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已落往东方,星空也不再闪耀,有云飘过。竹庐已无一完好处,竹木还在燃烧着,而垮塌声渐渐不可闻了,不时传来的是风的吼叫。地板有几处被烧穿,落下的碳火炙烤着大地,炙烤着木阶下的青草,那是鲜嫩的味道,是生命的味道。飘飘洒洒的烟灰,给翠竹穿上了新衣,那是黑灰色的。更近稍许的翠竹已被烤得满身汗渍,其间有一两棵受不了的,在叫喊着。猜想它是在求一场雨,求一场酣畅伶俐的雨。
云飞嫣的想法武阳体悟得不够深切,但有一人深切感受到了,那便是雨昔。雨昔知道云飞嫣此刻只想杀了二耶,杀了自己名义上的丈夫,然后用自己的命了结一切。她能够深切感知到,是因为她如果有能力,也会那么做。
但是一声住手打破了雨昔的思索,她抬起眼,就看见竹林曲径前站着一人,是祥叔,他此刻不再老态龙钟,而是鹰扬虎视。
“老祖宗还在那躺着,你们竟这般胡闹吗?”祥叔言,如钟鸣之声,似震得翠竹四颤。
云飞嫣和武穆昭停了手,但手中还是紧紧握着剑,“他老人家尸骨未寒,你们便在这里动起刀剑,这般不肖儿郎,他老人家在天有灵如何安心?”
几人沉默,似也有些悔恨。
“可是我不得不…”云飞嫣大叫一声继续扑刺,二耶抬手反击,二人又战到了一起。飞跃,翻飞,两人的每一次交击都撞出重重火花。
云飞嫣的裙摆被斩下一截,小腿露了出来,二耶的袍领被划破,胸锁添了嫣红,两人的下次碰撞,却被一个声音打断,“都住手”祥叔再次怒吼道。
二人再次停了下来,“竟到了必须用生死化解的地步了吗?,就不能放下刀剑好好谈谈呢?这世间千万事,并无冤仇是化解不开的”
再次陷入沉默,很短暂,二耶打破了这沉默,“已经给过他机会了!是他不好好珍惜,是他们执迷不悟”
二耶言毕,提剑朝云飞嫣刺去。
再一次战到一起,二耶在竭力反击,他眼里是杀气,是怒火,是言不尽的悲凉与忧伤。
“咯咯咯…”几声冷笑响起,是渗入骨髓的,是令人毛骨悚然的。
两人停手,笑的人不是祥叔,而是雨昔,“说什么为了声誉清明,说什么为了道,为了守住门楣,你不过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那狭隘的嫉妒心,为了你自己的颜面,为了你那愚不可及的执念”
雨昔的话似一颗颗毒刺,狠狠地扎在二耶的心间,让他再也提不起剑。
“咯咯咯…”雨昔又笑了,依旧笑得那般阴冷。
“你以为你杀了他就能解决吗?你以为你以死就能偿还一切,平息一切吗?你这样做只会在三郎心中留下一个疤,一个永远无法抚平的伤疤”,雨昔言毕,云飞嫣的眼里闪过犹豫,闪过挣扎,闪过疑虑与不言而明。
二人不再提剑,这一夜似乎就这样过去了!一切平静下来,唯有身后的大火依旧。但这静却异常压抑,压抑得让人想要逃离,逃离这方院落,逃离这夜空,逃离这俗事。
但此刻的宁尘不想逃,他想面对,他想负起责任,他不想总是躲在云飞嫣身后,藏在沈雨昔的温暖里,他不想总是像个孩子,他在这一刻无比坚定。但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如何打破这宁静,下一刻,几声笑将这短暂的宁静粉碎了。
祥叔突然也乐了,他大笑了几声,他抬头望着月,望着这星空言“情障总是蒙蔽双眼,爱恨常常淹没心智,你们身处其间,又怎能看得清,虑得明呢”
祥叔自顾自说着,没人应声,稍顿了一下,他叹息一声言“自有障业,谁又不是呢?”
那声叹息是满含无奈与悲哀的,是几十年沉淀的悲哀,让人心怀悲凉,让人心神随之堕入谷底。而后突然祥叔又提高声量厉声言“穆昭,你总是这般固执,该放下时当放下”
二耶立刻言“祥叔其实…”
祥叔打断了他的话言“我本该随老祖宗而去的,就是为了这一天,却不曾想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祥叔话里有话,每个人都听得出。
二耶转身,又言“祥叔不知…”
“其实什么?不知什么?在这府中,没有我不知道的。你说的不知是不知你瞒着老祖宗把这个云家女子假扮成武苏氏吗?你说的不知是不知当年濠州刺史是何人所杀的吗?你说的不知是不知潼儿一直有疾,常年躲在冰窖吗?你说的不知是不知三年前发生了什么吗?是不知三郎的那些事吗?”
