眼睛,注视着她的面庞,从些微的表情变化中寻找着那些连她自己也不很明白的念头。而后,为她实现。

于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死魔知晓了甜的滋味,知晓了什么是音乐,也知晓了什么是……温柔。

第一次,她不需要剖开任何人的肚子,就能够得到温暖的拥抱。

第一次,她会被人抱在怀里,轻轻地摸着她的头,像安慰一个噩梦中的小孩子一样拍着她的后背,轻轻哄她睡觉。

第一次,有人这样长久地陪在她身边,他不想杀她,她也不想杀他。

……

在这样的日子里,林长风的面色日复一日的苍白,他变得沉默,却也变得温柔。

在他开始咳血的那天,他忽然决定,要教死魔写自己的名字。

只是莫名生出的念头。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但是在尸骨林中,唯有时间是最无用的东西,他这样想了,便也这样做了。

“林长风”

他在纸上写下这三个字,指着它们告诉死魔,那就是他的名字。

“林、长、风。”

死魔慢慢地念着,一开始还有些生疏,而后便熟练起来了。她从纸上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一遍又一遍地念着这三个字,像是想要将这简单的音节同眼前这个人对上号一样,在唇间来回呢喃着。

“林长风,林长风——”

她的尾音渐渐拖得很长,倒像是小孩子嚼着糖,不舍得那样快咽下去,所以反反复复地含来含去,想要将这甜味留得更长一点。

“对,林长风。”他微笑着指指自己,又指指纸上这三个字。

死魔低下头,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个名字,像是要将它们印在脑子里一样。林长风看着不由得摇摇头,哑然失笑。

“来,笔是这样握的。”他将毛笔塞进她的手里,一点一点纠正着她拿笔的姿势,“然后,这样写。”

饱蘸了浓墨的笔锋落在宣纸上,画出突兀的一笔。歪歪扭扭,全不像样。

林长风却没有一点不耐烦的模样,还是握着她的手,手把手地教她写这三个字。

出人意料的是,死魔学得很快,一开始落在纸上还是鬼画符,废了三四张宣纸之后,就变得有模有样起来。

换到第七张纸时,林长风已经可以放开她的手,站在一边,看她写出与他别无二致的字样来。

“林长风。”她指着自己写下的这三个字,开心地念着他的名字,又大又黑的眼睛看着他,微微发亮。

他在那双眼中,只看到自己一个人的影子。

他下意识错开眼,去拿她压在手掌下面的纸张。先前死魔练字时弄脏了手,在素色的宣纸上留下了淡淡的墨手印,倒像是错落的花瓣。林长风看了一会儿,才开口称赞了她。

“对。你写得很好。”

林长风将那张纸叠好,收到一旁。抬起眼来,就看到一个等待夸奖的孩子。他再度哑然失笑,只好从芥子里拿出糖块,喂了她一块。

“这是奖励。”

“奖励……”

死魔含着糖,微微张大了眼睛,她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腮帮微微鼓起一块,糖块从左边转到右边,一点一点变小,她恋恋不舍地含着糖,怕张了嘴甜味就会散掉一样,好一会儿才又开了口。

“我喜欢这个。”

“嗯。”

林长风微笑着看她,又从袖中变出一块糖块来,在死魔眼前轻轻晃了晃。

“你告诉我你的名字,我来教你怎么写,学会了就再奖励你一块糖,好不好?”

死魔含着糖,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抬手指指他。

“林长风。”

她又反手指指自己。

“妖女。”

“幺女?”林长风一怔,而后反应过来,“你是说……妖女?”

死魔点了点头。

“这可不是一个名字。”林长风摇了摇头,语气有些无奈。

“可他们都是这么叫我的。”死魔看着他,眼神澄澈,“名字不就是给人叫的吗,林长风?”

“……”

林长风沉默良久,微微苦笑起来。

“不,这不是你的名字。”

“那就没有了。”死魔干脆道。

……她甚至没有名字。

林长风这才恍然——这也是理所应当的。

她在出生之前,母亲便已经死去了。在那之后遇到的人,也都不会想到要给死魔起一个名字。

“那你想要名字吗?”林长风看着她,温声问道,“想要的话,我来帮你起一个名字好不好?”

“那种事,无所谓吧?”

死魔歪了歪头,语气有些困惑。

“名字是很重要的。”林长风语气依然温和,却并不退让。

死魔默默看了他一会儿,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好吧。”她的语气百无聊赖,眼睛却一直看着林长风,“那你给我起个名字好了。”

林长风想了很多很多个名字。

最后,他为她起了一个充满祝福,带着爱意的好名字。

那真是一个非常、非常好听的名字。

只有他们两个人才知道的名字。

〈十七〉

闲下来的时候,林长风也会抚琴。

死魔的行宫中没有别的人,也没有什么可以游戏的玩意儿,比起坐在那里发呆,林长风更喜欢抚琴。

更何况,他弹琴的时候,死魔总是会来听。比起让她出去游荡,再带着不知是谁的血回来,他更愿意坐在这里,为她抚琴,同她说些闲话。

他自知无法阻止死魔杀生,那么,他便希望可以留住她。

至少,在他身边的时候,她只是一个安静而又乖巧的孩子。

琴音如同细密而又温柔的罗网,网住了迷惘的飞蛾。

林长风所持之琴,乃是名琴焦尾。他曾经指着琴尾的焦痕,同死魔讲述这张名琴的种种传说。

他是带惯了小孩子的,是以格外擅长讲故事,那些神话传说由他娓娓道来,便格外引人入胜。死魔一开始只是随便听听,不知不觉间,已经双手撑着下巴,趴在他的琴上,听他一边抚琴,一边讲述那些过去的故事。

死魔不懂音律,不知是非。但是,她很清楚两件事。

林长风的琴很好听。他讲的故事也很好听。

她想呆在他的身边,多呆一会儿,再多呆一会儿。

有时她听着听着就困了,也不会去别的地方,只是趴在他的膝上,枕着琴声,静静地睡着。

她睡觉的样子总是过于安静了。

林长风伸手拨开她脸颊上

的发丝,凝视着这张苍白的脸。

他的手指落在那些交错纵横的伤口上,轻轻地抚摸着。

如果没有这些伤疤,她应当是一个很美丽的女孩子。是那种不管在哪个宗门,都会有一大堆追求者的小姑娘。

可惜,没有如果。

越是相处,林长风便越是明白——死魔是无可救药的。

所谓的“无可救药”,不只是精神方面,更重要的是,她的本质。

她就是死的概念本身。

她生来不需要饮食,不需要修炼,她就是死,死就是她。

换而言之,她只需要“死亡”本身。

他甚至无法对她说,不要杀人。

多么可笑,如此天经地义、理所应当的四个字,他却对她说不出口。

不杀人,死魔便无法存在。

她是由死所构成的,若是没有死,便也没有她。

死是她唯一拥有的东西。

若是要她不要杀人,就好像要她不要呼吸一样。

死魔从诞生的那一刻,就已经是一个错误。

死亡会掠夺与结束生。

生者的世界亦容不下死的存在。

只有一个方法可以结束这个错误。

林长风的手指落在死魔的脖颈上,缓缓地摩挲。

只有一个方法。

他想。

“……”

可以的话,他想带她逃走。离开尸骨林,也离开琅嬛书阁,随便逃到哪个地方,隐姓埋名,就好像他不是琅嬛书阁的大弟子,她也不是四魔之一的女魔头。

随便逃去哪里都好,总会有一个地方,他们可以一起生存下去,就像那些再普通不过的凡间男女一样。让一切重新开始,在一个没有任何人认识他们的地方。

“……”

可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那只是……一个无法实现的白日梦。

生与死,绝对无法相容,绝对无法并存。

只要死魔活着,她的死气便会源源不绝地侵蚀着这方生者世界。

只要生者的世界依然存续,它便会继续拒绝死的存在。

没有如果,也不会有如果。

这里和外面,也没有什么区别。

不管去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就算抛下一切带她离开,他们也去不了任何地方。

“……”

所以,那只是他一个人的白日梦。

“唔……”似乎是被他的动作弄醒了吧,死魔揉着眼睛,慢慢坐了起来,“不弹了吗?”

她问他。

林长风看着她,微微地笑了。

“只是做了个梦。”他轻声说。

“你也睡着了吗?”死魔问他。

“也可以这么说。”他对她笑笑。

死魔歪着头想了想,忽然伸出手来,把他拉下来,摁着他的脑袋,压在自己的大腿上。

“那我也给你靠一会儿。”她小声对他说,“不过只能靠一会儿。”

小孩子总是善于模仿,她先前困了就会趴在他的大腿上或者肚子上睡觉,现在大概是觉得他也和自己一样。纤细又苍白的手指伸出来,学着他之前的动作拨开他的头发,在他的脸颊上来回画圈,又戳又点,与其说是在哄他睡觉,不如说只是自己想玩罢了。