祥叔一步步朝飞嫣和二耶走去,他的每一句话似一把尖刀刺在每一个人的心头,“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这是三郎的一个劫数,是你们所有人的一个劫数,是武氏的一个劫数”
嗙,火场里传来一声巨响,碳火似亿万流星四散开来。
这一夜有太多的惊吓,这声巨响只在生理上引得几人一颤,却未在心灵上激起任何波澜。
“三郎,我问你,何为爱?”
祥叔突然问自己,宁尘也不知该如何答,却听得祥叔又言“相爱,不一定要相依相守,不一定要获得祝福,不一定要做到面面俱到。那样的爱太过沉重,那样的爱是负累。爱是付出,是成全,是让另一个人幸福,有时候放手又何尝不是一种爱呢。不顾一切,轰轰烈烈是爱,平平淡淡,相依相守是爱,眼穿肠断,暗自相思是爱。三郎何必执着,让自己活得轻松些,也让身边的人,让爱你的人活得轻松些”
宁尘被祥叔的这一段话带入了自己的心境里,他体会着祥叔的话,那些话一句句在他脑海里闪过,似迷雾,更似初阳。
“穆昭,我问你,何为道?”
二耶道“遵守本心而已”
“本心为何?”
“赤子心耳”
“好一个赤子之心,你知道老祖宗为何一直不把武氏交给你吗?不是你智勇不足,是因为你太过固执,太执迷于你的道”
逡巡两步,祥叔又言“你的道是对自己的禁锢,是对他人的禁锢,是枷锁,他拴住了你,拴住了你的心。大道唯心,顺其自然,无为而已。你活得太拘束,你为自己造了一个套子,将自己套了进去。这么多年你一直爱着二娘子,却因为当时的誓言而从未开口,这么多年你守护的声誉和本心又是什么呢?你该放开自己,你该活得洒脱一些”
祥叔说完,二耶也沉默了。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似乎每个人的心都被祥叔的话打开了,都进入了自己的内心世界,在修习,在体悟。
“神都局势纷扰,家国难宁。我武氏能否保全尚未可知,你们却为一点儿女私情而兵戈相向,仁恕之道安在?君子当存心天下,却沉沦这红尘情网,不修身正名,却残伤发肤轻舍其命,何以对椿萱?何以面高堂?”
祥叔的话由于一声声闷雷,响在每个人心间,“武氏家风素来宽仁,老祖宗素最在意立仁修德,你二人口口声声以三郎为夫,就该忧夫之忧,虑夫之虑,宽和守礼,仁以待人。缘何弄得今日这般?不规劝他正身立名也还罢了,却卷他入这孽网情障,便是这般爱护的吗?”
云飞嫣与沈雨昔不由得同时瞧了一眼宁尘,然后低下头去,似在体悟心绪,似在感怀前尘。
“小老儿在武府四十二年,四十二年啊,我亲眼看着穆席离去,眼看着慈恩离去,眼看着萱娘子,眼看着道辅离去,如今又看着老祖宗离开…”祥叔的声音有些干涩,开始发颤。
“你等可知小老儿为何在武府?”
无人应声,就听得祥叔自顾自言“还记得那年是显庆三年,我还是一个小小书吏,老祖宗还是太原典判时,那时节,雪很大,我记得雪很大”
祥叔望着月,望着那火场依旧燃着的大火,眼里似有东西闪过,那是前尘旧事。
“刺史许睿,对,他就叫许睿,就是他害死了萍儿,是他…”祥叔似被回忆刺痛,脸色苍白起来。
“我杀了他,是我杀了他,…老祖宗说,他说我错了,说我不该杀了他,该让他接受应有的惩罚,是老祖宗救了我,是他把我带到长安,是他赐我这武祥之名…”
再一次沉默下来,祥叔不再言,不知祥叔为何说这些,这些从未有人提起过的,想来是他被今日这气氛感染,想来他是想借自己的经历来规劝宁尘诸人,或者他只是想说,想找人诉说。
宁尘不能确定他口中的几人是谁,但大概能猜到,那是武阳的父亲,祖父和曾祖父,在祥叔的话里宁尘能够感觉到一种勘破生死的了然,宁尘忽然觉得莫名的悲凉,自己缘何会弄成今日这般,自己到底懂什么?到底要的是什么?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自己真的懂爱吗?
嗖…
一只羽箭打破了沉默,箭插在了宁尘身旁,只偏了寸余。
“小心刺客”一声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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