林长风面上浮现出一丝无奈的笑意。

他拉过死魔的手,盖在自己的眼睛上。

“那就……稍微睡一会儿。”他轻声道,“一会儿就陪你玩。”

“嗯。”

死魔的声音很高兴。就算盖住了眼睛,林长风仿佛也能看到她此刻的笑意。

他多想看她一直这样笑下去。

即使明知道没有什么“如果”,他还是期盼着不可能实现的未来。

所以才说是白日梦。

他自嘲似的想。

〈十八〉

白日梦结束得比他想的更快。

林长风不动声色地将染血的手帕折好,收入芥子之中。

咳血来得越来越频繁,失去意识的时间也越来越多。

他就是医修,自然很清楚这是什么状况。

回春诀修复身体的速度,已经追不上死气侵蚀的速度了。

原本还能支撑更久。但先前那次重伤,令他元气大伤。虽然保住了命,但内里已经差不多被掏空了,自然无法再像过去那般,抵御此地无孔不入的死气。

他张开双臂,接住了扑进他怀中的死魔。

“来弹琴吧。”她仰着脸看他,“我想吃糖。”

林长风咽下了胸腔中翻涌的血气,对她露出了一个微笑。

“好。”他说。

他照旧地为她抚琴,好像一切都和之前没有什么两样。

死魔偎依在他怀里,乖巧地听着,手里捧着他给的糖块,一小块一小块抿在嘴里,珍惜而又仔细地吃着。

不杀人的时候,她就只是个再乖巧不过的孩子罢了。

弹到一处指法复杂的旋律时,林长风的手指忽然颤了颤,错了一个音。

余音渐渐消失在黑暗中,林长风却久久没有拨弄琴弦,奏起下一段旋律。

他看着自己还在颤抖的手指。

很快,他就要无法抚琴了。

死魔只要存在,就会侵蚀周围的一切。

只要还在她的身边,他的身体便会每况愈下。而如今,他已经开始失去对

身体的控制了。

五感之中,最先丧失的是触觉吗?

林长风轻轻捻着手指,然而无论他如何动作,僵硬的手指都是麻木无知觉的。

“怎么不弹了?”死魔睁开眼睛,眼神里是纯然的困惑。

“只是想换首曲子。”

林长风对她微笑,将手指压上琴弦,再度弹奏起来。原本流畅的琴音渐渐显得滞涩,却平添了几分萧瑟之意。死魔听不太明白,却觉得这琴音有哪里让她说不出的难过,于是她猛地抬起手来,一把抓住了琴弦。

“不要弹了。”她收拢了手指,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生什么气,“不许弹了。”

“……好。”

林长风微微的笑着,语气近乎纵容,他又拿了一块糖出来,轻轻放进她的嘴里。

死魔得了糖就不再生气了。她闷闷地松开琴弦,含着那块糖,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今天的糖也少了两分滋味。

林长风收起琴,在焦尾的遮掩下,看着自己犹在发颤的手指。

他的日子大抵也不多了。

不过,这也是他应得的报应。

他笑着想。

“奇怪……”

死魔含着糖,声音轻得像是自言自语。

“到底是哪里不一样?”

“什么?”他以为死魔是在说他的琴,心神微微一凝。

“糖。糖的味道不一样。”

死魔把糖块从左边转到右边,声音越发含混。

“我之前也去外面吃过糖,和你的糖不一样。搞不懂……是哪里不一样?”

林长风扣着琴弦的手顿住了。

“……是糖不一样。”他听见自己这样说。

“是这样啊。”死魔微微张大了眼睛,便也不再纠结这件事。

林长风的手却久久停在那里,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他扶着琴,有些茫然地想。

以后,还会有谁给她一块糖吗?

不会。

还会有谁陪着她、同她说话吗?

不会。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多么残忍的事。

他教会了这个孩子,什么是温暖,什么是爱,什么是温柔……然而当他死去的那一刻,这一切都会随他而去。

对他来说,死魔不过是回到了如过去一般的日子。

但是对死魔来说,她真的还回得去吗?

一切还会和过去一样。

一切都会和过去不一样了。

他将永远将她留在这个世上——这个除了敌意与拒绝之外,什么也不存在的生者世界。

林长风忽然伸出手去,抱住了死魔。

“怎么了?”

死魔懵懵懂懂地任他抱着,问道。

林长风摇了摇头,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

他的手贴着她的后心,她毫无防备,全心依赖而又眷恋地偎依着他。

只要从这里……

只要一下……

他的手停在她的后心,许久都没有移开。

林长风能年纪轻轻就成为琅嬛书阁内定的继承人,自然不只是因为他人缘很好。

他虽然不擅长战斗,但在修道一途上,也是天赋卓绝之人。

这样长久的相处,已经足够让他想到——怎么才能杀掉“死”。

梦总是要醒的。

他不在了以后,她要怎么办?

她已经知道了糖的滋味,却不会再遇到一个愿意给她糖的人。

与其那般,不如现在……

然而……

林长风的手动了动,最终只是向上抬了抬,形成了一个环抱的姿势。

他的眼前闪过许多双眼睛。

死去的书阁弟子的眼睛。

未曾谋面却死在死魔手中的人们的眼睛。

鹿鸣含泪的眼睛。

师父冰冷的眼睛。

一双又一双,失望、责难、怨恨、愤怒、悲伤的眼睛。

那么多的眼睛,都在注视着他。

最后出现的,是死魔的眼睛。

——为什么不杀了她?

——为什么不杀了我?

林长风闭上了眼。

对不起。

他无声道。

我做不到。

没有任何理由,就只是……下不了手。

明晰了这一点的瞬间,林长风听见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很轻,很美,如同上好的琉璃破碎一地的脆响。

他知道,那是自己的道心碎裂的声响。

琅嬛书阁林长风,于此失道。

而后,无所不在的死气终于越过了最后的阻拦,顷刻之间,侵入了遍布裂纹的灵府。

〈十九〉

死魔要离开的那天清晨,林长风从断断续续的昏睡中醒来。

睁眼闭眼,都是一片昏暗。

在触觉之后,又是视觉吗?

他平静地想。

模模糊糊的,林长风心中有种奇异的直觉——应当就是今日了。

他吃力地靠着墙壁,静静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

“下雨了吗?”

他问死魔。

“下了一晚上。”

死魔点了点头,坐在他身旁,有些不高兴地拉住了他的衣角。

“我数了一万零三滴雨,你都没醒……”她小声抱怨,“你睡了好久。”

“对不起。”

林长风对她笑笑

,摸索着伸出手去,死魔凑过去,被他摸摸头,就很高兴地弯起眼来。林长风虽然看不到,但他也能感觉到她的好心情,最近他能感觉到她的情绪的时候越来越多了,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他也说不准。

但至少现在,他为她露出了微笑。

“不过,下雨吗……”

他稍稍侧过头,语气有些遗憾。

“要是晴天就好了。”

至少,死去的时候,他希望可以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二十〉

死魔忽然觉得很想哭。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没有要哭的理由,眼泪却不听话地涌了出来,让她的双眼一下子模糊起来。

她连忙用手背去抹,心里生出些许气恼来。

真讨厌。

她想。

这样我不就看不清他的脸了吗?

然而,眼泪却怎么都停不下来。

不管她怎么命令,都不肯停下来。

一只手拦住了她气急败坏的动作,这样无力的手掌,换在平日她只要一下就可以削掉,但死魔却停下了动作,任由那只手握住她的手腕,拿开了她的手,又细细地为她拭去泪珠。

“你啊……”

他叹了口气,复又微笑起来了。

“别再哭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没过多久,林长风就像很累一样睡去了。

死魔坐在他的身边,静静地看着他。

她想,她要送给他不会凋谢的花。

虽然没有办法让他看到晴天,但是至少,这一次他醒来之后,她要让他看到比晴天更好的东西。

那就是不会凋谢的花。

她想,他们会一起看。

到那时候,他会对她说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  注: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白居易《梦微之》

不会凋谢的花,独占春,多好听的名字。

死魔和师兄的番外到这里就结束了。

一周目白飞鸿他们之所以会在死魔那里灭团,就是因为死魔回来发现师兄死了,她一下子疯了,完全暴走,哭闹的孩子在完全失去力气之前是不会停止哭闹的。

二周目死魔还没回去,没发现师兄死了,所以她虽然因为花砸了而暴走了,却也没完全暴走。

这两个人是无路可走的。师兄会死不是因为谁来迟了,是他自己选了死路,自愿走到那条路上去的。

师兄与死魔的感情,其实是无限趋近于爱,而又无关情丨爱的一种爱。这份感情里面没有任何欲望与占有的存在,只有纯粹到了极点的爱。

在这里为这两个人的感情,误用一下张爱玲《色·戒》里的那句话作为脚注吧。

“她最后对他的感情强烈到是什么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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